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自和大旺结拜了兄弟,私下里一直闷闷不乐,脸上堆满了愁云。王大旺陪了他俩一些日子,看着他这才结识的弟兄心里愁苦,脸上露出的笑容十分勉强和无奈。他心里清楚,拴柱兄弟这个弯子一时难转过来。他对拴柱说:“哥哥晓得兄弟的心思。哥哥初走这条路的时分也是兄弟的这个样儿,整天抬不起头来。你说咱兄弟俩从娘肚子里出来,谁就愿意走这种路。这世道,没法子了。哥哥给兄弟说,兄弟和哥哥既结了这份情,哥哥不会强着兄弟做兄弟不情愿的事。兄弟甚事也不用做,日后只要有哥哥吃的,就不能饿着兄弟。要是兄弟想去哪里,哥哥不强留着你。”
拴柱见大旺这么重情义,倒有些不好意思。他对大旺说,一时心里发慌,哥哥不用那么费心,兴许过些日子就惯了。那王大旺却也再没说甚,留下些钱,让他自己安顿个地方住下。又留了一个兄弟,对他说,兄弟到哪安顿不要打搅他,只是知道他在甚地方就行了。拴柱本不想让大旺留钱,大旺说甚都不行,说:“我这身边的钱一半是兄弟的,要是兄弟安顿不好,哥哥还活着做甚。”
王大旺没再给拴柱打招呼,悄悄离开他们住的地方,不知漂泊到哪里去了。拴柱知道大旺已离开他们一起搅混了多天的地方,心里一时觉得少了一种依托。他明白他的这位结拜兄长悄然离开的用意。此时他却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带着兄长留下的钱自己找个地方做生活呢,还是打听清兄长日常落脚的地方去找他呢?
拴柱和兰兰在这间茅屋里已住了有些日子,白天和大旺喝酒叙话,听梁儿妈妈讲水寨寺的一些趣事,日子过得很快。晩上两个人躺在能看得见星光闪烁的茅草屋的厚草垫上,望着星斗出神,感觉这大漠边沿的夜晩比口里要长得多。大旺留了些钱离开后,他俩更是入夜不能入睡。这天夜里,外边起了北风,拍打着茅屋虚掩着的树枝编就的栅栏门,发出阵阵声响,似有人叩门欲入。北风从草屋四周和顶上的开口处钻进屋里,翻动着压在身底的茅草,搅动着他俩的思绪。兰兰依偎在拴柱身边,黑暗中瞪大了双眼,瞅着那扇不停摇晃着的栅栏门,声音颤抖着对拴柱说:“这是怎的啦,怎这大的风,像要把咱俩卷到野地里去呢。”
拴柱搂着她,笑着说:“风倒不大,是这草房不挡风。你看那扇门,像咱家羊圈上安的门,挡个野狗甚的还管点儿用。”
“躏死人了。天冷了这么待下去也不是个法。”
“待不得了,天说凉就凉了,咱也得走了。大旺晓得咱俩的心思,硬是放下那些钱就离开了。他是怕我们俩心里转不过身来为难。我这两天想,咱就这么走了,不是个事;可要是去寻大旺去,也不是个事。住了这么些天,心里就是思量着要是往北走,咱到哪去合适。”
“咱还是就走了吧。走时给梁儿妈妈留个话就行了。你那大旺兄长又是找来衣裳叫你我换上,又是留下那么些钱。如今走哪条道,往哪里走,怎说也比咱初出来时心里踏实得多了。”
“也是。我倒不是为着跟大旺在一垯背上了那种名声不好做人心里犯愁……”
拴柱还没说完,兰兰接了口:“我清楚着。你还顾忌着他们一大群男人,猛地多了我一个女人,他们又飘来飘去,没个固定的地方,怕我受惊吓,难堪。”
三八“唉,也是不方便。还是咱自个儿寻地方吧。再难也不至于脱不出这个冬上吧。冬里一过就好了。”
他俩说了一夜话,商量定按原来的想法往北边走。次日起来,梁儿妈妈照例来叫他俩吃饭。吃饭的中间,兰兰对梁儿妈妈说:“婶子,这些天我们两个多麻烦你啦。我俩商量着往前赶路了,吃了住了这么些天……”
兰兰正要说吃住这么些天,该算清付了店钱。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梁儿妈妈把话打断了:“兰娃,快不敢往下说,话一出口就生分了。大旺后生已交代过了,不管你俩住多少日子,都有他呢。再说,你娃又是梁上出去的闺女,都是水寨那一片地界出来的,也不能显得我们水寨的人皮薄(吝啬)。不嫌弃这里的话,你俩就住着。咱娘儿几个还能说说话。要是铁定了要走,婶子也不拦你俩。尽管说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年轻人待不住。可婶子不晓得你俩往哪走啊。”
兰兰一时不知该怎回答梁儿妈妈的话,拴柱接了话头说:“有劳婶子了,我俩也不知怎感激你。我们两个有手有脚有力气,一天到晚闲着也不是个事,还是出去闯一阵子,饿不着的。其他地方没敢想,还是往后套召子圪台那边走。”
“唉,婶子不拦你俩,知道拦不住。天气过于烘烤人的日子差不多过去了,想走就走吧。大旺后生离开时,对婶子说,他不想难为你俩,毕竟他走的那条路不到万不得已没人走。他说只要有甚为难过不去的,就让你找他。找到婶子这儿一准能找到他。”
拴柱和兰兰告辞了梁儿妈妈,又踏上向北去的行程。大旺临走时留下一匹骡子,对梁儿妈妈说,拴柱兄弟要是留不住,让把骡子带走,路上方便些。梁儿妈妈牵出骡子来,硬是交到拴柱手里。她送他俩出来,千叮咛万嘱咐,送了他俩很长一段路,才依依不舍松开了兰兰的手,目送他俩消失在远处的天地交接处。拴柱的双眼湿润了。兰兰更是泪流满面。他俩看着这苍老的身影站立在荒漠中间,越来越远,想起那日离开西梁上时,大旺的老妈步履踉跄出了屋门送他俩的情景。拴柱觉得有些不忍。兰兰此时觉得这两个老人有着共同的遭遇,又有着相同的情结和对人火一样的情怀。她不由一阵酸楚,一阵叹息,一阵感激,又一阵难以割舍。
有了那一匹骡子,他俩觉得一路上轻快多了。骡子走得快,兰兰跟不上,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只得骑着骡子。有时拴柱实在累了,两个人骑一会儿。路上再也不敢贪黑走夜路,走上三五十里,见有了人家,早早就投了宿。好不容易走到河套一带,把大片大片的沙梁荒丘丢到脚后,他俩这个召子出,那个圪台进,逢到口里的人问,遇见面善的老人就打听,却始终没找着他的二爹。
他俩从前套寻到后套,黄河南岸没访着讯,又踩着高低不平的坚硬的河冰,到北岸去寻访。渡过了河,他俩发现,河北岸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河滩低地,远处天边似有荒丘土岭,忽远忽近,忽高忽矮,忽橙忽棕。往前走了一阵儿,才见地势稍高处散落着一些人家。拴柱问过这一带的人才知道,这里已是后套地方了。只是离黄河近,地势又低,常有水害,低处多不住人。这一带大多是从口里迁过来的人家,从清水川搬过来住的也不在少数,只是住得分散。口里的人把这里称为滩上。再往北,清水川过来的人还要多。要想寻访人,得慢慢打听。
眼看着年关将近,河套一带冬日的严寒要比清水川又凌厉了许多。他俩一个亲戚也没寻着,心境如这冬日的天气,从头凉到脚。虽说再往北,从清水川过来安家的人还要多,可一眼望去,那大片大片的荒袤之地,走上半天路见不着几户人家,不知道寻到甚时候。他俩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兰兰劝拴柱说:“咱先不寻他们了,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住下了再说。这样寻找下去,要是老寻不着,那几个钱耗费完了,咱连个落脚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不饿坏了也会冻成冰圪垯。”拴柱依了她,寻访清水川到这里落脚居住的人家,央为他俩做中人,在当地寻一片地方安身。
这里地广人稀,找个安身的地方,种一片地很是容易。只要有气力,多开几垧地没人过问。只是来个生人安家落户,要有人担保,保证不给当地带来不安分的人,不祸害当地人。拴柱没找着一个熟人,难就难在这担保上。他俩东家进,西家出,说了许多好话,总算找到了为他俩担保的好心人,才算落下了脚。
说是落脚有了地方,也就是当地管事的指了一下一片荒草滩,同意了你在这里盖个草棚。眼下这里正是数九天气,滴水成冰,如何把一个家安顿在这旷野之间,他俩犯了难。清水川出来的人一样憨厚,一样都愿意帮助人。附近住了几户人家,也有是从清水川逃难过来的。他们看这俩年轻后生要在这荒草地中安家,关切地告诉他俩,这个时候天寒地冻,取一寸土也是难事,盖个草房也得四面做土墙,怎个能做。大家都是逃难出来的,谁家有空闲房都能住。先对付着寻个地方住了,等开春解冻后大家帮着再做。拴柱感激众人的好意,心里却觉得就要过年了,自己有个地方住,好歹方便些,见有一处废弃塌了顶的土房,就自己收拾起来,动手筑窝。那土房只留有三面土墙,已不整齐。房顶和房门早已没了踪影。他找了些枯树枝杈支撑在土墙上,上边铺了一层厚厚的荒草,草垫上又搭了些树枝,捡来些石片压住。茅草顶架在土墙上,外边看已像个草房的样了,从里边看,四处都是窟窿,又用草把窟窿一个一个填实,这才把三面土墙里坍塌的柴草和土往外清理。谁知那一堆杂物看似不多,却因泥土柴草混杂又经了雨水,冻结在一起,一点也动不了。
拴柱如泄了气的皮球,呆站在那儿发愣。
兰兰见他愣神,过来说:“嗨,一时可没主意了。看那灶台还能用不?把灶点着,把上边的冻土消消。”拴柱听兰兰这么一说,立刻来了精神说:“哎哟,我怎没想起来呢,好婆姨呢,还是你灵醒。”
兰兰笑了:“窝还是个冰窟哩,可贫上嘴啦。”说着,清理起了灶台。
拴柱找了一大片石头,把灶台上安大锅的炉口盖好,给小炉口里填了一把柴,用火镰打着火,试看那炉子还能不能用。
那炉灶的烟道就在两堵土墙角上,用石片砌了个三角形,砌得粗大,还没塌损。烟道和炕洞里也没被土填筑,炉子里点着火后,屋外烟筒冒出了青烟。只是墙角烟道外壁涂抹的泥全已剥落,石片的缝隙之间也一样往外冒烟。拴柱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好了,不打紧了,等土化了把烟道外边糊抹一下就不往屋里冒烟了。”
兰兰坐在炉子边的土台上,两眼瞪着看那燃烧着的柴火,心里又燃起对生活的希冀。她望着那红红的火焰,听着那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像富贵人家在大剧院里看一场美妙的歌舞。她呆愣出神,两眼冒出泪花。
拴柱此时也有一种成就感。他想要对兰兰说“我们终于又有了个家了”,回过身来却见兰兰在流泪,就说:“哎哟,一路上没见你抹眼泪,这有个草窝了,怎可难过起来了?”
“谁说人难过哩。这心总算放下些了。”
拴柱晓得,往常人们躲灾荒,跑口外,路途有个把月也就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哪像他俩,一路走了五个多月,才找到眼前这么个草棚。无铺无盖,无锅碗瓢勺,无米粮薪炭。要在这里住下去,还得一番磨难和熬煎。他苦笑着说:“唉,还早着哩。”
“早是早哩,有盼头了,心里踏实了。明儿去买两个砂锅,不就能做饭了?”
过惯了苦难的日子,女人的心里容易满足。兰兰经受了几个月的颠簸,盼望着早些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那一炉柴火给了她希望。
屋里生了火,集土解了冻。他俩把屋里杂土清理出去,用树枝编了一扇门,又用湿漉漉的泥土把烟道的缝隙和土墙上的窟窿填抹了一遍,又在屋外用树枝搭了个人字形草庵,用来拴养那头骡子。这个家就算成就了。
自那日那草棚的烟道口冒出烟来,兰兰每日在屋里整理那土墙土炕土地,收拾得平平整整。拴柱去买了些粮米油盐和铁锹镢头之类吃用东西。附近住的那几家清水川逃难来的人家见这两个年轻人自己不声不响就把房子搭建起来了,早有人过来帮忙,又送来些锅碗之类用品。拴柱见房子收拾得能住人了,和兰兰商量,蒸了年糕,做了一锅粉条汤,把住在近处的邻居都请来,吃了一顿饭。他俩的这个家就这么安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