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里瓮城东南角上有一处小门。出了小门有一排回廊与小门相连。回廊就建在峭立于黄河边的千仞石壁半腰中间,脚下滔滔黄河水,抬头巨石挡住了一半蓝天。开了门迈过脚去,踩在回廊的一排木板上,眼见木板的一头插在石壁之上,另一头却悬在半空,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往前走几步,前边的一段木板却搭在两根钢丝铁链上,人走上去如同荡秋千,更叫人失魂落魄。胆小的人往往就此止步,不敢再往前行。只有胆子大些的,才抓紧两侧的铁索,慢慢走过去。过了这处木板悬桥,回廊在石壁中间的一块可站立三五个人的小平台处往东北穿洞而过。站在这处小平台上眺望远处,左侧大河之中,静心庵如一叶孤舟,尽收眼底;右侧黄河水向西流向天际。沿回廊向东北走数丈,凌空处有一处巴掌大的平地与回廊相接,环绕这平地周围的石壁上凿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石窟。有的一半为石洞,一半却凌空用木料支弓搭建。这里供奉着西天世界的大小菩萨,是一座远离尘世的寺院。整个一所寺院,恰似悬空离地,无论你站在摇摇晃晃的回廊上眺望,还是走进坚实无比的石窟窥视,无不给人以惊怵之感;再看那繁华世界被山水阻隔在咫尺天外,顿觉超凡脱俗。寺院石窟进门处,都用上好木料搭建,装饰得勾心斗角,画栋雕梁。院内开阔显眼处一石壁上刻有四个醒目的大字:虚空世界。这里就是富川县城妇孺皆知的佛门圣地清虚寺。人们以它建在悬崖峭壁之间,习惯称它为悬空寺。
这悬空寺以险著称,平时很少有游人光顾。当落日西斜,天地昏暗时,更是行人远避,生怕脚下闪失,落入滔滔大河之中,丢了性命。因此上,到了掌灯的时分,这里就分外清静。
这里离南门外第一小学几步之遥,郑子民校长教学之余,一个人在学校里无事,常到这里来喝茶观景,消磨时光。今天黄昏之后,他又一个人慢悠悠从学校出来,进了南门,穿过南门里东南角的小门,让僧人安排了一处喝茶的地方,悠闲自在地秉烛品茶,观赏着石室外的夜景。
郑子民刚刚坐定,还未来得及品评一口僧人送上的一壶茶,一个身着黑青色长褂的中年人凑了上来和他打招呼:“哎哟,这不是咱山城声名蜚远的教育家郑校长郑老先生?老先生今儿怎有闲心在此品茶养性呢?”
郑子民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长得眼圆却小,脸方而肉厚。粗看眉目似乎端庄,细观却有些奸凶之相。他觉得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他不动神色,淡淡地笑了笑:“这位年轻后生有些眼熟,老夫眼拙,一时想不起来。老夫就是个吃粉笔末的,不敢承受恭维。此处是老夫常来的所在。后生既来此处,想必也有闲性,就坐了品茶说话。”
那人也未客套,坐到了郑校长的对面。落座后抱了抱拳说:“郑校长见的人多,哪里能记得我等。晚辈就在义兴学校的西隔壁行走。老先生可记得劝学工作室的那圪垯牌子?还是晩辈把它扛走,移挂到北边墙外的。晩辈姓章,立早章,单名为亮。论起来咱干的可都是同样的事体,日后当常常聆听老先生赐教才是。”
三六郑子民听了章亮的一番话,脑子里快速思索着。他早已知道,县党部的劝学工作室是个挂羊头的机构,干的是监视、跟踪和秘密查扣的勾当。此人正是这个工作室的小头目,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绝非为赋闲品茶。他叫僧人添来一个茶杯,又让他换一壶好茶上来,问章亮道:“哦,这么说是县党部的人了。那个院子的人如今气正旺,年轻人好差事啊。哪里像我等背靠着一张黑板,手里握几支粉笔,整天和娃娃们搅到一起,也即教他们学字和悟得做人的道理。郑某人在你等面前何敢轻言赐教。老夫晓得年轻人不惯浓酽的砖茶,换个福建或普洱的红茶?”
章亮倒还识相,赶紧说:“不劳先生,不劳先生。砖茶是好东西,既能消食,又可解腻。”
僧人放了茶杯,听章亮说不要换茶,就未再问郑校长是否换茶,端起茶壶倒上茶,推到章亮面前,退了出去。郑子民又笑了笑问道:“哦,那就这砖茶了?章队长好兴致,年纪还轻,也有品茗养性的雅趣?”
“嗨,哪有那闲趣啊。这不是啊,城里乱了大半天了。晚辈从城里出来,转到南门口,看着街面上已没几个人,本想返身回去,方才在路边顺手推了推这里的门,还没落锁,就进来了。恰在这里碰上了郑老先生品茶,真是一种巧缘啊。”
“噢。老夫也是听了几声枪响,接着就是一阵喧闹。老夫那院子临着南门外的道口,猛然间道上人声拂乱太甚,就躲到这里图个清静来了。这大天白日,城里响起枪来,怕又酿出乱子来了吧?”
“是啊,乱子是闹出来了。前晌呢,猛不丁两拨子闹事的,又是砸了盐厘局,又是围了李家大院;中间呢,一群人在广场煽动闹事,围了县府的大门;后来呢,北门里又一帮子人冲向练兵出操的驻兵,眼看要纠缠在一起抢夺人家的枪,不得已鸣了枪。你看这乱子大不大。县党部也是关心年轻人,叫我们都出去看看,帮着疏导疏导。”
“哦。竟有人敢动两个局长,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看来啊,你这年轻人也躲不得清闲啊。”
章亮听了郑校长半天说话,虽觉语句平常,无可挑剔,却感觉那语调淡如温汤,不冷不热。他心里一阵窝火。只这后一句话让人听了还觉得稍稍舒坦了一些,就接过话头说:“是啊。早些时候就对警察局说,要他们留心。这伙笨蛋,那么多人拥到盐厘局,把个院子砸了个稀巴烂,人都跑光了,还没见他们的影儿,没人来报个讯。再说那李进财家,那老东西办那缺德事也不选个时候,让人家搅得好事办成了恶心事了。新郎官入不了洞房,气急攻心,躺倒了。广场上呢,警察局的人也十分大意,开始就没布多少人,待到闹成气候了,才把警察往那儿集中。一进去就只顾了把广场上的人往外驱赶,连我们进去疏导的人也分不清,一古脑往外赶。”
“哟,这么说,挑头的人不就都被驱赶搅到人流中跑了啊。这可不仅是警察局挨县长的头子,你年轻人也免不了以疏导不力而受过啊。”
“倒是截住了几个跳得欢的。问过话,训导训导后才能放他们。只是上一次闹事,临河书院的人参与的不在少数。这一次不晓得两个学校有没有人搅进去,要是搅进去了,郑老先生也免不了以管束不力而受过啊。”
“嗨,年轻人好记性,还记得上一次的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章亮和郑子民说了一阵儿,觉得无味,告辞离开石屋。走到回廊边,对随他而来的一个随从嘀咕了几句,一个人出了悬空寺。郑子民在一边看得清楚,心中暗暗笑了笑,仍坐在原处。
章亮摸得清楚,郑子民就住在南门外的第一小学内,离这悬空寺只一步之遥。可他觉得郑子民这个时候到这么个地方一个人喝茶,却有些不合常理。就留下随从暗中监视,想从中知道谁来找他说话,进一步探究他究竟是哪家的人物,这一场乱子和他有多少干系。章亮刚刚走过,僧人进来换过茶具,上茶的中间,张庆生也走了进来,和郑子民打了招呼,在对面坐了下来。郑子民待僧人上了茶,退出去后,问庆生道:“你怎摸到这里来了,回家去过了吧?”
庆生品了一口茶说:“还没。这不,在东街买了两个饼,还没来得及吃就到南门外学校找你去了。一看门上了锁,就想着先生准是在这儿呢。本想着从瓮城里小角门进来,见南门内已设了岗,盘查进出行人,我就没进南门,绕河边小路,从山崖脚下攀上来。绕了路,这么晩了才攀爬上来。”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用麻纸包着的饼,递过来一个给郑校长。
“哦,我吃过了。你就就着茶水先吃吧。来得不晩,来得早了只怕和你那西隔壁的邻居碰对面了。早些该回家露个面,省得媳妇担惊受怕。”郑子民说着示意他往右侧回廊望了望,推了推他递过来的饼。庆生知道郑校长的意思,扭头望了望,就自个啃起已冰凉的饼来。待庆生咬了一口饼,郑子民又问:“早上出来到这会儿,时候已不算早了,这是算晌午饭呢还是算晚饭?”
“嗨,两顿都算。这几天早上吃饭晚些,一天两顿饭。再说呢,晌午那阵子也顾不上吃,这就叫下午饭吧,就是吃得晩了些。”
庆生咬了几口饼又要说话,郑子民摆了摆手制止了他说:“街面上的事我都晓得了。你吃点东西,缓口气,还得去办一件事。”
“甚事?校长尽管吩咐,我这就去办。”
“领头去砸盐厘局的那两个年轻人和闯了李家院子的四五个后生,尽速离开县城,躲一躲。尤其那姓周的后生,今儿夜里就走。让他到清水寨去。过些时候我要去那里,让他来找我。你不要出头,找个妥帖的人去办。安顿过后即刻回家。”
庆生几口吃完了饼,就离开石屋,沿着山崖攀上来的小路,离开了悬空寺。郑子民走出石屋,踏上回廊,欲出角门,与那回廊上徘徊的后生打了个照面。那后生和他相视一笑,并未搭话。郑校长又转过身来,向刚刚喝茶的那间石屋走去。
不多一会儿,教育局闻树人进了石屋。俩人相互打了招呼后坐了下来。
闻树人坐了后对郑子民说:“哎呀,久未走山崖峭壁上的石阶路,可是不容易啊。山长你怎上来的,年轻人大白天也得出一身冷汗啊。”
郑子民笑了笑:“嗨,我可是隔三差五就来攀援一回,习惯了。你们不常来攀,哪晓得其中的妙趣。像你啊,只有天黑了才走这条路,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也就不会出冷汗了。”说着他又提高了声音说,“今儿我可是早早地就踩了一回回廊上的踏板了。眼前有夕阳辉映,脚下是十里粼光。只是方才章亮那后生陪老夫说了几句话,眼前的景致就随着日头落了西山了,没看够。这阵儿你来了,也看不到了。”随即俩人哈哈笑出声来。
郑子民笑了一阵,停了停又压低了声说:“先喝口水,压压惊,缓缓神。门外那边还有人替我等瞭哨呢。这可是个绝妙的胜景所在,妙就妙在这险字上。要说呢,今儿可就我们两个人大胆,再没人敢涉险来了。”
闻树人喝了几口茶,抬头望见回廊上踱步的那个后生向角门方向走去,说道:“今儿街道上热闹着呢。东、北、南三条街上的人涌向县府门前。警察局事前未得到消息,警察未重点设岗。等到大批警察赶到,演讲和组织的几个人都撤出来了。只是没想到那个王团长驻军会有一小队兵到北门里操练,和往北门外跑的群众拥挤在一处,众人猝不及防,仓皇间乱挤踩踏,伤了不少人。有两个伤得重,还在救治中。另外,县府门前广场上有县党部的人暗中监视,便衣队带走了一些人,确切情况还不太清楚。”
郑子民思索了片刻,说:“嗯,好。群众上了街,集会游行撒传单,又堵住两个局的局长理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胜利。这可就是明确地告诉他们,民众活不不去了。当权的不给民众留一条活路,民众就会和他们拼命,这世道就永远不得安宁。时隔半年,又聚集起这么多的群众,表明对当局的不满。实属不易。当然,眼下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心声,传递愤懑情绪。现在还很难预料,这次行动会不会为百姓的生存换取当局些许的让步,下一步他们会有甚样的举动,是否会有大的动作。”
闻树人接了话头说:“从这几个月县城的情况看,秦无为似想做点事,却又受李进财和靳常德的掣肘,现今人们都能看得出来,靳常德掌管警察治安力量,心性粗野,狂妄自大,不把秦、李看在眼里。李进财贪占县库贴水款上万元和王团长部致死命案,秦无为调处后,压住了靳的傲气。却又觉得李进财如此贪占,秦无为轻描淡写,不见后文,便宜了他。其实根子在于李进财没给他分得一羹好处。秦无为想做些事,却又不能不敷衍和应付当地的一些权贵。这个事件后倒要看看他们三个人如何表演。这次集会不比半年多以前的那场集会,那个时候国民党还不能完全掌控全县的局势。再则,那次集会暗中有城里的大小商号支持,震慑力强,当局心里清楚。知县明知再待下去,日子难过,不好收拾,识趣溜了。这一次不同。全县局面已由一家掌握。大一些的商号见风使舵,大多缩了头。少了大小商号私下发力,当局就会没有忌顾。因此上当局会有甚动作,还得再看看。目下县党部又换了新人,气势正盛,要有动作,怕首先是他们下手,须早做防范。那些被带走的人,是些甚人要尽快弄清楚。是不是落在县党部人的手里?要是在警察局,问个扰乱治安,有可能交保释放。无保也不可能久关。要是落在这些人手里,怕要生出些麻烦来。”
他缓了缓气,接着又说:“去找李进财的几个人没把阵势弄大,没把要求减免税捐的事喊得更响亮些,只在李家娶妾的事上纠缠得过久。可也歪打正着,那李老东西气急攻心,当时晕厥,不省人事。娶亲的轿子他们却没挡住,人还是被抬进李家门。虽说拜不了堂,可人也难出来了。可怜周家和李佃户家那一双配成对的娃娃了。”
郑子民望着闻树人,笑了笑说:“清水川的受苦人多少年来就在这么种状态中过活。他们承受着饥饿的熬煎,面对着死亡的胁迫,在不能活下去的时候,只能选择逃,就是走口外,寻找一条活路。再是劫,就是结草为寇,上梁山。还有就是卖儿女、典妻室,忍受屈辱悲痛,换得活下来。我们只有少部分的人晓得,要想改变我们的命运,就得改变这种生存状态。要想改变生存状态,就得大家共同去抗争。而大家共同去做的事,又一定得大家都晓得这个理。我们是要让大家都知道,穷人为甚穷,晓得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当下,我们已失去了进行公开的、大张旗鼓的宣传鼓动工作的条件。县城里两个党派的人过去公开身份共同共事,现在已不可能了。现在国民党视共产党为敌。自前年开始,咱们亮了身份的人都已撤离。未及撤离的,都被清洗。眼下党的组织已不健全,群众的思想情绪受到了打击,大规模组织群众的活动已十分困难。这一次的行动难能可贵。既利用了正月十五闹红火这么个机会,又利用李家纳妾这个事端,围了厘税局长,又砸了个盐厘局。一个集会,两个行动,表明了民众的态度和诉求。从这一个事件让人们觉得,共产党还在这块土地上存在并发挥着他自己的能动作用。当然,当局也自然会把这次事件和共产党联系起来。他们会集中全力搜捕共产党人。要尽快安顿一下,这次事件凡是出了头的,不管是否共产党人,不管是你们组织的还是他们自发参与的,一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件事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会产生大的震动。就眼前县城的情势看,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顾及全县百姓面临的生存压力,催租收税暂时会有所收敛,这当然是最好的;一种是继续强征硬收,有恃无恐。我们应当清醒地看到,不管暂时会出现何种情况,都不可能改变甚至不能影响当局的政策。既然没有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当局的政策,我们得换一种思路,换一种斗争方式。当前,我们还需把秦等三人和县党部的动向摸清,以便有所对策,并尽可能捞救出被关的同志和群众,以减少损失。上级正在考虑如何重组健全县级组织和发动社会力量赈济灾民。根据上级组织的意见,从现在开始到秋收之前,是一段至关要紧的时间。全县十万民众面临最难熬的饥饿日子,不晓得会有多少人挺不过去。这个时期,随时会有大的变故出现,需要我们密切关注。既要做好反饥饿斗争的组织和引导,又要预计到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冷静思考,从容应对。今后一段时间,我们的重心是做好秘密工作,尽量减少正面冲突。发展组织,积蓄力量,把仅有的党员组织起来,把工作的目标扩展到广大乡村去。帮助农村原有农会组织的基本力量,开展减租减息的群众斗争。以宣传妇女解放,倡导天足,反对缠足陋俗以及宣传禁烟等为切入点,把最底层的群众组织发动起来。这些工作,有的已落后关中和其他地方多年。这些切入点既切准了当前的时弊,有的又没有鲜明的党派色彩,当局不好明里反对。利用掌握好这些工作特殊的组织形式,扩大我们的影响,并适时做好我们的组织发展工作,掌握一批基本群众,为下一步的工作的展开打好基础。这一次县府同意秋后在各乡镇增设多所初等小学,是一个有利的时机。我们要选择好办校的地点,适时选好一批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到学校任教,作为我们将来在这一片地方开展工作的骨干力量。”
郑子民说着,停顿了一会儿。闻树人没有插话,等着郑子民继续说下去。郑子民喝了一口茶又说道:“上级以为,自四一二和马日以来,国共已分道扬镳。国民党上层已铁定了要排除共产党。只是如今国民政府号令不行,军阀割据和互相倾轧还正烈。一旦其腾出手来,必定会集中精力对付共产党。今后很可能在一个时间内双方会尖锐对立,刀兵见高低。既然人家把刀举起来了,我们就不能太书生气了,必须要有革命的两手准备。上级要求我们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组织准备,经得住更为艰苦和险恶的环境的挑战。”
其实,他们俩人心理都已有了一定的准备。他们经过国民党一年多的清党和县府各个部门排查共产党员的活动,已经经受了一次考验。他们感觉到眼下的形势日趋险恶,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已变成几个人孤军奋战。他们并不气馁,既期盼上级的决断,又准备着迎接更为残酷的斗争考验。只是如何才是摆脱了书生气,要做好哪两手准备,他们还没完全想清楚。
郑子民见闻树人有些茫然,又说道:“其实,上级要我们换一种思路,做两手准备,我也没想清楚。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度过这灾荒。春夏这几个月,正是乡村闹饥荒最难熬的日子,恰恰这个时候,我就要以年迈为由卸去校长一职,告老还乡,返回水寨寺。在那里还要有些事干。县城两个学校就只得由你和张庆生经管了。庆生年轻,还须多让他有些历练。张福生那个校董的衔,平时也没甚事,过些天我返回水寨寺时,让他跟我走一趟,也许还会有些事需要他办的。”
闻树人没再问郑子民。他猜想,也许他回清水寨,是和他说的另一手有关联。两个人说完话,径直出了角门。只见那后生在角门处站立着。三个人相视一笑,仍未搭话。闻树人和郑子民高声吿别:“郑校长走好。你今儿一个想法,害得让我好找。依我看校长还是收了那告老还乡的念头吧。”那后生听得清楚,心里一笑。
庆生第二天晌午前才回到家里。他回到家的时候,楚楚已等不及,起身离开县城,返回张家寨。楚楚离开之前已接到河对岸庆生的父亲送来的家书。送信的兵说,张主任有紧急公务已离开驻地,为不能探家见到年迈的老母和多年未见的庆生儿一面而深深愧疚,草就两封家书让送到这里。楚楚和芳芳谢过送书的兵,问二太太哪里去了。来人说,听说二太太一听只一宿相会,又要分离,悲伤欲绝,仍要渡河往静心庵去,还是张主任几个手下见她心绪如此伤惨,硬是说得带着走了。楚楚就带着给老母亲的家书返回家去了。
芳芳见庆生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家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急忙端出在锅里热着的饭说:“这饭都热了几回了,就是等不得你回来,急死人了。夜来,街上乱得怕人,听说还响了一阵枪。”
“我没事,没到人堆里去挤。”
“唉,总说没事。小心点比甚都好。你看,为着你那些事把家里的大事耽搁过克了。”说着把父亲的家书递给他。
庆生放下筷子,接过信来边拆边问道:“谁的信?”
“谁的,你亲大大的。没等得你,就留了这一封信,人已走了。”
庆生急切地取出信来浏览了一遍,对芳芳说:“偏偏如此不巧,老爹已离开了驻地。说是突接调职命令,移驻娘子关方向。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如今是个甚样子,做儿子的想象不出来。你看了吧,他信中说,他身为军人,上不克行孝于祖宗父母,下无力尽责于妻子儿女。少小离家,如今鬓发已苍,仍不得享天伦。母在咫尺,不能跪拜;儿立眼前,难得谋面。痛哉!满腔热血,颠沛半生,身临九死,尚不知其所为者谁。悲夫!你看,这字里行间该有多悲凉。看来,这些年我们对他是多了误解,少了理解。最后他还说,知你,说我呢。知你已有一份安稳差事,当尽心竭力。你能为国为民做些好事,父愿足矣。他还是没有磨灭那一股报国的热心肠啊!”
“叫我看也不懂,半文不古,费琢磨。才一直忙着,哪顾得呢。这么说,他在外心里也苦着呢。”
夫妻俩正说着话,庆生碗里的饭还没吃完,门外闯进两个人,问这里是不是张庆生的家。庆生放了饭碗,说:“我就是张庆生。你们是做甚的?怎连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是张庆生就好。我们是县党部侦缉队的,队长找你问话,要你跟我们走一趟。”
庆生一听说是侦缉队的,仔细看了看那两个人,觉得有些眼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定了定神,对两个来人说:“好吧。略等一下。”他反过身来对惊魂未定的芳芳说:“哄着娃不要出去乱跑。没甚事。我去去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