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正听梁儿妈妈说她躲兵匪的事,门外人喊马嘶,好像来了不少人。梁儿妈妈说了声“有人来了,我得去看看”,推门出了屋。不多一阵,那老妇人却带着进了院子的几个人向拴柱他俩住的草房走来。兰兰隔着门缝看得清楚,着急地对拴柱说:“你看这大婶怎带这些人,还有她那儿子梁儿朝我们这儿走过来了。莫不是遇上强人了吧?”
拴柱跳下炕看了一眼说:“遇上甚人咱也是受苦人,不用怕,能把咱怎样。”其实拴柱嘴上这么说,这时心头也有些紧张。兰兰更是吓得变了脸色。
门外那几个人几步就走到拴柱住的草房前,只听走在前边的汉子问梁儿妈妈:“婶子,我那兄弟就住在这儿?”
梁儿妈妈说:“就住这儿,进来吧。”说着推开屋门。
拴柱和兰兰来不及躲闪,前边走的汉子已跨进门。后边跟的几个人却没进屋。汉子进了屋问道:“这位兄弟可是从口里来的?”
拴柱退了两步,让出门前一点地方,照实说道:“是从口里来的。”
“既是口里来的,可曾在西梁上住过一夜,见过一位老太太?”
拴柱脑子里转过一丝不安,是不是留他俩歇脚的老人有了甚事?他又不会撒谎,照直说道:“是见过一个老人,人饿得有些日子了。不晓得还能不能挺过来。”
“是有这么个事。这不,那老太太留我俩打了个尖(休息,过了一夜),离开时老人还给了个红布符,说是一路上能保平安。”兰兰见问,猛然想起老太太说的话,边说边从里边衣兜里取出那红布条。
那汉子一见红布条,上前一步,扑通一下双膝跪了地,说道:“哎呀,好兄弟,好兄弟家的。你们是我王大旺母子俩的救命恩人。大旺总算寻到你们啦。”说毕不住地叩头。
拴柱和兰兰被这汉子突如其来的话和一阵响头惊呆了,不知是怎回事。拴柱赶紧过来扶起那叫王大旺的汉子,对那汉子说:“这位大哥,是不是弄错了人?我们俩逃荒的,哪里对你有甚恩啊。”
“没弄错,没错。那老人是我的老娘,有她给你俩的红布在,还能错得了?兄弟家的娘家可是梁上村?要说我们还沾些翁婿亲呐。”
站在门口的梁儿妈妈挤了进来,对拴柱和兰兰说:“哎,你俩年轻人也不用谦让了。要不是你俩在西梁上村给旺旺他妈留那些炒米,他那老妈早就变成了饿死鬼了。好心人啊,救了老人家一条命。”
那叫大旺的汉子扶着拴柱坐下,对拴柱说:“是啊,本来安顿好了的,早几天就要回去接老妈出来,谁知道偏偏那几天闹起了病。一躺就是半个月。等到能起来了,赶紧往回赶路。一路上心里盘算,我王大旺把老娘亲饿坏了,我成了王姓家门不孝的大罪人。老娘亲就这么不在了,我王大旺也就没脸活下去了。回到家,老妈说,两个好心娃把她的命救了。老妈不让接她出来,让我来先寻你俩。她说,看那样子你俩是头一回出远门,荒沟野岔的,不知道路走得对不对。我没接上老妈,就往这里赶来了。”
二八拴柱听他说了,方晓得这汉子却是个有孝心的男人,不由对他有了几分敬重,就对他说:“王大哥,人吃五谷杂粮,有个病痛也是由不得人的,你那老妈健在就好,心里就不必过意不去了。我俩也是路遇,人有难处,谁都会伸一把手的。可不要上心了。”
王大旺拉着拴柱的手并不松开,使劲地攥着拴柱的手说道:“好兄弟,你救了我的老娘一条命,也是救了我王大旺一条命。两条命啊。我王大旺要是不记在心上,猪狗不如了。自那日从家出来,我想,就是山南海北,我一定得寻到兄弟。今日见了兄弟,也是老天的安排。老哥我一路上想,不晓得我俩有没有缘分。如是有缘,就结个拜识(结拜兄弟)。只是老哥一家在家被逼,日子混不下去,走出家门,落草做了人看不起的营生,怕兄弟为难。”
拴柱没想到王大旺会提出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却对他挑明自己做了强人的坦诚又有几分好感。他沉吟无语,兰兰也顿时觉得全身不自在。站在门里的梁儿妈妈见他俩不说话,又往前凑了一步说:“我说这两个年轻人,要说呢,这大旺侄儿可是又孝顺又勤快的好人。唉,这年头,受苦人不管你好人歹人,没好日子过。大旺他爹早年因欠下人家的租籽,被逼得上了吊。大旺和他那妈也被人欺辱,活不下去,才逃离了老家。先搬到东梁上,住了几年,过不下去,又搬到西梁上,寻了一间没人住了的烂草房住下。就和你婶子我一家人一样,要不是受人欺辱,谁还走这条路呢。就说你婶我吧,那是一个夜里,就我一个人在家,两个当兵的闯进家门,上来就把人按倒了。正好当家的从外边回来,一时兴起,不由分说就把那两个人打翻了。闯下这祸,一把火把房烧了,背着娃连夜逃出了水寨寺。唉,苦命人没地方去,就住在这沙窝子里。”
拴柱仔细一想,看来眼前的几家人都一样,都是被逼到了这步田地。他想着自己为了逃税,如今也没个去处,那常家寨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回去。既都是无路可走的人,就结交了这位兄长也罢。好歹眼前不至于两个人冻饿客死在这荒野之中。他想了一阵,立起身来,对王大旺说道:“兄弟我也成了末路的人了。这些年,年年逃税,东躲西藏。年前错走了一步路,种了一亩烟苗,原想交了税还能落几个,不用再东躲西藏了,不想种了一年,连税带罚一分未落。今年又没下种,绝了收,这么一来一年欠得就多了。想着非要逼死人不可,就偷偷逃了出来。如今连个落脚的地方还没瞄下。我就是怕要给老哥增添麻烦了啊。”
王大旺大喜过望,即说:“哎呀,我的好兄弟,说哪里话呀。就这么着了,你我兄弟这杯磕头的酒是喝定了。从今往后,我王大旺有一两银,就有兄弟五钱花;有一斤米,就有兄弟八两下锅。婶子,还得请你安排一下,今儿我就要和兄弟磕了头,就有劳你老人家做个证。也让同来的弟兄们认识认识他们的这位新兄长,大伙一同乐乐。”
梁儿妈妈说了声“好”,转身出去。老妇人出去后,王大旺对拴柱说:“好兄弟,方才老哥的话想必兄弟也听得出来了。哥哥我是被逼无奈,才纠合了几个人干这种营生,兄弟你和媳妇两个人一会儿商量好,要是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弟兄们结伙干。要是不愿干,也不打紧,只要兄弟没个着落,哥哥管着你。兄弟一旦有地方去,甚时候离开哥我都不拦你。毕竟哥哥干的不是正经营生。”
拴柱此时百感纠结。他欲待说想去包头附近寻找他的二爹,可手头没有确切的地址。刚才听老妇人说的话,寻亲投奔的事变得云里雾里。欲待说留下,一时难以接受去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他出了常家寨的那天夜里,走一路想了一路,不晓得几时能再回家门。此时却想,从今往后怕再也回不到家,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兰兰斜坐在一边,听了他们的说话,落了一阵泪。她见拴柱不说话,接过王大旺的话头说:“唉,这年月,做甚不做甚由不得你。不管做甚,也不就都成了恶人了。我们都是避灾逃难的人。人家是放了年馑出来逃荒,年馑过了能回去;我们如今有好年景也怕回不去,回去了就是火坑。能寻着亲戚了敢情好,寻不着了就认寻不着的路。商量也商量不出个光明大道来。”
这边三个人唏嘘着人生的前景,屋外王大旺的几个兄弟七手八脚早已把拴柱的毛驴宰杀,切割了几大块,送到那老妇人的手里,在另一间房里准备酒菜。
过了一阵,梁儿妈妈推开拴柱的屋门,说:“三个年轻人,就请起身过去罢。香案也为你们备好了,酒也烫了,肉也炖了。就等着为你们道喜了。”
王大旺拉着拴柱就要起身,兰兰对他俩说:“喝酒磕头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个女人家,就不到这场面上了吧?”
王大旺转身笑着说:“唉,那哪能呢。缺了你这女当家的,我这兄弟可是没主心骨了啊。一会儿我这兄弟醉倒了,可得兄弟家你扶他回来。再说呢,你和兄弟一样,可都是我王大旺的恩人,这谢恩的酒就不分先后一并请了才是啊。”
王大旺的说笑让拴柱和兰兰无话可说。梁儿妈妈也插话说:“走罢。我也总算有了个伴。一会儿待他们取笑你老婶子时,你得给我打个圆场。”
说着,四个人出了房,向草屋的对面走去。拴柱两天没出这间草房,这时只觉得一股凉爽的风袭来,把全身吹了个透凉。他打了个寒噤,不由掩了掩怀。望着天边垂落,渐渐在大漠深处隐去的日头,眼里噙着盈眶的泪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真想大声呼喊,吐出心头的冤气,和命运做最后的抗争。兰兰和梁儿妈妈在前边走着,她扭回头看了一眼拴柱,知道他此时的心情,一时间心底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苦的味道翻转上来,搅得她心慌意乱。她不知道该如何分担拴柱此时心中的愤懑。她想痛快地哭一场,倾诉心中的悲苦。他俩不得不认命,此时他们除了踏着蹒跚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挪外,实现所有的想法都没有了可能。
草屋里窜出一股肉香,在门外的人群中间盘旋,向远方飘散去。门口迎接他们的弟兄推开屋门,把他们让到屋里。草屋里筑了土炕,约有二尺多高,占了草屋一半的地方。人进了屋就得上炕。王大旺抢先一步,走到前边,拉着拴柱,一定要他先往炕上坐。拴柱见大旺如此重礼,只得上了炕。炕中间已摆好了一张矮方桌,他就坐到桌子的角边。王大旺一边让着兰兰上炕坐,一边拉拴柱往炕沿对面的桌子正面一边坐。拴柱怎说也不坐,说那是长辈或年长的坐的。大旺说:“那就你我兄弟都坐这边。”拴柱只得和大旺同坐在矮桌正面一边。兰兰却不肯上炕坐,梁儿妈妈说:“你不坐了,身后大旺的兄弟就只能靠着门站着了。”兰兰只得由她拉着靠近拴柱坐了。梁儿妈妈挨着兰兰,两个人坐了另一边。王大旺的几个弟兄坐了另两边。梁儿和一个兄弟坐在拴柱对面的炕沿边。桌子上已摆好了几大碗酱驴肉,还有酱肠、粉条、沙蓬菜之类的东西。桌边摆好了碗和筷子。炕边的灶台上一盆烩菜和一盆焖黄米饭正冒着热气。
七八个人各各坐好后,王大旺开口说:“各位兄弟,今天是我王大旺的好日子,我寻到了救了我那老母一条性命的救命恩人。来,各位兄弟认识认识我的这位恩人。”他用手扶着拴柱的肩膀,“这就是我的恩人。他是口里常家寨人氏。”
拴柱笑了笑,接口说:“恩人不敢当,我姓常,叫常拴柱。我比你们都年轻,你们就叫我拴柱兄弟吧。”
王大旺说:“他是我的兄弟。这会儿就请婶子主持,我们两个要结拜为生死弟兄。不管他年龄比你们几位是大还是小,他只是我王大旺的兄弟,却是你们的二哥。旁边这位就是你们的二嫂子。拴柱兄弟,各位兄弟,咱先喝了这第一碗相识酒,再喝上一碗我王大旺感谢的酒。喝完这两碗酒后,就请婶子摆上香案,我们兄弟俩磕结拜头。”
说毕,王大旺举起碗来,说:“来,兄弟我们把这头一碗酒喝了。”拴柱连说,不会喝,不会喝酒。却不得不端起碗来把酒喝下去。众人呼喊着,高兴又结识一位大哥和嫂子,把碗中的酒喝干。
一个弟兄又把酒倒满了眼前的碗。王大旺端起拴柱跟前的酒碗,双手高举,送到拴柱面前说:“这第二碗酒是我王大旺感恩的酒,请兄弟接住。”拴柱忙说不敢,不敢。却不得不把酒接过来,放在桌上。王大旺又探身端起兰兰面前的酒碗,同样高举过头,送到兰兰面前说:“这碗酒也请兄弟家的接住,你和兄弟一样,都是我王大旺的恩人。”兰兰推说折煞了,折煞了。也把酒接过来放在桌上。王大旺举起自己跟前的酒碗说:“来,弟兄们,和我王大旺一起敬我这两位恩人。”这酒不得不喝,拴柱只得端起碗来。大家呼喊着敬酒,梁儿妈妈给他们跟前夹了些肉,说:“不要光顾着喝,吃些垫垫肚。这酒虽说是当地人烧的,比不上城里卖的,可也醉人。这俩年轻人身子虚,说不定还是头一回喝酒呢。”
各人吃了些肉后,王大旺说:“这会儿我们该喝第三碗酒了。婶子,还得烦你劳动,把那香案设上来吧。”
梁儿妈妈和几个弟兄把桌子上的碗筷和酒肉都端了下去。梁儿妈妈从灶台边端上来一个小方盘,放在桌子正中。小方盘中间放了一只盛满沙子的大碗,碗上横着三炷未点燃的香。摆放好盘子后,她又端来一盆清水,让王大旺和拴柱在水盆中洗了洗手。王大旺取过那三炷香,梁儿从炉子里取了一枝半截已燃透的木棍,伸过来让王大旺点燃香火。王大旺点燃了三炷香,双膝跪炕,把香端端正正插到小方盘中的沙碗里。拴柱见大旺跪着,也立起身来跪在一边。
点好了香,王大旺跪着说道:“拴柱兄弟,今天是你我兄弟的好日子,有婶子和在座的几位兄弟见证,我们就结了这磕头之交吧。”
拴柱连说:“好,就由各位见证了。”
王大旺接着说道:“好。我王大旺,口里水寨寺人氏。光绪十四年戊子生。早年跟随父母流落在外,不料先父被逼不过,早早离去,扔下老妈和我苦度时光。我王大旺小时原想着长大了要混出个人样,为先父报仇,让老母过几天好日子。谁想如今落得东躲西藏,无家可居。前些日要不是我这兄弟好心搭救,说不定这阵子老母已不在人世。上天有眼,送给我王大旺一个好兄弟。今日我要和拴柱兄弟八拜成交,结了相识。苍天在上,从今往后,我王大旺永不负我的兄弟,有福同享。如有违背,天地不容。”说完了,就要拉着拴柱磕头。
梁儿妈妈笑着对王大旺说:“大旺,不那么性子急。让拴柱后生也说两句话。说过了再磕头也不迟。”
拴柱此时不晓得说甚话合适。他又不能一句话也不说。他顿了顿,学着王大旺那几句套话说:“兄弟常拴柱,口里常家寨人氏。光绪二十七年辛丑生。只因逃避灾荒税捐,流落口外。今日有缘结识王哥,我常拴柱愿同王哥结拜为兄弟。从今儿起,我俩有难同当,永世不忘。”
拴柱本来喝了两碗粗酒,头脑嗡嗡响,这会儿又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话,脸上脖子上已连成通红一片,做了关云长。众人也不管他们谁说了些甚辞,只图着要这个过场。拴柱话音一落,众兄弟就喊着,好,磕头罢。
梁儿妈妈笑着说:“嗯,好了。香案已就绪,两个人也都盟了心迹,拜吧。一拜苍天,三叩头。上天保佑你们兄弟平安。二拜祖宗,三叩头。告慰先祖,让他们认了这异姓子孙。三是兄弟互拜,两个头。从今往后,相互视为一母同胞,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了,头也磕了,如今你二人已是八拜之交,比亲兄弟还亲了。你们弟兄喝一碗拜识酒。梁儿把酒碗摆上,大家都端碗,祝福祝福他俩。”
王大旺和拴柱随着梁儿妈妈的话磕过了八个头,好似一对新人结了伉俪。满桌的人都又端起碗来,大呼小叫吆喝起来。兰兰听了梁儿妈妈的话,心里不由嘀咕,这老妇人看似风风火火,说出话来还一套一套的。拴柱此时已摇摇晃晃,端酒的手在哆嗦。大旺转过身来说:“这碗酒好歹要喝一口。余下的哥替你了。要不怎还有难同当呢。”大伙吆喝着又喝了一阵,梁儿妈妈端上来黄米焖饭和烩菜。几个兄弟喊着说:“婶子,看饭菜的事不用你忙了。还是请你给我们喝几曲吧。”
梁儿妈妈从小就爱唱山曲,有人要他唱,从不推辞。这会儿有人说让她唱,说了声:“好,不怕污了你们的耳朵,就听我唱。”
梁儿妈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说上两句知心的话,哥哥你记心头。
…………
梁儿妈妈唱着,众人敲着碗筷伴唱。有的却喊道:”婶子,唱新的。我们就爱听婶子自个儿编的词。”
梁儿妈妈笑着说:“嗨,你婶子肚子里哪有那么多花花呢。”说着却提了提嗓子深沉地唱道:
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要跟你走,
官家财主逼人甚,妹妹在家命难留。
哥哥你走西口,千万要把妹妹带上走,
千难万险在一垯,生生死死牵着手。
哥哥你走西口,咱两个一垯里走,
过了这山看那山,咱俩落脚在哪头?
哥哥你走西口,咱两人一垯里走,
只说是千里路头黍浪翻,万家灯火牛羊吼,
有谁知,哪里有咱一棵草,怎能为咱苦命人解忧愁?
盼只盼,扫尽豺狼虎豹吃人的兽,
平平静静送日月,安安稳稳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