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拨进了李家大院的是七八个庄户人。几个年轻汉子今早大摇大摆进了李家大门,门口看门的见是几个受苦之人,虽说衣裳穿着倒也干净,却是旧衣破絮,面糙手粗,就要阻拦,内中一人把手扬了扬说:“送贺礼。我们几个是西村租种老爷家地的推出代表来表庆贺的。”说着就往里走。那看门的一看手里有贺礼,主人也没吩咐哪些人让进,哪些人不让进,就由他们往里走。这些人里有人在李家建这大院时做过苦工,对院子的情形十分熟悉。他们没往中院北边去,径直往西拐,闯进了李进财居住地方。
李进财这会儿还待在自己的房内没有出门。老爷子纳妾办喜事,他不知道他这个儿子该如何处。他的大哥李善财听说此事后,过大年就没回家,免得到时尴尬。他常年守在跟前,此时无处避躲,坐在屋里一个人苦思。不出去露面,怕惹老爷子生气;去老妈妈那儿说说话,问个安好,又不知这个时候怎说,惹老妈不高兴,无处发泄,拿他出气;去东边喜庆场合露了面,这一张脸难得下台。
李进财正在踌躇无绪,心神不定,进了院的几个人推开门闯了进来,李进财猝未防备,见几个粗野大汉走到身前,惊得三魂岀窍。他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哆嗦着问道:“你们是些做甚的,闯到我住房里为的甚事?”
挑头的年轻汉子往前跨了一步,走到李进财的身边,说道:“做甚的?受苦人。你李家人逼得活不下去了,来讨个说法。”
“哎呀,年轻人,我们素不相识,几时逼过你们啊。”李进财说着,稍稍缓过了些神,说话的声调也自然了些。
“素不相识?今儿就让你个****的认识认识。”
“你看他装斯文呢,先修整修整再说正事。”后边站着的插了话,人也往前涌,把李进财围了起来。
李进财见这些人言语粗野,来者不善,才稍稍舒缓了一点儿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他见这些人把他坐的椅子围住,说道:“你们这样站着也不好说话,随便各人坐了再说。”
“嗨,这李家老爷的府里哪有我们坐的地方?站着说。”
“好,好。你们随便。有甚事说吧。”
这时紧靠上来的几个人也觉得还没说事呢,这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就退了退,有几个人顺势坐在李进财起卧的床边上。李进财看着他们一身褴褛衣服,直接坐了自己一尘不染的床单,心里不自在,却又不能光火。还是挑头的那汉子说了话:“我们是西村的几个代表。上百户人家,要我们几个找李家来寻个活法。如今家家没粮,催租逼债的,阎王逼命,眼见得都活不下去了。”
李进财已知道了他们的来意,脑子里思索着尽快让他们离开的法子。离开这里,公事公办,自有办法。这个时候跟前没一个人,纠缠下去没有好处。想了想就说:“哦,这倒是啊。可我一个公人,从来不过问收租的事。家里经管商号归大哥管,地亩归老爷子管。我插不上手啊。这可怎办。”
三四“好啊,你倒推了个清静。这么说你没法子?!”旁边又有人插了嘴,听那口气却令人发怵。
李进财赶紧说道:“嗨,我说了真是不算数。不过我一定给老爷子说,不要收年时(去年)的租了。”
“嗯,相信你没胆骗大家。这租子你说了不算,那税和捐该不能说你说话不算吧。”
李进财听出来了,税捐也要有说法。免不免税他倒没免租那么心疼,可他不敢随意表态,就说:“税的事是我管着,可减免税款得县长首肯才行。我哪敢随便乱表态啊。再说呢,这事又是公事,有话也得在办公时候说呀。”
“这狗东西把事推得干净利索,不给点颜色不够意思。反正我们都是一条命,给咱上。”坐在床边的说着就站起来往前冲。旁边一个拉住他说:“听周大哥的,先不急。”
“那么就按你方才说的,给我们写个字据。这一呢,租李家地年时的租子免了;二呢,报县长减免税捐。”
“这……”
“这个甚,写还是不写?”
“好,写,写。”
“还有一件,既然年时的租子免了,我们李大叔家就不欠你李家甚了。临了去回老东西,强娶李家女儿做小的事不能办了。敢耍甚花花肠子小心狗头!”
李进财自从娘胎里爬出来,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受了这么大的惊恐,心里埋怨今儿所有的人都到中院去了,跟前竟没留一个传话的,没人给他解困。他正想着这字据该不该写,该如何写,没想到还有问题。他想了想,神情沮丧又十分无奈地说:“哎呀,各位兄弟听我说……”
“谁是你的兄弟?!”他的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好,好,各位听我说,这老爷子填房办事的事,我就没赞同过。可我能管得了他老人家的事?再说呢,今儿就是娶亲的日子,你们看已是甚时辰了,怕是人已娶过来,生米做成熟饭了。你们就是捅我几刀子,这个话我难提啊。”
李进财一句话提醒了那姓周的年轻后生,他们在这儿磨叽,那边成亲拜了堂,揭了盖头,他的媳妇就成了李家的女人了。他没再多说,催着李进财写字据。
这边李进财在家被人围住还未脱身,城里东街盐厘局局长阎少先的办公室里也挤满了人。这些闯进阎少先办公室的人也是一群土头土脸的受苦人。他们早上进了城,先到东街的一个巷阎少先的家里扑了个空,就直往盐厘局院子里来寻人,没想就把他堵在办公室里。
阎少先早上起来,依然按过春节这些天的习惯,喝了一碗煮红茶泡炒米,就从家出来,到办公室取了备好放在抽屉里的一份贺礼,揣在身上。他有品茶的嗜好,每天进了他的这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勤杂人就已备好茶,摆好在茶台上。这几天县城过庙会,局里照例放假,勤杂人只生好了炉子,以备他前来小坐。他在家已喝进了一肚子茶水,从家出来才走了几步路,看着时间还早,办公室的炉火正旺,又想品一口功夫茶,就座了爨壶,泡好了一壶上好的沱茶,心想着再品两口茶走也不算迟。没想到那茶才刚刚泡上水,一群衣裳褴褛不整,瘦骨伶仃的人涌进了他的办公室,一下子就把他围了起来。还有些挤不进来,蹲在院子外边。
“啊呀呀,阎局长好兴致,年还没过完哩,一大早就一个人品茶想美事咧吧。”走在最前边,走到阎局长长大的办公桌跟前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说。
阎少先正在旁边的矮桌旁坐着还未及起身,人们就挤到了他的身边。他心知不妙,有人来闹事了。略定了定神,问道:“你们是些甚人?到我这个地方做甚?”
“甚人?你还看不出来这么多人是些甚人?吃着肥的,穿着亮的,喝着洗肠子的,都是我们供的。富川人,衣食父母来了,怎个不认识呀。”旁边另一个年轻人说。
“唉,你这后生怎这样说话呢。如今已是民国了,我在为公家做事。你们种地的种地,做工的做工,跑生意的跑生意。各有各的事。我阎少先论年龄也是你等的父辈,开口说话这个样子不好。”阎少先见这些人衣烂脸青,说话粗野,本不屑一顾,只是一个人面对着这么一群鲁莽的年轻人,心里多了些不自在,少了出火的勇气。他忍住怒火,和颜悦色,但带着几分斥责的口气说道。
“这也没甚好不好的。你姓阎的冬天往暖处走,夏里往凉处躲;穿绸子,盖缎子;品香的,吃辣的。可知我们这些人东山的石头背到西山,吃甚喝甚?说正事,连吃盐也吃不上了,不来找你找谁!”
“吃不上盐?去铺子里买呀,找我我也不卖盐呀。”阎少先还是不温不愠,若无其事。
“阎局长,不用装糊涂,打马虎眼了。我们这么多人找你来也不是吃饱饭了没事闲了,听你给我们说哪个铺子里卖盐。你心里清白(明白),年时旱了一年,家家绝收,你说没粮吃了,你们卖的盐还一个劲涨价。庄户人家凭着粮换盐,如今没粮不说,有了粮一斗米换不了几斤盐,还要不要我们这一群人活命?我们找你阎局长,就是要你管住这盐价不能涨。”站在阎少先对面,最先进来的年轻人说。
“唉,这个年轻后生说话倒是和和气气的。尽管你说的让我管盐价,不是我管的事,可不要紧,那是你不知道。我说给你听,你给众人解说解说。你可晓得商贩们把盐进回来,想卖多少钱一斤,那是他说了算,谁也管不成。就是我阎某人家里吃得没盐了,去他那儿买也是一个价啊。打比方你背上几斗粮,去粮行卖,你想卖个甚价钱,是你拿主意。粮行的人出来看过成色,两个人把手伸到袖筒里握价,握好价就成交了。谁能晓得你们多少钱成交的。也没人给你定个价。”
阎少先的这一席话,把屋子里的人们推到云里雾里去了。他们觉得阎局长说得不无道理,看来这一趟兴师动众这么多人来搅闹人家一个大局长,有些欠思量。
那挑头说话的年轻人脑袋一时也懵了,不知该如何说。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少。他只经历过有一回为一家贩盐的去西边运盐,看到那盐场白花花到处堆的是盐。看那盐场卖盐有时连秤也不过,装满了一车,说三百斤不差上下就算事,付三五块大洋能拉一车。只是路上卡子多,出门就有人收税,一路上过关验票交钱不知多少回,才能回来。他听人说,贩盐凭着官家给开出的盐引,才能贩。买盐引要花大价钱,贩回来卖时还得交税。他想,设卡收钱和买盐引花钱兴许都是给阎局长他们交钱,要不他们哪来钱。反正盐卖得比油还贵,就是这些有权的人捣的鬼。他正这么想着,同来的人们已有些骚动。阎少先此时心里却有些得意,年轻人还是嫩些,看这一回这些人阵势不小,能哄得他们离开,再要来闹就不太容易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阎少先又待张嘴,站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却开了口:“我说阎局长啊,看来你是欺我们这些乡里人既不认得大字一个,老实巴交,不晓得那些为富不仁的东西怎地诓骗人;又年纪轻轻,没见过世面,编上几句话哄着出了这院门就行了。你以为我们都是些没脑子的憨蛋。全县城的人谁不晓得,这全富川人吃的盐,从哪里往回进,进回来让谁卖,卖多贵,都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不加价,你吃甚喝甚?盐场几块钱能拉一车,拉回来你们能加到上百。这些年盐越来越贵,盐里的沙子黄土可越来越多。你们都黑了心肠了!”
“嗨,小后生,刚刚我还觉得你这娃和和气气的,你怎地越说越不在理了。这官家管盐是历朝历代的规矩,几千年没变过。贩盐卖盐缴税就和你们种地打粮缴税一样,皇粮国税,谁敢说不缴。你说如今盐不好,那也是一分钱一分货。有好盐,贺兰山北边进来的大斗斗盐就比你说的三边盐、盐湾盐好得多,可路程远,运来不易,价钱就贵。”
阎少先还要说下去,屋子里已呼喊起来:“不听他闲扯淡!”“让他说个准话,盐价降不降?”有的人在办公室的墙壁上、柜上用墨涂写标语口号。屋子里本来就挤满了人,有人往前,有的给涂写口号的让开地方,阎少先面前的矮桌被人拥得翻了个。那大大小小的紫陶茶具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阎少先见他那心爱的茶具碎了,心痛不已,喊着说:“哎呀,这可了得,那是康熙年间的东西……”他正要发火,院子里聚集的人们早已不耐烦了,大声呼喊起了口号:“打倒贪官污吏!”“抵制盐价!”“反对设卡收钱害民!”
一时间屋里屋外的气氛紧张起来。阎少先才觉得大事不妙,不像只是几个鲁莽的毛头小子闹事,看来是乱民有组织来捣乱。他已顾不得可惜那件心爱的宝贝,也顾不了身上那崭新顺溜的青色绸料袄裤被墨渍沾污,又推搡得变了样,压下了升腾起的火气,换上了一副笑脸。他觉得这群人中挑头的就是站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苦笑着说道:“小兄弟,咱们有话好好说,还是让他们平静下来好。这么闹混混也说不成事。”
人们哪能一时平静下来,愤怒的人群砸了门口厘盐局的牌子,推倒了院内正中立的布告栏。屋里围着阎少先的人把他推拥到屋外,眼睁睁看着人们把一个干净利落的院子踩踏得狼藉一片,成了恶撒场(垃圾场)。院内两三个当差的和门口看门的见涌来这么多人,一时不知所措,下身筛起糠来,上身如木鸡样,缩在一处。阎少先见状哭丧着脸对年轻人说:“好兄弟,阎某方才已说过,有话咱能商量。还是让大家散了吧。”年轻人向大家呼喊了一声,众人的手脚才算停了下来。阎少先只得对众人说:“只要你等撤离盐厘局,不再闹事,所提之事,一定呈县府核准,给个结果。”
那年轻人看大家的呼喊稍有平息,对大家喊道:“阎局长说了,大家所提的要求,他一定报呈县府,照准办理。今儿先给他点颜色,看他办的结果。我们看红火去。”扭过身来对阎少先说道:“听着,不撤了你那些害人捞钱的卡,不管住黑了心的盐价,还让我们吃搅了沙子的土盐面,小心你的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