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寨老宅子里一时间乱了套。
楚楚那天从庆生家出来,带着张敬轩的家书,急忙忙往家里赶。到家后没顾得进自己的房门,径直奔上房老太太的屋里来。她见了老太太心中着慌,忙不迭对老太太说:“娘娘,可不得了了。我们娘仨进了城,三妈就出家不回来了,二妈哭死哭活也要跟着去。谁知那天正好二爹从河东到庵里闲转,二妈跟着二爹也走了。我赶忙去找庆生和福生报个讯,谁知城里闹事,他俩一夜一个也没回家,我等不及了,一个人赶回来给娘娘报个讯。”
老太太一听楚楚前言不接后语的话,知道有了事,就说:“你不要慌,坐下慢慢说。你说你二爹回来了,怎没回家呢?”
楚楚这时才想起张敬轩给家里带了一封书信,赶紧从衣兜里掏出来,交给老太太,说:“二爹说河东有甚事没办完,原说办完事要回来。谁知又捎话过来说,又有紧事转到甚叫娘子关的个地方了。”
老太太本认得几个字,把信接过来,却又叹了一口气,又把信递到楚楚手里,说:“哎,几十年了,就等了他两张纸回来。到了家门口了,也见不着个面。你看看吧。我眼花了,看不清。”
楚楚又把信接过来。她知道这阵儿她要紧的是先要听儿子的信息,就把两个婶娘的事放到一边,展开那封信,给她念:“母亲大人安好。儿敬轩不孝,少小离家,报国扛枪,已二十有年。想老母高堂,鬓发已白,未能叩安,心常惴惴。日前奉长官署令,在河东一带督察河防。儿思一俟事务有了头绪,即刻返家叩见娘亲,叵耐目下又急调儿赴娘子关领兵……”
“哦,不念了,那些话也听不甚清白,反正是回不来了。你说张家这是做了哪一辈子的孽了,养了三个儿,没一个让人称心的。老大吧,就你那公公,那个不成器,把半个江山(家当)输给人了,人也没影了,怕是早让人吃喝(害)了。老二,唉,这不,二十年了,还在耍弄枪,那个东西还能成一辈子的营生?到了家门口也不回来。老三呢,说是做生意,谁家生意人也把家撂了?这可好,养了三个儿,一个也见不上面。留着人家的人做甚。媳妇总归不姓张,走了走了吧。都不在跟前干净,眼不见心不烦。”
老太太不温不愠的几句话倒把她对三个儿子和儿媳的态度表白得清清楚楚。她还是在乎她的三个儿子。她这话没说在儿媳的当面,可说给孙子媳妇听了也一样。孙媳妇也不是张家的血脉,在不在跟前,她不在乎。楚楚听了倒没在意,只是觉得这老人家心里硬,膝下子孙一大群,守在跟前的只有老大一门子婆媳两个,她却从来没表露出思念的意思。
其实老太太心里的苦处楚楚哪里晓得。她已是耄耋老人了,老祖宗在的时候她觉得她还是晚辈,没想过自己的年龄。自老祖宗闭上眼后,她自己一下子觉得她也老了。白天一个人没事的时候总是想念着几个人,想得神情惶惑。晚上躺在炕上常常睡不好觉,眼皮底下老像有人晃动。一会儿是她那死去多年的丈夫,佝偻着身子向她走来;一会儿又是大儿子穿得珠光宝气喊着娘亲,说他已时来运转。还有时老二、老三走来,一个身着戎装,一个绸衣大掛,要给老母磕头。她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漆黑,没有一个人影。她不由自主伸出手臂在眼前挥动几下,屋子里空空荡荡,并没进来一个人。
四十这会儿老太太说完话又不知是心里想着事,还是生了气,直愣愣坐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楚楚从来没见过她的娘娘有过这种神态,一时没了主意,不晓得是该劝劝她呢,还是由她自己在那儿坐着出神。
一会儿下人送上茶水来,倒了两杯茶,端了一杯放在老太太和楚楚面前,叫老太太用茶。她喊了声“老太太用茶吧”,却没有回音。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她把茶杯放在一也,转回身来端过另一杯茶,递给楚楚,像是问楚楚,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这老人家这阵儿是怎啦,怎不说话呢?”这情景楚楚看在眼里,一时有些神慌。她说了声“才还说话来着,怎的啦?”赶忙过来扶着老太太的手臂摇了摇,喊着“娘娘,娘娘”。老太太身子晃了晃,脸上没表情,嘴里不说话。
楚楚见老太太不说话,口角流出少许白沫。她用手帕替她擦去,人却没一点儿反应。她这才觉得大事不好,赶忙对倒水的下人说:“快快去喊人,老人家怕有意外了。”
下人也没回话,转身出门去喊人。不多一会儿,祥生的妈妈和院子里几个管事的推门进来。楚楚扶着老太太,觉得过了很长时间,才见婆婆走来,心急火燎地对婆婆说:“妈妈你看,娘娘这是怎啦,直愣愣坐着,怎喊怎摇就是不说话。”
祥生妈走过来喊了一声“妈”,也没吱声。她立在一边,对楚楚说:“早上还好好的,这是怎啦?看样子不像是有甚大毛病吧。唉,这院子里的事我甚也不知道,这有个事可怎料持呀。”
祥生妈一时竟没主意。楚楚把她喊来,是想到老太太身子有意外,请先生看病也得长辈拿主意。如今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只有她们婆媳祖孙三个女人和祥生一个男人是这宅子的主人,祥生又经常在外厮混,正经事出不了头。老太太有事,祥生妈做主才是正理。楚楚见婆婆说不知该怎办,晓得她从来唯唯诺诺,没有主心骨,拿不出个主意。她已镇定下来,赶紧对管事的下人说:“快去打发人叫先生来诊病。再遣人请五爷过来说话。”吩咐过后,她又叫伺候的人过来帮着扶老太太平卧在炕上。
一忽儿请来先生进了门,祥生妈和先生打了招呼,楚楚赶紧让先生过来诊脉。先生看了看人,伸手把了一阵脉,说:“老太太气息还算匀称,性命倒不甚要紧。看像是常年睡觉不甚好,虚火太甚。突遇甚不顺心的事,急火攻心,一时痰涌。”说着取出两支银针,在鼻下刺了一针,又在手指间刺了一针。行了一会针,又把鼻下的针抽捻了几下。取过银针后,又把了一回脉,转过身来对楚楚妈说:“这阵儿气息平稳,人也睡着了。不要叫醒,叫她睡些时候。吃几副药吧。醒了时就吃药,人需将歇一些时候。清醒的时候,多宽宽心,不敢受惊恐。少操些心,少知道些烦心事为好。忌食一阵子辛辣肥腻。”
先生开了药方,告辞出来。送出先生后,老五爷过来了。他一进门径直走到老太太躺着的炕沿跟前,关切地问道:“老嫂子怎啦?怎一直好好的,没甚毛病,说有病了就这么吓人。看这样子像睡着了,不会有大碍吧。”
祥生妈和楚楚让老五爷坐了。老五爷转身过来坐在八仙桌一边的椅子上。祥生妈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侧着身对老五爷说:“五叔啊,这老人家脑子向来精精明明,今儿早上还好好的。才和祥生媳妇说话着,也不晓得怎着,猛不丁地就出了这么个毛病。这也是没主意了,就把五叔你老人家呼叫来了。”
楚楚倚在炕沿边,听婆婆说话。她听着婆婆说的话虽说倒也不差,可觉着有些别扭,就接过话茬说:“是我让请五爷爷过来的。娘娘听我带回来二爹的信,说到了河对岸,却又回不了家,三妈又住到了姑姑庵,着了气了。说话间就愣着神,直愣愣坐着叫不应了。我们都没经过甚事,怕有个三长两短,只得叫五爷爷劳动身子了。”
老五爷猛听说老二到了家门口,却没进家门,老三的夫人又出了家,心中一惊。接连遇了这么两件揪心的事,难怪老嫂子出了这毛病呢。这种事对这孤老人的心可伤得不轻啊。他不由问道:“唉,自家人说甚劳动不劳动呢。怎说呢,老二敬轩回来了?怎连个面也不闪一下;敬亭家的又出了家?可是为的甚呀。”
屋里没人说话。祥生妈应接着和老五爷说话,可她还不知道内中缘由,听了那两件事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怎能回答上来。她想让楚楚说话。本来只有楚楚能回老五爷的话,可她又不愿越过婆婆插话。她又觉得有些话不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一时间屋里冷清了。
停了一阵儿,祥生妈才不得不张了口:“唉,这些事我也不精明,祥生媳妇你还是给你五爷爷说说吧。”
楚楚听婆婆让她和老五爷说话,这才把那天去静心庵的事前前后后都向老五爷说了一遍。又把去富川县城寻庆生兄弟,遇上县城闹事,没见着他兄弟俩的情形也说了一遍。只是三婶娘为甚出家,她不能乱说,没提一字。
老五爷是甚等样人,听楚楚说过,已心知肚明。他叹了一口气说:“嗨,咱张家这一门子一大家子人呐,说没人了一霎时可就人走楼空了。老祖宗在的时候,孙子、重孙子,五代人了,聚起来几十口,红红火火。老祖宗一闭眼,走了七八口,这院子可就冷清了。走出去的走了,想见的就到了眼皮底下,又没见上。这老嫂子难过啊。要说还有一件难为事,那老祖宗老摆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她是想着早些择个日子安葬,可大灾荒年的,又拿不定主意,成了心病。眼前这个样子谁主事都不好办。三个孙儿,老大敬堂不成器,多少年了,没露过面,怕是指不上了;老二敬轩到家门口也不能回来,扛枪的身不由己,也靠不住;老三敬亭说是做生意,多少年了,只是捎书带信,就是不回家看看,连个准地方都没有,我看也靠不上。这乱世,谁晓得老三在外做甚事呢。老嫂子心里有一圪垯病呐。”
老五爷把老三夫人出家的事再没提起,却倒扯到了安葬老祖宗,又说三个孙子都不回来安葬老祖宗的事不好办,却又勾起祥生妈妈的心事。自从祥生的父亲离家后,她就在人面前自愧形色,处处事事小心翼翼,看人眼色行事。这会儿老五爷说老大不成器,她顿感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难堪。过了一阵儿,她对老五爷说:“唉,五叔,说起来不怕你笑话,祥生父子俩一对不争气,害得我们婆媳俩人不是人的,跟着霉气。如今这院子里能走动的都走出去了,我们婆媳俩守着这么大的院子,守着上院躺着的一个死人和这院一个病人。这该怎个处呀。”
老五爷听岀话音来了,张家院子总得要个说了话算数的。祥生妈心里怯,有事难做得主,这会儿想站出来管事,心底没底气。她想借老五爷的嘴说句话。他冷眼旁观,祥生妈不能料理这个院子。她对付不了她的宝贝儿子,弄不好会让祥生把这院子很快折腾得瓮净锅干。让楚楚出头管起来,至少祥生有些束缚。可这话他不能说出口,谁经管这院子的事,毕竟他是旁人。他不清楚祥生妈心里究竟是甚想法,有没有余地,说不好了也许心生怨恨。可凭老五爷的性子不会顺着她打圆场。他顿了顿,说:“嗨,也是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你婆婆又躺倒了,难为你和祥生家的了。凡事大小都得有人做主。人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老太太是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怕好不利索,这屋里总得有人拿事。眼下老太太三个儿子都不在跟前,三个孙子两个在外边,以后都得给他们有个交代。眼前这些事,能告知的,或送书信,或遣人,也得告知他们一声。他们知道了,有孝心,就该回来瞧一瞧。不告诉他们,日后知道了会埋怨你们的。”
老五爷说院子要有人出来主事,就是没说让祥生妈主事,还说要告知老二、老三在跟前的人,祥生妈心里明镜一样,听出了话音。她晓得,按理上讲,她是长门家媳妇,主持宅子的事顺理成章。可她的男人糟蹋完了分给他的一半家当,儿子长大了又一样不成器,立不起身子骨来,老祖宗活着的时候埋怨她没管束好儿子。婆婆也抱怨孙子不成器,当妈的没尽责。她一肚子的委屈,自己咽了下去。这阵儿她晓得,老祖宗身后留下没分给儿孙们的资财,仍不在少数。老太太一旦不能掌管这院子,后辈弟兄们谁能放心放手让她攥在手里?再说呢,婆婆只是一时不清醒了,说不定睡一夜醒过来,人可又精明了,那个时候不就自寻了难堪。她思量了一回,觉得还是退一步好。她瞅了一眼楚楚,对老五爷说:“唉,五叔,我这几十年就这么过来了,眼下这些事怕招呼不来。祥生他老子败兴(不成器),这一大家人凭谁能让我在这院子里指指划划。再说呢,就是如今抓上个金山银山,也唤不回祥生他老子的人来了。依我看呢,这屋里没走的也就是我们婆媳俩了,是好是歹,就让祥生媳妇照料着吧。”
楚楚听婆婆这么说,心中掠过一丝亢奋,又一丝惊恐,随即恢复了平静,赶紧推辞说:“有婆婆在呢,我怎能拿这院子的事呢。使不得,可不行。”
老五爷心里想,这样最好,祥生妈虽说心里生怨,可还算识时务。他对楚楚说道:“嗨,祥生家,你婆婆既说了,你就辛苦些吧。你年轻,也应当担些沉。可不要叫老二、老三两门子人把咱老大一门子看轻了。烂了船头把钉子捡出来,总还是有些铁。”
老五爷这么劝了,祥生妈无话可说,楚楚也不好再推辞。可他临了那一句烂了船头的话却似重重出了一拳,祥生妈听了心急气涌,几要晕倒。楚楚也听得清楚,心里恰如针刺般,一阵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