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寨老宅子里烦心事接二连三。过了年后,张家老太太思量着过些时候该安葬老祖宗了,该早做些安排。趁五老汉来拜年的时候,她和五老汉提起了这件事。五老汉和老太太相互问候过后,话题就转到了安葬老祖宗的事上。老太太说:“他五叔,今儿你来了,正好想和你商量打摞(安葬)老寿星的事。这人老了摆在那儿也已半年了,人说入土为安,原想着几个娃在外头,过年了也该回来,回来了商量,让他们去张罗,尽快安顿了,谁晓得到如今一个也没照面。养了三个儿,一个也指靠不上。”
“唉,嫂子,他们在外有大事,也由不得自个。要说打摞老人,家里有人,家里人就张罗吧。再不济还有众人呢。不过嫂子,我说了你可不要多心。要我说呢,这会儿办事不是时候。要是年前人老下来就办事,这老人的事又不选时候,谁也没甚说的。再说那时说有灾,还没到饿的时候。如今呢,正是饥馑的时候,办大了不好看,办小了怕人寒碜。再说呢,来上一大片穷亲戚,吃喝几天倒罢了。他们不走,你不好强撵他。要走时哭天喊地没饭吃,你还得给人拿些。你还得预备着周围没粮吃的人涌上门来,也不能不管。这就看嫂子有没有这个准备。”
“哎呀,他五叔,这倒没想到。只是想儿子没回来,大孙子怕靠不住,庆生和福生又才有了个正经营生,不能耽搁他们。倒是和庆生福生说起过这件事。庆生也说不能办,有多余的粮周济了邻里没粮的也好。娘娘孙子抬了一顿杠。他们两家又要往城里去住,以后祖孙上下可一个男人也看不见了。”
“那不是还有祥生在呢。再说他大迟早都会回来的。”
“再不提这父子俩,一对灰鬼(坏人)爬孙,走不了正路。祥生这阵子也不晓得做甚,油头粉面,成天不沾家。在家了两口子吵嘴闹仗,没一天好过过。”
老太太见安葬老祖宗的事老五爷也不赞同,只得先缓了,过些时日再作安排。
其实,老太太想早些把老祖宗安顿了,是有她的想法,只是说不能,道不得,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越来越觉得,如今的老宅院已大不同以往。老祖宗在的时节,宅子里尽管就是几个老少女人,表面上还能过得去,老老少少平日里喜笑颜开,像个一大家过日子的样子。这老祖宗一走,偌大一个院子,没有了一丝欢快的气息。三个儿媳妇住在东院两厢,除过早上起来照例到上房来问候一声,打个照面,整日进出不见人影。婆媳间好像隔着层东西。中间一个大院,除过停放着老祖宗的尸棺,再没人居住。每逢七时,一群晩辈女流约同去老祖宗的牌位前敬献一点香火外,谁也不再靠近这里。西边的院子本来就多年没住人,如今更是丝罗雀跃,黄沙盖地。她想着安顿了老祖宗,整理一下中西两院,破破先辈的规矩,叫宅子外的孙子辈都住进来,给这院里添些气息。如今安葬老祖宗的事一时又办不成,庆生和福生俩又要接媳妇县城里住,她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却又不能阻拦他们。她隐约感觉得,长此以往,这个宅子还不晓得生出些甚荒唐乱事来。
三十庆生和福生两家搬到县城去住,宅子外就剩下祥生小两口还住在和他的两个堂兄弟并排的一个院子里,老太太让祥生小两口搬进宅子里东院住已是顺理成章的事。祥生的妈妈倒乐得祥生搬进来住,冲冲这张家门上长子长孙多年的晦气,给自己多少添点虚荣。祥生两口子成婚的时候,按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就在老宅院旁边的一处房安了家。随后,庆生和福生也在这旁边安了家。祥生媳妇娘家父亲是一位教书先生,只生了一个宝贝女儿。教书先生一心想着有个儿子。可自女儿落地,几年过去,家里再未添丁。先生就为女儿起了个名字叫楚楚,意即子孙后代,枝繁叶茂。又因他姓乔,盼着他的宝贝女儿将为女中翘楚,骄人一等。楚楚长成后耳濡目染,学了一些文字,也懂得些许持家立业之理。怎奈从小溺爱太多,养就了一身放任的脾性,少了闺阁淑女的气度。女儿出阁之时,本想着寻了家富贵人家,穿金戴银,享尽世间奢华。不想进了门既就没沾老宅门里的一分光,又没见公婆分得的那份家产的影子。眼看着本来就不甚厚实的一个小家一天天穷落,日常受尽操劳之苦且不说,吃穿用度渐感窘迫,她的心情也一天不如一天。最使她难堪和伤心的是,寻得的夫婿不是理想之中的如意郎君,而是立地无能、败家有余的浪荡公子。两个人在这样一种境地一起生活,自然不会相安,免不了成天吵闹,口水不断。这一回听得老太太真的让搬进老宅子里住,两个人都按捺不住心里高兴。楚楚心里想,日子改变了,祥生兴许会走上正路,日后在人面前或许会光光彩彩,活得像个样子;祥生却觉得像中了头彩一样心里亢奋,想着再不用过那穷酸的苦日子了。正月里没过祥生就催着急急火火卷铺盖,锁了老屋的房门,搬到了东院那两间空厢房去住了。谁知这祥生两口子搬进来,时间并不长,就又生出一些事来。
祥生本来游手好闲,终日无正事干,怎奈穷困窘迫,在家受奚落,出门缺尺寸。自搬到宅子里来,再不用英雄气短,终日逍遥自在。媳妇楚楚也倒免除了辛劳之苦,用度之愁,自是否极泰来,神爽气顺,对祥生也多了几分温存,少了一些粗烈。两口子总算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可祥生养就了一身偷鸡摸狗的恶习,手头宽余了一点,心头就增了一层痒痒的感觉,叼空里总要到外边转悠;楚楚生来一副要强的脾性,日子度得清闲了些,脑子却冒出一串惺惺的遐想,一心想着把祥生拉到正道上来。两个人各怀各的心思,却是烈马遇了强驴,话总说不到一起。日子一长,故态复萌,又回到了往日的世界。
这一日晩吃过了饭,祥生放下了饭碗,说了声“娘娘我出去了”,没等老太太回话,就迈出了饭堂的门。楚楚见他急急火火要走,心想,他这个时候出去,肯定不是干正经事的样子。她饭没吃完,放下碗就追了出来。
祥生进了自己的屋门,取了几个钱,装在口袋里就要往出走,楚楚进了屋门,堵在门口。
“哎呀,我说当家的,天都黑下来了,黑灯熄火的,你又往哪克呀?说出门哩,也不留一句话。要是黑天半夜等不上你回来,寻你也找不着个寻处。”楚楚横在门口说着,人却没离开门。
“看你说甚,黑天里盼我出去回不来了还是怎的。天还早呢,出去走走,说个话,一袋烟的工夫就回来了。”祥生见媳妇拦在门口,说话的口气倒没了往日吵闹时的骄横劲,也就颜悦色回了一句。
“整日里东家出,西家进,没个正事。白天出去溜了一整天,还没溜够,夜里可又要去哪一家槽头上撒欢?”楚楚这一句话却就加了码。
祥生听得媳妇又要数落他,这第二句话就带出了火星,先把他比做畜生,又问他夜里到哪里去干畜生事,不由得一门子火气腾地升了上来,接口就说:“说你不是个东西,你还真是个生就了驴日的东西。你如今白天晚上有甚大事、正事?闲了喂饱了还不得安暋。”
祥生一语捎带了两辈,也骂得难听。那楚楚哪里能忍了,顺着高了些声:“你张家都是东西。除过驴的本事外还有甚能耐?你看人家穷家富家,都有个顶门的柱子立着。你呢,进了这宅子大院,哪像个长门长户的样子。你那老爹立不起个人样来,让儿孙后人受了这么多年的寒碜。好不容易如今有了回转,你还是学你那老先人的样子。还是那么白天浪,夜里荡,一身驴性不改,给你个绳头也不省得抓一下。你要往哪死,死去。出了门去,去哪个野货家,死在人家槽头上了才好!”
“盼着我死啊。我要是死了,这么大个宅子,你还能找得着一根顶门的棍?我就是一根烂柴棍,哪一天上房里老人家做了古,那绳头可就自然缠到这柴火棍上了。如今得悠闲时你不悠闲,鬼精个甚。”
祥生不想再和她纠缠,推开了她,出门而去。楚楚在屋里呜呜咽咽。
饭堂里张家三个少夫人正陪着老太太吃饭。见祥生媳妇跟着祥生一前一后出了饭堂,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觉得这两个宝贝又要拌嘴,放下饭碗,跟着出来,走到祥生住的房子的后窗户下听他俩说话。屋子里两个人打了一阵口水仗,她俩听得明明白白。这先后两人在窗户外先是听得两个人驴来马去全是不着调的难听话,这种话骂人第三个人在场那脸面上就挂不住。她俩虽在屋外隔着一堵墙,偷听小辈两口子骂仗,仍忍不住两个人腮间红一阵,白一回;脸上烧一阵,双眼闭一回。再听楚楚骂声之中又数落祥生不像个长门孙子的样子,却又对这个女人生出许多忌恨来。
原来这先后俩忌恨祥生媳妇,依然是心里惦记着张家一大片家产。老太太的公公在世的时候,把他和大儿子打拼下的一份产业一半分给孙子辈,一半留了下来,作为日常用度。分给孙子辈的那一半,大孙子祥生的父亲分得的那一份已被糟蹋干净;二孙子庆生的父亲分得的那一份,庆生父亲外出从军,大半资产却不知去向,只留了小部分给庆生的后妈,也都倒腾出了大院,藏了起来;只有福生的父亲分得的部分还支撑着生意,可从来没往家兑过一文钱。如今老太太接过婆婆经管的那留做日常用度的一半家产,只有老太太一个人知道。存在哪里,用了多少,底子还有多厚,谁也不清楚。可宅子里的人谁都知晓,光老先人留在宅子里的那些浮财,也让人看了眼馋。老太太哪一天闭了眼,宅子里的这些东西成了后代几家人的一块心病,谁也不晓得这老先人临走前将如何处置。如今老先人张常氏还未安葬,老太太又身子骨硬朗,身后的资财已有人挂记。祥生两口子没搬进来的时候,人们总以为老太太心里并不向着老大一家人。自从老大出走后,老大媳妇在众人面前没了脸面,在老太太跟前也说不起话来,人们觉得老太太对大媳妇和大孙子祥生也从没格外照顾过。十多年过去了,给人的印象好像老太太把大儿子的不成器都怪罪到儿媳妇身上了。这一回祥生两口子搬进来住下,她们才恍然大悟,老太太这么多年,一直留着心计,心里想的和脸上表露的并不是一回事。
老二老三老先后俩在后窗户外听得祥生屋里吵闹吿一段落,祥生出了屋门。她俩不再感兴趣楚楚那呜呜咽咽的哭声,从窗户外绕了一圈,一同回到庆生后妈的屋里。
屋外天冷得冻手冻脚。先后俩搓着冰冷的双手,脱了鞋,坐到炕上暖身子。庆生后妈让福生妈先坐了,说道:“唉,福生妈,你看这两口子,上房人还硬铮铮的,就已揣摸着日后这一份家产呢。你我怎没想过呢。”
福生妈搓着双手,听庆生后妈说到家产的事,不由说:“嗨,二嫂,有时说争呢,也想争,怎能不想呢。进了张家的门,这张家的财,有她别人的,就该有咱的。又一想呢,你说咱争个甚,生了儿养大了,人家也不稀罕咱给人家争甚家当。如今翅膀硬了,远走高飞了。你攒下个甚给谁?等到上房那老祖宗做古了,咱也怕不利索了,就有个金山银山也不顶甚用了。”
福生妈话说得凄惨,却有口无心,一句话触动了庆生后妈的心事。她心里酸涩,有苦难言。自庆生的父亲续房娶进她住到这个院子,人就好像就消失了,一走就是十多年,再也没回过家。她进这个宅子的时候,还是亭亭玉立的娇巧女郎,如今却已人老珠黄,成为半老徐娘。名里她是张家的福太太,享着常人眼热的清福,其实年复一年守空房,少愉寡欢,有多少苦酸无处倾倒。眼见得人近不惑之年,却膝下难添一丁,比起眼前的福生妈来,在张家又少了说话的本钱。她一时觉难堪,半晌无言。
福生妈见二嫂一时不说话,心中猛然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触到了二嫂的伤心处。她心里想,她和二嫂相比,虽说多年来一样独守空房,也还为张家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落地后,尽管自己没尽过多少做母亲的责任,长大后又少在自己身边,感情上越来越觉疏远,可毕竟有自己的亲骨肉。她又一想,才嘴上说争了也没用的话,可钱财那东西又不扎手,谁还不喜欢手头有花用不完的银子?手里有了钱,总比没钱自在。她赶紧打圆场:“哎,我说二嫂,要说呢,你我先后两个才都是苦命。你看人家祥生家,说是守着个不成器的男人,那也有个男人。打也罢,闹也罢,到黑了钻到被窝里,还是两口子。哪家像咱俩,闭着眼一个人,睁开眼还是一个人,这也算是个家?唉,咱想甚也没用。留些钱财在身边,也是咱唯一能想的。有钱就当它是咱的干儿子,总比没了的好。”
“嗯,也不能让他们两头都占尽了。咱要是不留些心,这上房哪一天高兴了,叫跟前活生生一个大孙子三句好听的话哄得把甚值钱的东西都搬到下房里去,咱也不知道。”两个人说话间流露出一种无奈。
“心里是那么想。可由不得咱。留心能管个甚用,知道了又能怎样。”
“唉,也是的。你没看见,上房那老太太早就看着咱俩不顺眼了。前些日子要庆生福生两个孙子媳妇搬进来住。她两个没搬进来,这不,让祥生两口子搬进来了。上房那主意你说是为了甚?也许是既防着咱,还有别的想法。究竟姓了张的后代比咱外姓人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