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和兰兰就在这间草棚里过了年。这里有许多口里逃荒过来安了家的人。他们有的过来得早些,有的过来得晩些,说起来都能和清水川扯上关系。拴柱觉得虽说远隔家乡,却好像并不生疏。
从清水川逃荒来安家的人多了,过年的习俗和清水川没两样。家家户户都要把屋里屋收拾干净,把窗户上贴了一年的旧麻纸换下来,贴上一层新纸。院门、屋门、灶台、贡财神和祖宗牌位的两边贴上对联,屋梁、柱、门头粮仓、碾、磨等地方贴上“抬头见喜”“出门通顺”“粮黍满仓”“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的红帖子。大年三十蒸一锅年糕,再煮些擀得又薄又细的豆面,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一顿年糕。夜里炒几个菜,捞一盆黄米捞饭。吃完饭喝茶熬夜守夜。
这里没有清水川那遍地都是的炭。一般的人家买不起炭,平时生火做饭、烧炕,只得烧柴。过年也很少有人家用炭垒火龙。烧柴足的就用柴点起一堆,柴不足的就只是在院子里挂上一盏大红灯笼。
拴柱的家才立起来,既没炭可燃,也没多少柴可烧,更缺点灯的油。天黑以后在屋外点燃了一把蒿草,替代了炭火龙。蒿草的火光闪烁了一会儿,转眼间四下全黑了。这个时候他俩才感觉到意外地冷清。两个人草草吃了晩饭,把柴火烧得正旺的炉子盖揭开,借着柴火的火光,给这草屋带来一点光亮。
疲于奔命和急于安顿好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的小两口,大年三十总算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两个人坐在土炕上望着那炉子里燃烧的柴火,听着远处不时传来爆竹的声响,静静出神。
时间这个时候仿佛停滞了。他俩谁也不说话,依偎在那儿想着心事。只有那炉子中燃烧的柴发出咝咝响声,扰乱了他们的思绪。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到要跨过这令人泪下的酸苦的一年的最后时刻了,兰兰才动了动困乏的身子,摇了摇同样疲敝的拴柱问:“想甚哩,这会儿该过转年了吧?”
“嗨,天才黑下来,冬里天黑得早,怕还有两个时辰才送走这个年。我正想咱那几孔窑洞。两个老的这阵儿不晓得做甚哩。你想甚哩?”
“我还能想个甚。这个时候人不由要想,要是一家人老的小的过年聚在一垯该多好啊。咱走了这么长的路,不晓得咱托的人把话捎回去了没。你大、妈一准操心得过不好年,就怕成天念叨流泪再生出毛病来。”
拴柱一路上没提想家的心事,并不是他心里没想家。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常家寨那两孔窑洞,怀念着两个老病缠身的老人。他也常想起时时关怀和帮助他的兄长。他想起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的话。他心里责备自己,把父母留在家里没人照料,有个头疼脑热怎个过去。他不提想家,怕兰兰心里难过。兰兰一定要跟着他走,是两个人心里都知道,这一步跨出门,不知道几时是返回的日子。让她支撑这个家,难为不说,追讨税捐的人来了,难躲避过去。他只能把兰兰带上。苦就苦了两个老的了。
三九拴柱无奈地说:“少说咱也得熬一年,等有些收成了,把他们也接过来。让他们守那两孔烂窑盼着咱俩总不是个事。”
“是倒也是。也不一定要等到收了秋。只是时日短,你怕还不敢回去。回去走不利了怎办呢。”
“到时候再说。不行了托人吧。咱走的时候说着路过西梁问清你大大家搬到哪啦,这西梁没去成,连你娘家个知根知底的人也没见着,不知道过些时候能不能打听到。”
“唉,过了这么些年了,连个讯也没。我想他们也没甚用。人家说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们像把我这个人都忘了,连个话也没捎带回来。”
“总是遇到难处,没法找着捎书带话的。”
两个人正说话中间,听得屋外有敲门的声响。他俩有些诧异,这大年三十夜里,谁会找上门来?拴柱起身边打开柴门里的扣环,边问:“来了。谁啊?”
“是清水川常家寨来的吧?”随着那一扇枝杈编织的门打开,传来了一位老妇人的问话声。身后跟着一位中年妇人,为老妇人打着一个灯笼。
“是啊,是常家寨的。进来,进来。你们是?”拴柱边说着出来把她们往里让。心里嘀咕着,这是哪里两位神仙,大年三十夜里还出来串门。兰兰随后也往进让她俩,心里笑,这一路上尽碰上几个老婆子。
“咱老娘(外婆)是常家寨人。这是咱的娘,也是逃荒出来的,从河东来的。”身后那中年妇人操着一口河东口音,赶紧回拴柱的话。
拴柱一听这中年妇人说她们母女俩的根在常家寨,又听那中年女子操着一口河东话,就明白了。这老妇人正是张家寨张家老祖宗的二闺女,自嫁到河东吴家后就和娘家少了来往。怎这么巧,竟在这河套荒草滩上碰到了。他让她俩坐了,说:“哎呀,这怎这么巧啊。我姓常,叫常拴柱。敢情你老是张家的二闺女吧,要是的话,咱可是亲戚哩。”
“看看看,我猜得没错吧。我说我后晌眼皮直跳呢。”老妇人来了说话的兴致,对女儿说了一句,又转过头来对拴柱说:“后生小子,没错,我是张家二闺女。离开张家寨四十多年了。女子听人说咱这儿又来了清水川的,还是常家寨的。我一听就说,保准是常家人,要不我怎眼皮跳个不停呢。女子还不信。吃了饭我们母女俩就说走,我们看看去。你看,还真就验了。这么说你后生小子可是我们娘家的娘家人。你的辈分怕小些吧?”
“小,小。小两辈呢。”拴柱笑着说。这时兰兰烧好水,倒了两碗,端到她俩跟前:“连点茶叶也没备。先喝口水。我们这儿只有年糕、烩菜,待我热一下,好歹吃两口。”
老妇人娘俩怎也不让她热饭,说:“放了饭碗就出来了,才还说不晓得是不是常家人呢。早晓得,就叫你们过去一垯吃饭。”
兰兰只得说道:“黑灯瞎火的,只能黑坐着了。”
“嗨,才安顿家。谁家才来都一样,能揭开锅就不错了。我们才来那会儿那可是个难啊。把人纠急(难为)的,要甚没甚。好在咱这辈子苦惯了,有的吃也罢,没的吃也罢,饥一顿饱一顿的都熬过来了。逃出来,活下来就好。慢慢会好起来的。”看来这吴张氏老妇人还真健谈。眼下虽然屋里只靠那一炉柴火的光亮,看不清她那饱经了风霜的苍老面容,可从她那有些沙哑的说话声中,能感觉出来,在她的身上已寻不出人们传说中的张家二小姐幼时的影子。岁月沧桑,聪慧活泼的灵性和俊俏的面容从她身上流失,苦难和辛酸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哎呀,这么说,论辈数我们该叫你二老姑姑吧?”兰兰接了拴柱说小两辈的话问道。
“唉,不那么叫啦。一辈子嫁出去一个闺女,几辈子跟着往下叫,这都怕叫得早就出五服了。就按咱那儿邻里们称呼的习惯,差一辈呢,叫个婶子、大娘;隔一辈呢,叫个大娘娘甚的,也就行了。”老妇人笑着说。
“嗯,也是,那就叫大娘娘吧。怎地你们也搬到这儿来啦?”拴柱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这比自己大两辈的女人,听她这么一说,才又接口说话。
拴柱的问话打开了老妇人的话匣子。她端起粗碗喝了一口水说:“唉,说起来是二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恐怕也听说过,我那死鬼不长记性的男人手头有几个钱了,就不知道他的名和姓了,生意也不做了,家也不顾了,只知道耍钱。耍得把铺子当了,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去卖了,还要卖房子。你大娘娘我那时也是急了,和他拼命。就那样也没挡住,把一院好房卖了。只留下两间破草房没人要,我们娘三个才算没住在露天地里。那死鬼卖了房又有几个钱,带上钱跑到河西去赌,抛下我们娘三个。那些年可是把罪受了。家境好的时候享了几年福,可从小没干过甚活,等到要自个儿做营生了,甚也不会。饭不会做,衣裳不会缝补。等到自个儿要管吃用的了,种地没一寸土种。死鬼做生意时,平常吃用靠人买回来。这时想用钱了,才后悔那几年没偷偷自个儿攒几个。说要回娘家吧,面皮子薄,丢不起那人,张不开这口,多少年了就没走动。后来还是老娘知道些实情了,时常打发人来关照。要不是我那老妈妈后来接济,我们娘三个也活不下来。”
拴柱过去听说过这情景,见这老人话才开了头,就插话问道:“我大爷爷他后来没回去?”
“嗨,你问那死鬼男人?你想,一院子好房,卖了不少钱,还了债后余下来不在少数。那不成器的东西还是不改那灰毛病,全带去赌了。给你说呢,他再不耍钱了,做生意去呀,一出家门,管不住自个了。走了再没回来。那个时候兵荒马乱,比这两年还乱。身上带上些钱,就是要命的阎王。谁也不晓得是赌干了呢,还是让人抢了,害了呢。有人说他过了河,在河西的边墙一带看见过。”说着她又喝了一口水,“唉,过年哩,说他丧门星做甚。时候也不早了,要不你俩就跟我娘俩到我们那边那窝儿去去吧。好歹比你们这儿强,也暖和点儿。离得不远,咱娘娘孙子们说说话,省得你俩黑灯瞎火尽想家里的事。”
拴柱和兰兰怎么也不肯,说这大年三十的,搅得她们过不好年。这老妇人却说:“有甚搅不搅的,权当你俩送我娘俩。”禁不住她娘俩一再劝说,他俩只得起身,带了房门,牵了骡子,一同去老妇人家。
那中年女人打着灯笼在前边带路,不多一阵就来到老妇人的家。
屋外漆黑一片,拴柱隐约能看得见几间低矮的草房,房顶和外墙用泥巴涂抹得平平整整。围绕着几间草房用土圈成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挂了一盏灯笼,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勉强能看得见挂灯笼的那棵大树的轮廓。
中年女人走在前边,推开一间房子的门,屋里的灯还亮着,射出一束光来。她返回身来,让她的妈妈和兰兰进屋。招呼拴柱把骡子拴好,喂了一把草,进了屋里。
这是一间宽约丈二,深八尺上下的草屋,土墙全用黄胶泥巴抹过,房顶用几根碗口粗的木椽搭成,上面铺了一层树枝,树枝上又铺了厚厚的茅草,茅草上是一层胶泥。屋顶上能看得见树枝间隙中间茅草和泥土挤压粘合在一起,虽说是枝杈茅草顶,倒也不觉得零乱。屋里砌了土炕,进门处连着土炕是灶台,用来做饭和烧炕。灶台上方的屋顶用两块木板钉了,防备屋顶的茅草和泥土落下来。土炕中间摆放了一张用木板钉的小矮桌,是这个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
老妇人和拴柱、兰兰在土炕上坐下来。中年妇人给她们面前倒上了早已熬好的红砖茶,就又收拾碗筷,端上来年糕、炒粉条、炖羊肉。拴柱和兰兰赶紧说:“才吃过饭,婶子你可不要忙了。”
中年妇人端上菜后,给每个人面前递上筷子,说:“没甚忙的,都就绪,过年了,谁能料到咱碰到一垯呢。吃了饭也得动筷子。”
老妇人见女儿已摆好饭菜,对他俩说:”来,动筷子。你俩吃了饭也该过了小两个时辰了。过年就是吃几顿像样的,吃着,说说话,喝几口茶,肚子有空了再吃。你们年轻,饿得快,肚里没油水,甚时候没个不能吃的。”
拴柱两口已多日未见肉腥,小桌上大碗中满满一碗羊肉冒着热气,散发出浓浓的肉香气,在小屋中弥漫,勾引出他俩肚子里的馋虫。他俩也就不再客气,接过中年女人递过来的筷子,吃了起来。
老妇人一边让着两人吃,一边又讲起了她的那些往事。原来自从男人走后,这张家二女儿带着两个娃,独自支撑起了一片天地。那时她的一双儿女还小,家里除过三张口外,已一无所有。待到一家三口生计陷入绝境的时候,娘家老爹早已做古,大哥也已不在人世。张家的资财早已一分为三,由大哥的三个子弟支配。她知道,娘家孙子辈没有男的在家主事,满院子就几个外姓女人混日月,她低不下向娘家晩辈们求情的头,绝少登娘家的门。她的老妈妈常姓老祖宗虽说人精明,可足不出户,只听人说是家业败了,过上了穷苦日子,想象不来她的宝贝小女儿竟穷困潦倒到揭不开锅的地步。有知情的人却也不敢对她说出实情,惹宅子里一群女光棍的骂。到了家无一文钱,仓无半升粮,烧炉没柴炭,揭锅无米下的时候,她绝望了。眼前没了活路,就横下心来,盘算着把一双儿女都送了人,寻一条活路。安顿了儿女后,自己早些寻已逝的老爹去。她忍痛把儿子送了人,再寻找个要女娃的人家却一时遇了难。周围的人们都知道,张家是河西的大户,虽说如今家里没有个出头的人,老一辈的女眷还都健在。张家女儿一时有难,却找不下收留她的女娃的人家。有些能力的富裕人家谁也不敢用张家的外甥女作伺候人的下人或收了童养媳,怕哪一天张家翻转身来会找麻烦;没能力的更没人愿意养个白吃饭的。女儿一时送不了人,母女俩只得苦撑着,不忍心自己离去,扔下女儿没人管,活活饿死。
苦熬了几年,总算这两条命活下来了。女儿也长到十四岁了,该找婆家了,就托人寻了一家姓李的人家。本想着儿女都有了出路,就该寻自个儿该去的地方了。怎奈女儿懂事,眀白她心里想的路,生怕出事,说妈要有个三长两短,咱就寻着找你去;女儿那婆家一家人也通情达理,说为了咱两家的娃,咱可不能寻短见。再难,也要活下来。
老天爷就偏偏和人作难。娃娃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能吃上一口饱饭了,有了指靠了,又遇上大灾星,兵荒马乱,到处拉丁抓人。家里待不住了,就往口外跑。从家里出来,往西北方向逃,打算渡河再往北走,跑到黄河边,渡河的时候还是岀事了。
老妇人讲着,两个女人抱着头嚎啕大哭了起来。
拴柱和兰兰见老妇人说到痛苦处抽泣起来,又禁不住放出声来,赶紧劝解她俩。兰兰扶着老妇人说:“大娘娘,婶子,想开来些,人活过来就好。这大过年的,我俩不该叫你说那些伤心事,惹得你老人家难过。”
老妇人擦了擦泪水,抽泣着说:“唉,这么多年,我们娘俩有泪没处流,对谁去说?见着你们了,忍不住要吐出来。你让她自个儿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们娘们俩一样黄连命,女子寻了个女婿没过几年好光景,就遇上跑兵乱。家里有个壮年男人在家就待不住了。原以为躲到外边能好些,谁晓得走到哪都躲不过去。一家人往北头去拐到黄河边上要过河哩,谁料到河西边也有抓兵的堵在河边,上了岸的年轻后生就被抓走了。女婿一看没路逃了,就跳了船。我俩看着他人被水流卷着往下冲去了,转眼间看不见人了。岸上抓兵的见有人跳河,对着河里就开了几枪。我们娘俩上岸后沿着河畔顺着水流,跑了几十里,却再也没见着人。女儿那时哭得像发疯了一样。这时轮到我劝她了,好不容易劝得稳住了神,才商量着,既然出来了,往前走吧。没个男人在跟前,可就难为了。两个人两双小脚走不动,不晓得该怎办。后来总算碰上了个憨厚老实的人,出了点钱,坐了一挂(辆)牛车才走到这里。”
老妇人说的这一段情景拴柱以前没听人说过。他听着老妇人说着,不由自己眼眶湿润了。兰兰对这娘俩的遭遇更不知情,早已双眼模糊。他俩劝解了一阵,才止住了那中年女人的哭声。拴柱见她俩说话的中间伤心得止不住流泪,赶紧把话题一转,说:“哎,我俩这一趟出来也是像做贼一样,着急慌忙,连自家的二爹在口外的地方都没弄清楚,两个人就上路了,一路走了小半年,也没找着人。快过年了才找了那么个地方先住下来。”他没有勇气再接着她的话题再提她俩的事,不知道再说下去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他本来想把张家老祖宗已过世的事告诉她俩,这时他不敢提起了,他害怕三个女人再伤心痛哭起来无力劝解。
老妇人这时已平静下来,对拴柱说道:“嗨,我说呢,怎生圪茬茬两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要是寻不着那么个烂房圈圈,天寒地冻的,在哪安身啊。”
“我俩也是没法子了,先安下身来,过了年再打问着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