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皮匠在口外的事经梁满仓和冯喜喜半遮半掩向巧巧的婆婆和巧巧说了后,巧巧的婆婆半信半疑。好在一时再没人向她再提起过憨娃父子的事,她一个人躺在炕头上胡思乱想,终没个答案。思来想去,只要迟早人能回来也就罢了。谁想梁满仓的婆姨却是个长舌妇,平时总爱打听邻里家的闲情琐事。她那脑子里又从来装不下一丁点儿东西,只要听得谁家有甚新鲜事,不管事大事小,也分不清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在人面前,像搬倒了瓷缸,从里面往出倒豆子,要把她听来的一点儿新鲜事一股脑倒腾得干干净净。有时还未免添油添醋,绘声绘色,能把丁点小事描画得人命关天,把邻里琐事演义得硝烟弥漫。这长舌妇枕头边听了梁满仓说出韩皮匠的事后,却是口没遮拦,见人就要搬弄。大年过后,忙了一年的人们不免要走家串户,互相拜年问候。这阵儿去梁满仓家的人格外多,连村外住得老远的邻村人也要约上个近邻去走走。这倒不是为得给梁满仓一家拜年,也不是梁家有了大事邻里来探望,他们就是来听长舌妇演义韩皮匠的事的。那长舌妇也真是能说会道,活脱脱说出了一段西门庆勾引潘金莲,武二郎一怒伤人命的风流趣事。
长舌妇把韩皮匠的一段风流艳事说得一时间人人尽晓,只避过了巧巧和婆婆两个人。过了一些时候,几个来家看望巧巧婆婆的年轻后生劝巧巧婆婆说:“老婶子,凡事想开了些。你想,你一个人在炕上躺了多年,韩叔呢,精气头正旺着,在外边有个甚想法,也很正常。”这年轻人不晓得巧巧婆婆还蒙在鼓里,一句话说漏了嘴。巧巧婆婆一听话头,就知道韩皮匠在口外惹了花债。她是个精细人,当面没多问,只装糊涂。过后,她对巧巧说:“今儿那后生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些天你还听到谁说甚了没?听这口声,那个死鬼东西准是干下了见不得人的事了。你还是去给我把你满仓叔和喜喜娃叫一下,咱得把情形问省实了。”
巧巧听婆婆让她去请那两个在口外见过公公和憨娃的人,要问清事的原委,觉得难为情,就说:“我看都是那长嘴媳妇说三道四,哪有个准头,不听也罢,耳朵里清静些。”
婆婆却说道:“无风不起浪。我晓得叫你去喊人为难。这也不是甚光彩的事。一来你挺着个沉身子不甚方便;再呢,你也怕呼叫人家喜喜,外人说闲话。可如今也是没法子了,两个大活人要吃要喝。你呢,说生就生了。他们父子俩,一个木头(没头)鬼,一个石沉(实诚)货,要不回来,一个也不回来。如今男人们不在跟前,再添上我这拖累,到时候可是叫天叫地无人应啊。都不回来得做都不回来的打算。”
二九巧巧并未多琢磨婆婆话里的意思,只是觉得婆婆再三催她,不得不听。她只得走出院门,在门外等得有邻家的娃娃路过,央他去呼叫梁满仓和冯喜喜来。冯喜喜听得巧巧叫他,并未多想,满心欢喜走出房门,直奔巧巧家而来。梁满仓却迟迟没出门。
梁满仓听得巧巧婆婆叫他有话说,心里即刻想到是自己长嘴婆姨胡说乱道惹出了麻烦。这时屋里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他就对长嘴媳妇说:“准是你,嘴上又没把门。见人就乱说,叫韩皮匠家听到甚闲话了。那病老婆要是盘问韩皮匠的事,这可怎说话呢?”
长舌妇却不知深浅,接口说:“有甚怎说不怎说的,照实说呀,咱又没编排(说人坏话)他,有甚事不能说的。”
“你这个人啊,叫你把嘴管严些,不要乱说,你就是没记性。那病婆娘家如今是那个样子,这种事说不好要出人命的。”
“那能出个甚事。兴他家的人能做出来,就不兴别人说出来?看看看,倒把你心疼的那个样子。就说了,能怎样?”
这长舌妇不独口没遮拦,在人面前爱翻弄是非,在家里只要梁满仓说她那张嘴,三五句话就抬起杠来。难听的话到了嘴边又没完没了。这会儿她又说得兴起,越说越不入耳了。梁满仓见她不听劝,气急火燎地说:“说你不像话你可是真不成个东西了。以后有甚事哪还能对你说。”
“哦,我不是东西。那韩家炕上躺着的是东西。年轻的时候呢,你就在人家跟前献殷勤,人家水灵灵的,可是个东西;如今那个东西老了,躺在那儿已臭了,你还向着她,还是个东西。有种的你就住到那儿去,那里有铺的有盖的有地方,钻到那病婆娘的被窝里,和人家说话去,不要回来。再给人家倒屎尿盆子去。”
“你,简直是不可礼遇的货,越说越不像样,待我回来再和你算账。”
梁满仓说着出了门,长嘴媳妇见他要走,又说道:“有能耐的,你不要回来,钻人家被窝去。钻进去也屁不顶,急死你。”说着把门咚地一声闭上了。
巧巧晓得,冯喜喜只要在家,叫他来他一准很快就会来,她站在院门外没有动。一会儿,只见冯喜喜从家出来,快步向她家走来,她心里不由自主一阵躁动。冯喜喜已站到了她的面前,笑着问她:“好妹妹,叫哥来是有甚事吧?”
巧巧愣了愣神,赶紧说:“哦,喜喜哥,是婆婆说找你还有满仓叔,要问几句话。人躺在炕上心里慌,听不得闲言碎语。听了几句闲话,躺不住了。”
“噢,是想问你公公的事。这事还真不好说。妹妹你好着哩吧?”
“我好着哩。你是说那些人传的都是真的?”
“好着就好。这事你也不要放心头。可就是你婆婆问起来,你说这该怎对你婆婆说呢?”
“怎说,他不是人就说不是人。他害苦了婆婆和我了。”
他俩正说着话,梁满仓也从家出来走了过来。巧巧赶紧上前打招呼:“满仓叔,让你跑了一趟又一趟。”喜喜也笑着说:“叔,这阵子你也在家呢。你来了正好,婶子不放心,还是想问韩叔怎的还不回来。看来你得好好劝劝她,兴许比我说管用,她相信你说的。”
“嗨,这阵子谁说话都不一定管用。人不回来,你劝她,也就是说两句宽心的话,没用。既叫咱来,就是怀疑咱给她没说真话。走吧,咱进吧。”梁满仓反客为主,一边说,一边就往院子里走去。
梁满仓走在前边,推开巧巧婆婆的屋门,一股淡淡的青烟味迎面扑来。巧巧婆婆挪了挪沉重的身子,见是梁满仓来了,忙打招呼说:“是满仓兄弟和喜喜娃,快里边坐。巧巧给他俩倒茶。难为你俩,又让你俩跑这一趟。”
两个人在炕边坐了。梁满仓说:“看嫂子说的甚,几步路跑一趟有甚为难的。嫂子叫我们两个来,莫不是这些天了韩大哥还没回来,心里静不下来,埋怨满仓兄弟把嫂子哄了吧?”
巧巧婆婆欠了欠身子,接口说:“唉,你看满仓兄弟说的。嫂子埋怨你做甚。你还不是怕我心里急,过不好年。这些天嫂子躺在炕上想啊,我这病在这炕上躺了十多年了。那年夏里天,嫂子到麻堰(水塘)去洗衣裳,不小心一头翻到了沟里,要不是兄弟你看见,下到深沟里把嫂子背回来,也怕难活到今儿天。那个时候你就哄嫂子说,慢慢会好起来的。嫂子躺在这里成天想,与其瘫在这儿遭罪,让全家人为难,还不如死了利索。又一想,说不定哪一天真能好一些,自个能挪挪窝。其实呢,也是自己哄自己。我也没甚事,就是想和你们说几句话,差差心慌。”
巧巧婆婆不紧不慢,一口气说了一阵,梁满仓插不上话。他猛然间觉得,刚才他头一句话就没说好,承认了上一次来拜年时对她说得不是真情。他心里不住地埋怨自己,思量着如何圆这个场。巧巧婆婆说着停顿了一下,让他俩喝水。满仓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把碗放在炕沿上。又点着了旱烟锅,吸了一口烟后说:“嫂子,听你这话音,兄弟怎觉得心里酸酸的呢。兄弟那天是没给嫂子细说韩哥的事。不过,也就是失了财的中间,和人家争斗理论,让强人打伤了。皮肉之伤,不会有大碍。一时半会不回来不打紧,有甚事我们大家都不会不管。有甚坎都能迈过去。”
巧巧婆婆也不再问韩皮匠在口外的事,叹了一口气道:“嗨,满仓兄弟,你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喜喜侄儿还年轻。你说这人呢,好也是一辈子,歹也是一辈子;活七八十岁是一辈子,活三五十岁也是一辈子。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活得像个人也经过了,日子好的时候左一顿肉右一顿肉也享过了。庄户人家,人还想个甚。你说那男人们年轻的时候哪一个不是五花六花,花花肠子花花心。可话又说回来了,女人还不是一样?要不然他男人们心再花,到哪花去?可就是儿女们一大堆了,就得顾忌些了。你嫂子我年轻那会儿常是一个人在家,心里空落落的,总想着跟前有个人说说话。你说人年岁大了还能想些甚呢,要不在后辈们跟前还有甚颜面?”
巧巧婆婆这阵子话多,梁满仓和冯喜喜无法插嘴接话。巧巧婆婆坐着一个姿势时间长了,吃力挪动着不听指挥的身躯。梁满仓搭了一只手,扶着他躺下,说道:“嫂子坐不住了,歇着吧。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巧巧婆婆说:“哎,回去吧。我这身子呢,侧着坐一阵儿腰上就不行了,躺平了可和好人一样。想挪动一下,下身子不能动,腰挺直了想站一下,却是连一眨眼的工夫也过不去,要么疼起来不由人撑不定,要么甚知觉也没,就往下倒。真的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梁满仓和冯喜喜告辞出来,巧巧把他俩送到大门外。梁满仓停住了脚,扭回头来对巧巧说:“憨娃媳妇,我今儿看你婆婆神情不大好,说话也比往常多,不会有甚事吧?还得留些心。得空了我就来看她,再劝导她。”
巧巧嗯了一声,泪珠子掉了下来,哽咽着说:“叔,我也是觉得婆婆有些怪样。让我叫你俩来,说是问清了他们父子俩都回不来,得有回不来的打算。你说她打算甚哩。可见着你俩,却没往下问。”
“嗨,你那婆婆人精明着呢,可不要以为人躺着不能动就迷窍(糊涂)了。我方才进门那头一句话就没说好。我说这些日子韩大哥没回来,是埋怨兄弟哄嫂子了的话,你婆婆一听就不再往下问了。唉,我也真是糊涂。”
“叔,那你说公公他真的做下丢人事了?”
“唉,你公公自个给喜喜说,他丢下大人了,没脸见人了。身子看上去又不能动,像是叫人打的。”
冯喜喜一直没说话,这阵儿他听梁满仓和巧巧两个人的对话,猛然间想,这老婆子怕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就对他俩说:“也就是在半路上碰见人,说了几句话。哎呀,听婶子方才那些话,莫不是要寻短见了吧。”
他们三人正说话中间,巧巧婆婆屋里传出瓷器家具摔落地上的响声。这声响他们三个人都听得清楚。巧巧更是听得真切,如同那器物砸在她心头上,连同喜喜那句要寻短见的话一起在她的脑子里猛烈地震荡。梁满仓转身就往院里走,边走边说:“哎呀,不好了。这嫂子怕是真的想不开了。”
待到他们三个人推开巧巧婆婆的屋门,眼前的境况让他们惊呆了。巧巧婆婆横卧在地上,痛苦地喘着粗气。一个瓷罐跌落在石头地上,摔得到处是碎瓷片,地面上流淌着一片水迹。梁满仓和冯喜喜两个人赶紧上前扶起她往炕上抬。粱满仓托着她的身子,边往炕里挪动,边说:“嫂子你这是做甚哩,唉,唉,你就是想不开也不能走这条路啊。你就不想看看孙子啦?”喜喜也喊着说:“婶子,婶子,遇事要想开些,不能这样啊。”
巧巧已不知所措,哭着叫:“妈妈呀,你是埋怨媳妇不孝了。你不能,不能去啊!你去了媳妇怎做人呀。”
巧巧婆婆上气不接下气,断续地说:“满仓兄弟,又让你俩在这儿难堪了。嫂子还是走了好,给我那孙孙省一口粮。再说呢,拖累了媳妇这些年,不能再难为她了。要不,娃生下来,三个,三个人都受磨难,活不出去。”
巧巧婆婆挣扎着说完要说的话,永远闭上了双眼。
巧巧婆婆这一死,给巧巧了个措手不及。她先是叫人请来了她的妈妈帮忙缝制老衣,让玲玲夜晩给她做伴。又请梁满仓代为置办一口薄棺,请冯喜喜代去通知一声婆婆的娘家来人。好在婆婆的娘家离寺后村住得不远,韩皮匠的事他们也已听说,巧巧对婆婆孝顺他们十几年都看在眼里,年后他们来看望巧巧婆婆时,她已说过看来活不成了的话。娘家几个弟兄没有为难巧巧,帮她尽能力办了安葬的事。
巧巧本来身子已沉重,办完婆婆的丧事已觉精疲力竭,困顿不堪。夜晩躺在炕上却睡不着觉,继又感到下身坠痛。坠痛一阵过后,渐又觉一种撕裂的疼痛袭来,一阵强似一阵。她感到肚子里的小生命不安分了。他要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上。她赶紧对玲玲说:“你快去喊人,怕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