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渐去，数九严冬已尽。清水川还留着丝丝寒意迟迟不肯退去。大河上结得厚实的坚冰白天沁出薄薄的消融的水层，夜晩又结成白色，附在透明的坚冰上。原野上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有的地方已露出湿漉漉的黄土，预示着今年将会有一个好收成，给人们带来了希望。蜷伏在家里度过九九八十一天的人们，渐渐活动起来，走出家门，预备着为新的一年的生计忙碌劳作。
过了年后，人们还在等待大地回春，预备着新一年劳作的那一段时间，是过得最清闲、最舒畅的几天。年景好的时候，过了大年，从正月初四五开始，大一些的村寨都要扭秧歌，唱二人台，踩高跷，跑旱船，热闹一阵子。他们把这叫做闹红火。这个村红火两三天后，那个村又开始了。一直到正月过完，才算结束。人们这时总要趁着闹红火，换上一身干净些的衣裳，相互走村串户，走亲戚看朋友。
今年这个正月，真正饿肚子的日子才是起了头，谁家也没心思想红火，没精力闹红火，村寨里显得清冷了许多。只有县城按往年的规矩从正月十五起又开始起了红火，一直要闹到二十二。县城里闹红火，要比那些大村大寨时间长，场面大得多，也热闹得多。高跷队、秧歌队穿梭于大街小巷；二人台，大戏班子唱起对台戏。玩杂耍的，卖小吃的，打卦的、测字的、看相的，摆出丹丸膏散叫卖各种灵丹妙药的，都摆开摊子，树起显眼的招牌，敲打呼喊着，招揽看红火的人群。
最吸引人的是十五日夜里黄河边沙滩上的九曲如意阵，僧人、道人们吹管摸笙，敲梆击鼓，绕着头尾相接的九曲如意阵转，引得大人、娃娃、童男信女们跟着转起来，边转边想着给自己和家人许个好愿。这九曲如意阵当地人又叫九曲黄河阵，是在黄河岸边的沙滩上用炭块垒起三三见九，九座大火龙。天黑后点燃火龙中间的柴火，引燃炭块，腾起一股股浓烟。浓烟过后，火焰腾空而上，把这一片空地照得通明。一阵唢呐和鼓声过后，僧、道两家各执丝管，轮番上阵，细吹细打，按一定路线，缓缓前行，绕着这九座火龙开始做道场。后边跟着的人群也就围着火龙转了起来。跟着的人多时，在火龙处相互交叉，形成棋盘状的队形。临高俯瞰，犹如一条巨蟒，向前蠕动，不知头在哪里，尾在何处，煞是壮观。
城里文庙、城隍庙，城南娘娘庙、千佛洞，城东关帝庙，城西龙王庙，一时间香烟缭绕，人群搅动，熙熙攘攘。只有城北的观音庙被当兵的占用，烧香敬佛的进不去。人们就在庙周围点上香，磕几个头。
庆生后妈和福生妈先后俩约了祥生媳妇楚楚，三个人吃过早饭给老太太说了一声，早早出了门，要到县城看红火。她们三人平日里各怀心事，本来走不到一起，还是庆生的后妈对福生妈说：“乘着闹红火，咱出去散散心。”福生妈早有这个想法，就说：“咱把老大家儿媳妇扯上，说说话，看看这侄媳妇心底里究竟有多少主意。再说一路上有个伴，也少了老太太阻拦的理由。”庆生后妈依了她，约了楚楚去县城逛庙会。楚楚的两个娃都让老爷（外爷）接去，这时一个人在家，就答应了和两个婶娘一起逛庙会。这日她们婆侄媳三个人乘了一辆骡车，由两个仆人陪着，主仆五个人来到县城。
三一张家寨离县城有三十多里的路程，那骡子车跑得快，晌午过后就翻过张家寨南边的山梁。从山坡高处已看得见富川县城和从它身边流过的黄河就在脚下。远处大河开阔处那一叶小岛上静心庵隐现于一片绿荫中；近处已看见城脚下大河边垒起了九座火龙，火龙间已有孩童在游走戏耍，等候日落天黑后燃起火龙，跟着人群转圈；再近处城里几处开阔地，能隐约望见搭好的戏台前人群熙熙攘攘。车行到一处开阔处，只见县城远近的景色尽收眼底。福生妈说，坐车坐得熬人，歇歇吧。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三个女人跳下车，舒了舒坐久了的身子，站在一起向东南方向远眺。福生妈却把目光投向大河中间那一片小岛上。那小岛一片参天古木，古木丛中静心庵似隐似现，墙头树角披红挂彩。屋宇间几缕青烟袅袅，飞离树梢，飘向天际。庵堂东西两侧的河中不时有小木船往来，接送往来的香客。眺望着那青烟缭绕的福地，三个女人各有所思。福生妈心里掠过一种不为人知的思虑，对庆生后妈和楚楚说：“听说静心庵是个看景和散心的好去处，咱要不先去那里敬一回香，吃一口斋饭，舒舒心。”她们之中谁也没去过那里，谁也没有反对。进城后，就叫寄了骡车，付了几个铜钱，直奔东门外，乘船到静心庵来。
原来这河心岛只静心庵一处尼院。尼院坐东北向西南，依岛而建，飞檐斗拱，小巧玲珑。庵内由西南而东北建有三处院落，依次供奉着西方世界的几尊菩萨，却也没甚特别的地方。只是靠北临河建一殿堂却有些奇特，也有些来历，吸引着众多悠闲的游客和信男信女。这殿堂为上下两层，下层为亭式构造，四根大柱把整个建筑顶立起来。四周还有一排立柱支撑着二层的回廊。二层回廊中间是南北两进的殿堂，北边坐南向北，南边坐北面南供奉着两位菩萨。站在这座殿堂的二层回廊上，往北可观前方黄河上陡落的瀑布。河水暴涨的时候，此处眼前像有千堆雪一齐向庵堂拥来，令人惊心动魄。东西两侧近可瞰黄河河水流淌的秀色，远可览两岸层峰巨石逶迤远去的雄姿。往南可见这一处庵院在一片苍松翠柏中或隐或现，给人以一种静谧的感觉。庵堂面南的上方悬一巨匾，上刻“抱雪庐”三个大字，一层南向两侧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观庐外百千层雪浪翻舞刹那间汹涌如挟携幽冤多少滚滚来，下联曰：想心中一万种怨恨升腾转身时平静似掸落尘埃些许轻轻去。从对联的中间透过过亭的四根大柱，可观览到远处黄河跌水由天际降落，犹如一幅山水巨画，镶嵌在厅堂的中央。此处为静心庵绝佳风景所在，登岛到静心庵的信男信女和悠闲游人无不为此情此景所醉。
静心庵主持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尼，佛名惠能。自她主持尼庵以来，没少得到张家的施惠。猛然问听说张家少夫人等前来敬香，虽有些诧异，知是衣食父母到来，哪敢怠慢，推了手中事，亲出庵门，迎接她们进来，引到一间清静的客堂。
惠能一边招呼客人落座，一边吩咐下人打水上来让客人净手。净过手，在众人面前递上了茶，自己在一边坐了，对三人说道：“哎呀呀，贫尼实在预先不知三位施主这会儿会到贫庵来。甚也事先没做预备，可是要委屈了施主。前些日子还说呢，要去府上一回。一来呢，看望看望老施主，送个平安；再着呢，想着施主老先人快要安顿了，该送一回道场，为施主老先人作些超度，让她走着添些光彩，给后人们争些福禄。这不，贫尼身子迟钝，还没去了。正好三位施主到来，给庵堂增了辉了。”
众人见主持亲自出来招呼她们，一时手足无措。福生妈提议要来静心庵，却也没料到她们来此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刚一落座，听了这老尼的一番话，觉得不能不说一两句回敬的客套话。又听出老尼的话似有弦外之音，就说：“老师傅不用过谦，我们也是在家待得心烦，听人说这县城里仅只静心庵一方净土既能养性，又能为人指点迷津，想着就冒失赶着来了。原想，老祖宗还没安顿，重孝在身，不宜出行。可又一想，只有这县城红火的时候，师傅们在。我们呢，虽说有孝在身，可也是孙子辈了。孙子辈外出，老祖宗是不会责怪的。我们这么多人搅扰了这清静的地方了。要是还有甚冲撞的话，也只得望师傅担待些了。”
福生妈在张家大院里从来没在众人面前说过多少话，人们谁也不清楚她肚子里有多少城府。今日这两句话一出口，惊得同来的几个人目瞪口呆。庆生后妈想，在人面面上，原来她的这先后老三媳妇还真比自己能拿得出手；祥生媳妇楚楚想，原来她这三婶娘遇了大场面，说话一板一眼，不亢不卑，看来这个人是不敢小觑的；两个下人听了她的话，也想，这老三家少妇人平时不露相，这说出话来还真像一个大家的主事人的样子；老尼听了福生妈的话，也从心里对她掠过一丝敬畏。她赶紧说：“阿弥陀佛，老三家少夫人少施主，说哪里话呀。老施主上门，感谢还来不及呢，哪里说甚冲撞。贫尼心里常为施主念弥陀呢。张家府上，也就是先老太太光临过贫庵。想起先老太太造照贫庵，那是给了贫庵众尼多大的面子啊。这会儿三位少施主光临，不独贫尼高兴，外头树枝杈上喜鹊儿也喳喳叫呢。这叫吉星春来早，贫庵添光彩。我看呢，三施主已劳动半晌，先稍事歇息，品几口茶，待贫尼去安排斋饭。用过后老尼陪施主观庵中景，圆心中事。”
这惠能主持也不让众人插话，赶紧一口气说了见面的结语，就要告辞出来。福生妈见老尼要出门去，忙说：“搅扰庵堂，心里实实过意不去。一会儿师傅安排个人引着她们去敬香观览，晚辈我寻思着单独和师傅说几句话，不晓得可不可以？”
众人听了福生妈的话，心里又是一惊。她们猜不出她葫芦里究竟装的甚等药。老尼猜着她三人猛不丁造访庵堂，必定有事，听得福生妈说要单独和她说话，迈出一步又收了回来，略一思顿，说：“施主有甚话贫尼自然要聆听。用过斋饭后，贫尼安排就是了。”说罢，老尼快步出了客堂。
老尼离开客堂，屋子里只留下她们主仆几个人。庆生后妈疑惑想问她为何要一个人和老尼说话，还没开口，楚楚却嘴快，急切张口笑着问道：“三妈，我想问一句，你说想单独和那老尼姑说几句话，还有甚和她说怕我们听着了？”
福生妈见问，脸上露出苦笑的容颜，一时又恢复了平静。她笑了笑说：“唉，这是三妈心中的私念，暂时不知道也罢。知道了寻烦恼。”
庆生后妈欲待开口，似已悟出她想和老尼单独说话的缘由，心中一阵酸楚，没再说话，眼圈儿禁不住潮红了。福生妈表面上显得异样平静，可这时她的心绪如庵堂后黄河上的水，冲破河面上覆盖着的冰层，翻腾奔涌，无法自控。
用过斋饭，福生妈跟着老尼到了一间禅房，庆生后妈和楚楚也托故未去敬香和观景，辞谢了导引她们的小尼，又打发俩仆自去院内观玩。庆生后妈对楚楚说：“唉，要是二妈料得不差，你三妈怕是有了出家的念头。”庆生后妈说话中带出一丝伤感，楚楚已能感觉到。她一时惊异，不知该如何说话。
“要不我们看看去。”
“走罢。”
婆侄媳二人出了房门，缓步向老尼导引福生妈的禅房方向走来。她婆侄媳二人年龄相差虽有十多岁，毕竟楚楚十年辛苦，其操劳的影子还挂在脸颊，两个人走在一起，看不出是婆媳两代人，倒似一对先后，更或像两个姐妹。她俩衣着打扮得体入时，举步之间袅袅娜娜，看上去就是富贵人家的钗裙，不时引得人们驻脚。
行走的中间，庆生后妈想着心事。她看着楚楚，心里却想着福生的妈妈，猛然一种思绪上了心头。嘴上却对楚楚说道：“你说我们两个人走在一垯，外人看了像不像一对姊妹？”
楚楚听了她的话，不知她是说她看上去年轻呢，还是说自己面已老了呢，就说道：“二妈长得细皮嫩肉，那是享福的身子。我呢，身子操磨成榆树皮了，心里头让那不成器的主劫害得绞成麻团了。如今给人家说我还没三十岁，没个人信。咱可是一脸苦相，跟二妈可没法比。”
“嗨，说哪里话呀，谁享哪里的福来。各人有各人的苦，别人不晓得。要说在外人眼里，你也是张家的少奶奶，可你说有那个感觉没？二妈只是说你我都一样，不管面容老不老，咱俩走在一垯，真是像从小一个锅里舀饭吃长大的。要说这心里苦，一天到晩守着一个空屋子一个人那才是苦呢。想和谁绊个嘴也没个人。”
楚楚听出二妈的话因，也不和她争辩。只是觉得眼前这两个婶娘，一个单独要和老尼说事，难料会生出甚事；一个却又神情忧郁，不知心里想着甚事。
说话中间两人走到一间禅房前，听得屋里像有人抽泣。仔细一听，正是福生妈在呜咽。
原来福生妈跟着老尼进了禅房，转身就跪倒在老尼的脚下，请求为她剃度。这老尼听她说要单独说话，已想过这一层。可又一想，富家闺秀，未曾出阁，突遭横祸，有倦怨红尘的。福生妈走入张家这样富贵人家，相夫教子，人间天伦尽得，没有理由走这条路。待她猛然间玉体跪倒尘埃，老尼着实有些觉得意外。她过来想扶她起来，躬了躬腰，又未去扶她，说：“阿弥陀佛，少施主，这却是为何，有甚难解的事起来坐了说话。”
福生妈没有起来，悲悲切切说了一番。这时庆生后妈和楚楚恰已立在户外，只听得室内呜咽过后老尼说道：“哦，贫尼听得明白了，这么说来少施主在那大宅院里过得恰是不甚舒坦，可是夫不夫，妻不妻，母不母，子不子啊。在你而言，失却天伦，受人指点，脸面无存。在人而言，失却妇德，为人所诟，以为常理。你如今要摆脱这种境地，也在情理之中。可这庐庵之中，比不得尘世间，当挣脱所有念想，忘却心中幽怨。抬首敬菩萨，低头诵黄卷。日间糙米斋饭果腹，粗布灰衣蔽身。夜里草舍青灯为伴，惊涛残漏送入梦乡。既不得施粉黛，又不可闻欢歌。只怕你娇嫩的身子经不得这等消磨。施主还是起来说话吧。”
福生妈却不起来，对老尼说：“有多少磨难也都是命里注定，师傅要是不肯答应，弟子不能起来。”
老尼听她诉说心中的酸苦，知她有千般幽怨不能对人说起。只见她长跪不起，就有心收了，踟蹰半晌说：“看你心底倒有坚定之意，贫尼不允当不能得。就允你暂留庵院中，带发修行，待日后禀过了你家老施主，再做道理。”
福生妈这才说了声“多谢师傅”的话，站了起来。
窗户外婆侄媳二人听得清楚，欲待推门进去，又恐老尼怪罪，只得离开禅院，返回客房。
她俩在客房静候多时，既不见福生妈归来，又不见庵中有人来通报消息，也再不见小尼来导引她俩敬香观玩，心中焦躁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看看日头将西，往来小岛的小木船即将收桨，越觉心慌意乱。好不容易等得那两个跟从的返回客房，催促主人说“时候已不早，该离开庵院登船了”，她俩才从惊恐和烦乱中缓过神来。楚楚对那两仆说：“三太太如今已决意出家留在庵中，我想我们两个还得在这里候她，好歹见上一面。你二人快快乘船，往县城去寻福生父子，让他们拿个主意。”
庆生后妈这时心里如万千只蚁虫在扰动，一时间心绪不能平静，也只得对两人说：“就听少奶奶的，快快去吧，不要误了今儿的船。”
两仆听得主人做出意外之举，只得急忙忙离开庵院，去码头登船向富川县城里去。客房里又只有她婆侄媳二人，一时间她俩觉得一种孤独感袭来，心里空空落落。又觉得她们似一件弃物被人随意抛落，丢弃在这里。两个人百无聊赖，不知所止。这时，这里的时间好像停滞了，四下里一下子变得静无声响，静得落地一根针都能听得声响，静得令人颤怵。
好像过了很长很久，客房的门推开了，门外射进一缕残光。外面进来两个人，身着一样的尼姑灰兰色长衫，走在后边的尼姑怀中抱着一件包袱。她们看清楚了，走在后边的正是福生的妈妈。
走在前边的小尼对庆生后妈说：“阿弥陀佛，惠静师傅来看两位施主。二少夫人，少奶奶，你们说话，贫尼告辞。”说完退了两步，岀了客房。惠静缓步向屋里的方桌走去，把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楚楚脱口叫了一声三妈，惠静仿佛失去了知觉，既未答话，也没有任何响应。
她们三人只分开了有两个时辰，这一阵见面却如相互阻隔了一座山，一条河。谁先向河对面，山那边喊话需要一种勇气，要提足了精神。她们已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对方。一阵静默过后，惠静开了口：“我如今脱了红尘，做了佛家弟子。你二人陪惠静到庵里来，看着惠静念了弥陀，也是上天的安排。这里我们就此别了过去。今儿已错过了渡船，你俩也过不了河了，既不能去那九曲如意阵跟道场、许心愿，更是回不了张家寨了，委屈就在庵中留一宿罢。明儿回去把我身上退下来的衣饰捎回去吧，我已再用不着这些了。见着了福儿，捎上一句话，让他忘了生了他的过去的妈妈，好好去干他的营生。”
庆生后妈见此情景，心头升起一股哀怨。她扑过来抱着惠静，揺晃着她的身躯，悲悲切切，哭出声来。悲泣之中，她也在思索着，接下来哪里应当是她的归宿。惠静此时却心如止水，任她嚎啕，没有了半丝表情。楚楚见她俩如此状态，一时在那里似觉多余。她似乎知晓她的这两个婶娘，生若夏花，还当是怒放之时，却如遭了霜打的缘由；想得出锦衣玉食展不开她们那一双悲愁的面容的根底。她知道，人们在风传她这两个婶娘和两个放船艄公苟且的事，可她又觉得，眼下还没到了下不了台的难堪时候，不该走这条道。再说呢，清水川一带男人们长年在外，女人们有个相好的也不算稀奇。她想不透她们俩为何一个选了这步路，走得如此突然，另一个同病相怜，又如此动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