出富川县城北门往东北里许,就是城北横贯东西的卧虎山。卧虎山形似一巨虎,头东尾西横卧于黄河岸边,由远观之,惟妙惟肖,因以得名。更为奇妙的是那形似虎头的巨石,人称虎头岩,矗立于黄河岸边,酷似猛虎伸首,威风八面,面对着大河咆哮,欲与脚下黄河的惊涛跌浪一比高下。
卧虎山既是县城北的一道天然屏障,又是一处景色绝佳之处。出北门往东北一条不太宽的山间小路蜿蜒通往虎头岩方向,黄河涨水的季节,常有人由这条小路攀援虎头岩,爬上虎背,眺望黄河,欣赏黄河跌水处的惊涛骇浪。也有的从虎头岩下峭壁处擦身穿过虎头岩,在虎头的颈项之下近处观赏扑面而来的雪浪飞花。
虎头岩的背面是一条小沟豁,把卧虎山与北面的山峦分了开来。山峦在黄河岸边处依然是悬崖峭壁,并不引人注目。崖下有小道,往南有便桥和虎头岩下的小径相连,山路奇险,少有人至。往北通往浪花渡。这一处峭壁之上,不知何年何月,凿出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石洞窟,洞内大神小仙,坐像站姿,莲花宝座、贡台香案,无一不与岩体相连,依山石凿刻雕成。大的洞窟里,洞壁四周都刻有层层叠叠的菩萨坐像,洞顶镌刻成圆形祥云宝顶,洞内可纳百人或更多;小的洞窟镌刻有繁有简,各不相同。洞外有的小有庙院、石门,有的洞外就是悬崖。洞与洞间,或有石径相连,或作木栈道相接,或偶有铁链连通。更有几处大小洞窟,洞外峭崖壁立,无路可寻。洞内洞洞互通,连为一体。
这一所绝壁人称万佛崖,是一处佛门的清静世界。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弥费了多少工力,才造就如此浩繁的工程。百千个春秋,风雨沧桑,如今已分外陈旧,甚觉荒败,鲜有人至。
这日午后,几个商贾模样装束的人出了北门,往虎头岩方向走去。绕过虎头岩,走过小桥后径直攀扶上了石阶,进了洞窟。初入洞窟竟难觅僧人,更看不到有人整理香案,为菩萨拂尘扫堂。只在峭崖洞窟的尽头,有几间石室,似还有僧人打坐。
他们并未观览大小洞窟内形象各异的石刻景致,缓缓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洞门,朝洞窟北的石室走去。看样子,他们之中有熟悉此处路径的人。在那洞窟上下重叠,石径曲折迂回之中,竟能不走一步冤枉道,引着一行人走到石室门前。
这一行人走到一间石室外停了下来。从室外可隐约看得见室内三五个僧人相向盘坐于石室的地上,双目似闭欲开,一动不动。行人中一年轻些的欲走入室内与僧人说话,年长的轻声说道:“且勿打扰他们。待做毕功课不迟。”
室内僧人早已看到门口的不速之客,也听到了他们轻声说话,却仍双目不睁,无声无息。良久,才有贴近石贡台处的瘦老僧人微动了一下合十的双掌,没有丝毫表情地开了口:“门外施主客官,来从甚处,克往甚地,因甚绕开坦途,涉历此险?”
门外方才欲走入室内的年轻人往前走了一步答道:“回长老的话,我们是从河东来路过的客商,我们东家从浪花渡乘船过来,听人说这万佛寺为千年古寺,不独寺窟建在石崖之间,立于盘石之上,古朴奇险壮观。寺中得道高僧释明师傅,道德高深,善排浊澄清,指点迷津,故慕名而来。虽涉历小险,终将以为不枉。”
四四那老僧听了门外的回话,方展露眉目,放下双掌,对着门外说:“这后生施主倒会说话,进来吧,只是室内昏暗,委屈了施主。”又对几个打坐的僧人说道:“去吧,备些水来。”
众人进了石室,和老僧一一见过。方才答话的年轻人对老僧说:“我们这位东家姓岑,祖居江南富庶之邦,往来南北做着生意,日下与河东河西市面上有些往来,渡河往西边来走动的。”
老僧让他们坐在僧人打坐的蒲团上,听了年轻人的话,心中似有所思,却不露声色,自己在原处坐了。看众人坐定,略作肃拜后说:“敢问是始皇帝国号的秦?”
东家见问,接了话头说:“不然,唐朝名相岑文本的岑。”
“哦。此地石坚土硬,却把它们都念成层了。”
东家一时觉得窘迫。年轻人赶紧说:“南北水土不同,音韵之间,当千差万别。”
“哦,岑也好,秦也罢。总是此地不多见的姓。施主既涉险而来,想必是有难解之事欲求神仙指路。当是求签,还是解字?抑或卜卦?”
“正是。东家有些生意上的难处,一时在举棋中,求先生释难。”
东家亦已从尴尬中缓过神来,品了口刚递上来的茶说:“不错,岑某是有些事体难断,但求一解。”
这老僧早已从高处看得明白,他们是从县城方向而来,并非北边的浪花渡口,察言观色已断定他们不是生意人,却似是几个微服公人。仍不动声色地说道:“嗯。恕老衲直言,求神拜佛,无论问签卜卦还是解字破疑,讲个心诚。心诚则卦灵。老衲观施主双目炯然,眉间隐现一团阴霾,已不似生意场中人。想必早弃了本行,行走于乱世之中,却解不得混沌,欲求神灵指点。”
众人听老僧说罢,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老僧也不管他们,又说道:“老衲不恭。既施主有意费老衲猜度,倒不若求我佛指点。只施主欲求签,或卜卦?”
东家心里亦暗暗称奇。这老僧行动迟缓,言语声微,双目深陷,却能一语说破人心中事,看来是有些来历。他想了想,不愿当着众人拆签问卦,由着僧徒信口诌来,就说:“敢请长老,就依岑某之姓解字何如?”
老僧沉吟良久,即说道:“依岑而言,山在上今在下,大山压顶,当不利于目下。若论生意,避过一时为好;若论度难,今与金偕,大山压今,当求释金之策。依秦而言,三人在上,禾不出头,临无米之虞。若论生意,仍将无成;若论济世,须解压禾之苦。”
眼前这位生意人模样打扮的人正是秦无为。他自那日听了郑校长的一番话,心中没理出头绪来,一连数日杜门谢客,思虑要从李、阎身上挤出些油来,该如何出牌。这一****有了些主意,就想出来散散心绪。他听人说山后有一所寺庙,地偏路险,平时人迹罕至,寺中老僧释明却老谋深算,能洞穿一切。只平日极少于人搭话,难求解卦释语,未知虚实。秦无为却有了兴趣,偏欲一试。这天午后,依旧对米科长吩咐过后,就带了几个随从,换了身衣装,从县府后门奔北门出了县城,奔万佛崖而来,专为寻释明僧人探其真枉。秦无为虽换了行装,又缄口慎言,仍被这老僧看出些许破绽,不由心中称奇。谁知解字说文之间,只三言五语,几要点破他的真面目,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秦无为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只想赶紧逃离此地,转身对身后的年轻随从说:“与他施些布施。我等返回罢。”随即站起身来,对老僧说:“搅扰了,搅扰了。”
那僧却仍无甚表情,缓缓说道:“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弥费。此时有银籴不得米,与无银何异?只施主切记,于今则慎力,于禾则审时。纵则生变。”
跟随秦无为的几个人听了老僧的话,并不明了其中之意,却见这老僧只三言两语,一个堂堂一县之长竟少了言语,急匆匆离开,有些不可思议。他们不敢随便发问,跟着秦无为出了石室,原路返回。待走过石崖下的便桥,秦无为却耐不住,转过身来发了话:“你等听出了方才老僧的话语?”问话中间抬头却见悬崖高处石室外僧人仍在注视着他们。秦无为若有所思。
“听不甚明白,只记得甚山呀,人呀,金呀,禾呀,不晓得说的甚。”
“那个老瘦精,歪了一口文,我们这些干粗活的,听不清楚。县长给我们说说。”
秦无为听了几个随从的话,不由笑了笑,说道:“吓,也就是叫我这个做生意有些钱的,施舍些银子出来,赈济一下他们无钱缺粮米的人。”
那和老僧对过话的年轻后生听得懂老僧的话,听县长这么一说,扑哧一声笑了:“县长一向是严肃的人,想不到也很有些谐趣啊。”
“难道说你不以为如此?迎进门施主来了,送出门施主走好,开口呢老衲不恭。你知施主这称谓何意,那老衲又怎讲?施主即来送钱的人。老衲是讲他们腹中常空空,身上破僧衣。你不解囊当过得去?”
秦无为一番话把那老僧解字的真实意思掩盖过去了,倒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说笑间大家进了城,穿过北街向县府走的中间,看着几家小饭铺关门闭户,秦无为才感到走了大半天的山路,腹中有辘辘作声。他晓得众人早已如此,便说:“一同往望水楼去,讨些吃的吧。”
“我们送县长过去。却是不敢在那种地方吃饭。”
“不用你等掏银子。当年秦某在渭北从军之时,倒是常有手下人等找上门来,讨要吃喝。如今你们跟我出来,倒不似以前拿枪的弟兄爽快,却是拘谨如此啊。”
众人见秦无无执意要他们一同去用饭,心中当然高兴,跟着秦无为往望水楼而来。
秦无为多日未坐在他那张办公台后面打理公务。县府门里只米科长应付着。靳常德、李进财和阎少先、白局长隔天来访都扑了空。县党部的新到主任带着章队长拜访县长,自然还是没见着人。米科长只告诉他们,县长不在县府。再问哪里去了,米科长也不回答他们。他们不晓得县长哪里去了,一时间胡乱猜测开来。
李进财和阎少先这天上午到县府没见着秦无为,下午仍又到县府要见县长。米科长还是那两句话,县长没在,改日再来。李进财和阎少先按捺不住了,吵嚷着要在县府等候县长回来。米科长实在没法,只得把他俩让进秦无为办公室旁边的客室。米科长给他俩上了茶就要退出来,阎少先却把他按在椅子上说:“哎呀,米科长,坐下歇歇吧。你把我们两个人撂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啊。”
米科长脱不了身,只得坐了下来。李进财接着开口了:“米科长,县长这多日不在县府机关,究竟到甚处了?”
米科长听他问的还是那句老话,回答的也是几天来重复的老话:“不晓得。只说三两天就回。未交代到甚处,也未说甚事。”
“嗨,你我三人算是县府机关多年与事的相知了,对我二人还不能吐露一点儿真情?”
“哎,真不晓得,谁知人家有甚事。”
“那你说说,有可能做甚?是效仿了年前那一任大老爷,还是走驼城道求救兵?或是出了甚意外?”
“不晓得。不敢胡乱猜度。”
阎少先听他两人对话,甚感无味。端起杯来喝了一口茶,感觉那茶也淡如清水。他轻轻放下茶杯,笑了笑问:“米科长,我们几回来,总是见你忙东忙西的,县长人走了,还能有多少事体要办。当家的不在,还不若让下边人早些回家,养养精神呢。”
“事还能少了?光县城吃公粮的家家就都不得安宁。要钱发饷的,无米下锅的,店铺不靖的,都要找县长说事。更不用说乡下了,今儿一个文说有抢人的,明儿又一封书说乡民不安稳。清水寨那边说已有饿殍了。县长交办的事得办完,这些事也不能不记下来。”
“嗨,你又不是县长,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呢。那些事你能办得了?再说呢,县长忽然间走了,他还不晓得有甚打算,能交代你办个甚事?”
“唉,不敢妄猜。只想着尽速办好县长吩咐的公事罢了。”
“吓,人们都说你米科长处事唯唯,谨慎圆滑。今日看来,你是唯谨唯慎,不圆不滑。说俗了,榆木脑子,不开窍。时候不早了,一同去馆子吃饭。”阎少先说着就要起身。
李进财听阎少先这么一说,也附和着说:“走罢,还犹豫个甚,难得少先兄出血,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聚一次。”
米科长觉得有些意外,今儿日头从西山上出来了,有甚事让他俩请客。平日里只听得他们在自己面前吆三喝四,他本对他二人没甚好感,欲待回了二人,却禁不住二人说“走罢,我们两人吃也没甚意思,多个人多一份热火”,说着,连拉带推,就往门外走。米科长不情愿地让他俩推拉岀门,阎少先松开他的手笑着边往出走边说:“你看看,一块吃饭呢,又不是上刑场哟。”
他们三人进了望水楼,王掌柜见是他们三人前来用饭,哪敢慢待,赶紧引到东边二楼,开了上好的一处房间,招呼上茶,点菜。
这边点好菜,王掌柜就要离开,阎少先却要王掌柜陪着喝酒。不得已,王掌柜给三人斟了酒,自己也倒上了一杯,一人面前敬了一回酒才离开。
王掌柜出门下楼,正要往西边走去,迎面秦无为和手下的那几个人走了过来。王掌柜初一看以为是哪路的客商来投宿用餐,正要上前搭话,秦无为却开了口:“啊呀,这是王掌柜吧,生意可好?秦某又来叨扰了。”
王掌柜已认出来,正往他跟前走的是富川一县之长秦无为。他赶紧堆上笑脸,紧走几步到了跟前说道:“哎呀,县长请。不知县长尊驾到来,未及专做预备。这可是不恭不敬了啊。”他打量了一下县长的一身装束,又看了看身边的几个随从,心里犯了嘀咕,县长怎穿起了生意人的衣装,身后这几个伙计模样的人也甚是眼生。这是怎回事体?
秦无为见他嘴里客套,脸上却露出疑惑,就笑了笑说:“王掌柜不必在意。不需专做预备。我等爬了些山路,腹中早空,便饭最好。”
王掌柜引着他们上了二楼,推开一间房,引着他们进来。一边上茶一边说:“委屈县长了,这楼上只四处房,北边那两间太过阴冷,南边那一间好些的已有人用饭。这一间略小了些。县长先用茶,待我亲去备饭。”
陪县长的年轻人插了一句话:“那边是甚人用餐?”
王掌柜正要出门,被年轻人一问,心中一动,缩回了抬起来的那条腿,堆着笑脸说道:“哟,这倒还不清白,待我去看看?”
秦无为见说,即说道:“唉,生意人之间,当有责为他人守些秘密,不要难为王掌柜了。”
王掌柜赶紧退了出来。走出门外后脚下不由得徘徊了一阵,踟蹰再三,轻轻推开了李进财三个人喝酒的房间。房间里两个人正紧一阵慢一阵劝米科长喝酒,引着话题想从米科长嘴里掏出点东西,见王掌柜进来,又把酒壶递过来。
“嗨,王掌柜来得正好,敬敬大科长……”
李进财话没说完,王掌柜一边接酒壶一边摆手,示意他们小声:“小声些,小声些。县长大人刚刚上楼来,就在那边房里等着上饭。这芦苇席片做的仰尘(天花板),上边都通着呢,不隔音。”说着他用手向上指了指。
“不晓得我们在这里吧?”
“倒是不晓得。只是今儿这秦县长有些奇怪,浑身上下一个生意人,还带了几个后生,全是伙计模样。进门了就说肚子空了,要上便饭,也没人预先给他订座订餐。似有些不太合常理。”
阎少先开口想问话,王掌柜又双手上下晃了晃说:“你三位慢吃慢喝,可不敢漏出去说是我告诉你们的。我还得去备饭,不方便待得久了。”说过,转身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看着王掌柜走出去闭好了门,阎少先和李进财咬开了耳朵。
“啊呀进财老弟,你听清了吧?姓秦的可是一身商人打扮,带着小伙计来的,要了便饭用呢。莫不是凤凰落了架成了鸡了吧。”
“是啊少先老兄,来用餐也没个人安排,亲自上手了。寒碜了啊。怪道这么几天见不着人,准是去道尹府上求救兵,又让人给搂了官,趁夜回来搬东西的吧。他怕碰了新县长上任,顶了头,难堪。”
“反正他已不是县长了,是这个样吧?”
“嗯。应当是。”
“说甚应当。十成。米科长,你说呢?”
米科长听了王掌柜的话,正愣愣呆呆在一旁出神,见阎少先探过身来问他,随意点了点头说:“哦。也许。说不准。”
阎少先本来就看不起米科长的那一副没主见的酸样子,也不再搭理他的话,又扭过身来对李进财说:“哎呀,进财老弟,今儿可是神差鬼使,老天爷将咱凑到这里了。真是的话,多妙的时机。你不想去讨要回姓秦的划走的那万两利钱银子?银子要不回来也借这个机会臭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