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府门前广场上人们拥挤呼喊着口号,一时间广场变成了集会的场面。这天县府里也因县城有庙会放了假,管事的人有的去李进财家贺喜,有的去逛庙会,只留了几个值班的人。他们一看大事不妙,赶紧派人跑出去找米科长报告。待到去了米科长家,家里人说,米科长早晨起来吃了一口饭就出去了,去哪里他们也不清楚。派去的人一想,兴许是去李家凑热闹去了,就硬着头皮往北门外走去,去闯李家的大门找人。
找米科长的人顺着通往北门的大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出了北门,在北门外通往西南的骡马大路上一路小跑,进了李家大院。李家大院里人来人往,都是来贺喜的人。问了人才知道米科长正陪秦无为在正厅和李家老爷子说话,就从中院直往北,穿过过亭,向院北边的亭堂而去。
富川的春天来得晚,这时虽说六九已过,立春之后,雨水将近,可仍是寒气逼人。李家大院前后院里都用大块的炭垒起巨大的火龙。点燃着的火龙窜出长长的火舌,烘烤着冰冷的院落。一股青灰色的烟柱升起,停留在半空里,聚成一片烟云。围坐在火龙边的吹鼓手不时吹奏着喜庆欢快的乐曲。李家老爷子会客的正厅四门大开,前来贺喜的要客在这间亭堂里耳听着院里不时吹响的高亢的唢呐声,喝几口浓酽略带苦咸的红茶,和老爷子闲话调侃,等待吉时。找米科长的值班人一眼看见米科长就坐在旁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却也顾不得礼节,直跑到米科长跟前,微喘着气说:“米科长,大事不好,街上有人游行集会,散发传单,从大街什字口挤到县政府门口了。带班的让我来报告你。”
米科长听说街上又有人闹起事端,吃了一惊。他略一思索,觉得事体重大,应尽早让县长知晓,采取何种措施,由县长定夺。坐在米科长跟前的几个人也听到了进来的人说的话,在一边交头接耳起来。
米科长站起身来,走到秦无为和李老爷子坐的桌跟前,凑到秦无为的耳边低声说道:“回禀县长,方才来人报告,街面上有人集会,撒传单,是不是派人去过问一下?”
秦无为听说有人闹事,全身的神经迅速绷紧了。他本能地转身对靳常徳说:“靳局长,看来这顿喜酒你我喝不上了,街面上有事,得派些人维持一下。”
秦无为说着站起来向李家老爷子告辞:“哎呀,李老先生,对不住了,外边有些事,秦某待不得了,这就先走一步。来日再来讨喜酒喝。”
李家老爷子本来心情亢奋,方才忽见有人闯进正厅,也不向主人打招呼道个喜,就直接去找米科长说事,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这时听得外边有事,惊动得县长就要告辞,欣喜的心情变成了无奈。只得站起来说:“县公有要事要办,李朽不敢挽留,改日再聚。”说着,秦无为和靳常德、米科长几个人出了大厅,离开李家大院。大厅里坐着的人也已听得大街上有事,见走了秦县长和靳常德几个人,就吵嚷议论起来。那王团长先站起身向李老爷子说:“李老先生,王某也不能闲坐了,县城有事,我等当兵吃粮的不能袖手,就先告退。”说着他和营长也出了院门。这几个人一走,厅里没离座位的人所剩无几,他们有的本来就和李家没甚交情,只是虚与委蛇,有的看上司眼色行事,这会儿相互咬起耳朵,闲聊了一阵后就都起身出院踱步。厅里只剩下了新郎官李老爷子一个人。
三五这当儿令李家烦恼的事接连不断。秦无为和王团长几个人前脚刚刚出了李家院门,又有人来报说,县府门前的两条大街人拥挤得不能通行,接亲的轿子又都堵在南街上,不晓得几时才能出南门,只怕要误了拜堂的时间。李老爷子见那一帮子要紧的客人都出了大门,心中已生起十二分的怨恨,这阵儿猛然又听得有人向管事的报告说,接亲的轿子按时回不来,要耽搁拜堂的时间,心中又生起一股怒气。他强忍着火气,正要叫人,却隔着窗户听掌管娶亲事务安排的人在门外发牢骚。只听那人说:“嗨,臭德性,显威风。以为是中了举了,状元及第啦,夸街哩。说着不要绕城里,走城外便当,就是要绕绕城里夸富贵,也不看看是个甚年头。这可好,还真有事了。那能有甚法子?去,再叫几个人,换着把轿子抬出来,跑上几步。给那些人多打发几个钱。”这管事的是李家远房的亲戚,发几句牢骚,说两句难听的话,隔墙李老爷子没法发作。又听说叫多散些钱,他虽心疼,又觉得他也是一片诚心,只得顺其自然。
这两拨人像报丧一样,搅得李老爷子心慌意乱,厅堂里再没客人,他本来是要叫管事的进来说话,听了窗外的那一段牢骚话,似乎又觉得没有了必要。他忽然间觉得有些无聊,顺手扯下缠在身上的鲜色绸带,转身从北门出了厅堂。正要跨那一排台阶,往卧房里走,听得厅外院子里又吵嚷起来。他以为又有人来祝贺,停了脚步,返身回到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
他刚刚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就听得院外有人喊:“你不要拦我!我要和你家老爷说个究竟,这已是民国了,朗朗乾坤,李家老东西竟强抢人妻,欺男霸女,你们满院子的人评评,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还讲不讲天理?”
院子里来贺喜还没走的人听着喊声都围了过来,李家院内几个人阻挡着不让喊叫的人再往前走。一时院里闹哄哄乱成一团。
这喊叫着往前冲的人正是西村那姓周的年轻小伙子。他们一伙让李进财写了同意免除一年的租子和减免税款的字据,并在上边按了手印,就离开西院。姓周的后生对他们说:“你们回去,设法拖住娶亲的队伍,我去闯他这喜堂。”大伙开始要同他一起进来,他说,这种事一个人就行了,让他们快快离开。众人走后,他一个人从西院往中院来。中院本来院子深,李家院内管事的人多,他还没走到李家老爷子会客的后院门前,就有人上前盘问。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就大声喊,引得院内众人都往他身边走来。李家人碍着前来贺喜的人多,不便动粗,只有阻挡着他不让他冲到会客的厅堂。
姓周的后生这时如一头发飙的狮子,边喊边往前冲,院里那几个人哪能阻挡得住。待闯进那院子,那院中贺喜的人闻声都围过来,想看个究竟。贺喜的人中间也有多事的客,早已明了内中原委,却凑到跟前故意问道:“哎,这年轻人,你是哪来的一匹野马?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李家院,有甚事做?不怕人家送你到官,告你私闯民宅,图谋不轨?”
“嗨,命都保不定了,媳妇也让李家老东西强抢了。我还怕到官?我行不藏名,坐不改姓,我姓周,西村李家的佃户。就是趁着大伙在,问问李家青天白日抢别人的老婆做妾,他还是不是人?”小伙子大声说。
“嗨,人家李家办喜事,与你何干?你姓周,听说那女方姓李,你来为旁人抱打不平,没这个道理。”这人实际上早已明白,却明知故问,有意要出李家的洋相。
“与我何干?我周家和李家早就订了姻亲,要不是年时大灾荒,过年就要迎娶成亲。不成想李家老丈人欠租还不上,来人趁老丈人气急昏撞地上,流血不止,强在那卖身的纸上按了血手印。这不是强抢人妻是甚?!”
“嗯,那倒是不应该。不过你这一面之词谁能相信。为甚不去县府告他,却闯这里混闹?想必徒劳无益,徒生意外。会落个私闯民宅的罪名。”
“告状?!你见过像我这一身行头能走进衙门里去?能赢了官司?我就是要扫他老东西的皮,叫他晓得,想在姓周的头上拉屎,小心他的老命!”
“哎,是呀,上衙门告状,你有十张嘴,道出千条理,顶不上人家袖筒里的一纸礼。可闯这里闹上一阵也确是于事无补呀。”围观的人中有人插了一句。
那方才故意问话的听着两人说着话音不对,太过直白,赶紧说:“哎,言过了,言过了。还请这后生三思啊。”
院子里一问一答大声说话,大门敞开的正厅屋里李老爷子听得一清二楚。他刚刚已受了两次惊扰,正在生气,没想到又有人闹上门来。姓周的年轻人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话还没说完,他已无法镇定,一阵怒火中烧,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就要出来斥责。才走了几步,前脚已迈出门外,后脚却抬不起来,一个踉跄,全身瘫软在门坎上。
李家人见李老爷子昏死过去,一时慌了手脚,七手八脚把人扶了起来,就往后院卧房抬。客堂院子里来贺喜的众人被晾在一边。大家一看这情景,谁还再等着凑热闹喝喜酒,一时间作鸟兽散。那姓周的年轻人情知再搅闹下去不会有甚结果,趁乱出了大门,一溜烟飞速往村里赶去。
这边王团长和营长出了门几步紧赶追上了秦无为几个人。秦无为见他们出来追了上来,停了脚步问道:“王团长,怎么你们二位不再坐坐,看看热闹,也要离开?”
王团长走到秦无为跟前,放缓了脚步,热情地对秦无为说:“县城有事,秦县长和各位都亲往处置,王某养了那么多人,吃着富川的粮,喝着清水川的水,不能坐视不理。我那几十号人闲着时间长了,正好为秦县长分忧啊。”
秦无为一听王团长要插手县城的事,心中犯了难。他心里清楚,王团长手下那些个兵疏于管束,闲暇无事,常常出入市井,滋事生非。他听人说,街面上见有穿黄军衣的走来,有的急忙关门谢客,有的收摊走人。连那背街小巷的烟馆土铺,青楼妓馆,都胆战心惊,生怕他们光顾搅了生意。还有人说,北门外的那几条路,如今年轻女人不敢走。观音殿附近的一些人家都搬了家。秦无为想,这些事虽未亲见,以王团长的为人,带出来的兵恐怕也不会是安分守己之辈。想到这些,秦无为觉得他作为一县之长,竟让这么一伙兵痞在自己眼皮底下横行而无力制止,他感到自己无能和无奈。这个时候要是让这些兵掺和进来,很难预料会是何等结果。可回绝了他,就是明显对他不相信,会以为有意和他过不去,不利于稳住这些人。想了想,秦无为面带喜色,笑着说道:“哎呀,王团长啊,贵军能出手帮助维持地面秩序,那当然好啊。可秦某觉得团长对地面情形还不甚熟,这些人又大多是草民百姓,不能动武,只能规劝和疏导他们离开,当兵的受不了这种委屈。再说呢,王团长受麟州守军节制,秦某亦不便劳动。靳常德手下玩枪动武不如你那些人,可就得受些委屈。他们人手也不少,估计还能控制得住。要不团长就在北门左近整队操练操练,让他们知道我们还有一支兵没用上呢。要是真的和这些人拥在一堆,挤到一起,当兵的有个闪失,秦某难担这个责啊。”
王团长听出秦无为的意思,心里不自在起来。转念又一想,我王团长的职责就是弹压匪乱,对付这些徒手群众,那是杀鸡用牛刀,不上手也罢。再说,事前还得报请麟州守军批准。擅自动兵,出了差错,是惹麻烦上身。他也就换了一副腔调对秦无为说:“行,就依县长吩咐。那就让营长带些人操练操练。”
说话之间,王团长和营长到了营门,说了声“告辞”,进了营门。秦无为和米科长、靳常德等几个人进了北门,由靳常德导引着,从背街小巷穿过几个住家和单位办公的院子,往县府大院走去。
县府广场本没多大,集会的人群和逛庙会的人们把那一小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广场通往东南北方问的三条大街也挤满了人。谁也分不清哪些人是逛庙会的,哪些人是集会游行的。只有夹在人群中的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的都化了妆,一眼能辨得出来。挤在人群中从南街往南门方向挪动的娶亲队伍披红挂彩,又有吹鼓手不时吹响唢呐,敲敲打打,也格外引人注目。
日近正午,靳常德调遣的警察已赶到三条大街上。警察把三条街拦腰切断,驱赶着街道上拥挤的人群,不管你是游行集会的,还是闹庙会或逛庙会的,全得沿三条街往城门外的方向走。又有一些穿着寻常衣服、带着短枪的人,三三两两,在广场附近穿插,寻找带头闹事的人。一时间,人流就又向相反的方向拥挤。
这个时候,娶亲的花轿才挤出人群,走到南门附近。南门内外人流稀疏,领头的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见抬花轿的人已喘着粗气,就让就地稍稍缓一下再走。那些轿夫刚刚停了脚步,吹鼓手们才待奏响迎亲曲,由东北方向来的人流又沿南街蜂拥过来,一下子把南门城门口挤得进出不能。惊得领轿的人叫苦不迭。
原来,南门外是一段石阶路。出了南门,沿阶而下,才能通往大河岸边的大道上。人们跨出南门外,都得小心翼翼,下那峭立的石阶。这么多人蜂拥而来,自然都挤在了南门洞里。娶亲的谁敢冒险抬着花轿去和行人去挤那段石阶路,只能等挤在一起的人们走得疏散了才能行动。
北街通往北门外的路本是一条宽展平坦的大道,被驱赶着往北门方向的人流却遇上了大麻烦。就在人们像潮水一样往北涌的时候,王团长回营房让营长集合人马准备例行训练。营长集合队伍一点人数,整整少了一半。问过班排才知,下边以为没甚大事,多告假外出逛庙会去了。王团长见此情景,大为光火,在队伍面前发了一顿威风。随叫营长带三十多人沿大街往城里去在街道上列队操练,留十多个看护营房。这三十多个兵列队进了城,向南走去。街道上见穿黄衣服的兵荷枪走来,纷纷四散。行了不远,南边被驱赶的人群向北涌来。跑在前边的猛然见当街上有一队兵向南走来,扭头就要往南走,可后边的人流涌过来,向南无路可走,只能再掉头往前走。掉头慢的和想往回退的,就被冲撞倒地,踩在人群脚下。
当兵的没有命令只得迎着人群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向北的人流就和当兵的挤成一堆。营长本以为向北的人群会自动给他们让开道路,没有停止和后退的准备。眨眼工夫只见队伍已不成形,他心里着了急。他知道士兵们都带了枪,这么多人和三十多个兵缠绕在一起,一旦冲突起来,带了枪没有用。只怕枪被人夺去,回去要吃官司。他掏出枪来,扣动扳机,对空就是两枪。
两声枪响过去,惊动了半个县城。北街冲在最前面要出北城门正和当兵的搅缠在一起的人群,猛然间听得头顶清脆的两声响,一霎时焦躁和乱窜开来。有的向街道两边的店铺窜去,有的抱头无方向和目标乱跑,也有的冲过那三十多人的队伍向北门方向奔去。人们争先恐后,夺命似地寻找安全的地方。走在后边的人们虽都听到了前边枪响,不由迟疑了一会儿,却禁不住人流的冲击,只得随着继续往前走。走在街道两边的人,见有店铺开着门,就往店铺里躲。道中间的人也想往两边挤,找个安全的地方。手脚不灵便的倒霉蛋,也有被踩踏的。这个时候,一个踉跄被撞倒了,不踩个半死,也会撞倒一片,叠了罗汉。
街面上做生意的听到两声清脆响亮的枪声,知道大事不好,赶忙收拾生意。街道两旁门面铺子手忙脚乱,从门外往铺子里搬摆放在外边的东西,随即插上了铺面的门板。做挑担子生意的担起挑担,就往背街小巷里钻。最为惊慌无措和难堪的是带着娃娃逛街看热闹的老人和小脚女人们,想跑跑不动,只得带着娃娃立在墙角,躲避人流的冲撞,无奈地哄着受惊吓哭闹的娃娃。
营长见两声枪响没止住汹涌的人流,反倒惊吓得人们无序乱窜,三十多个士兵早已不成队形,向南无法通行,只好命令队伍转过身来,出北门返回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