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拴柱从边墙外的破土洞出来,一直往北走去。一路上既看不见个人影,又找不着个像样的道,只能靠日头照射的影子判定方向。走了三四天,一眼望去,眼前是见不到人烟的荒原。白天走得渴了,找有水的地方喝两口凉水;饿了,吃几口干粮。最怕的是日头要西落的时候,还看不到一个能避风挡兽的地方。到夜里拴柱不敢闭眼,生怕猛然间有狼一类的野畜来袭击。这一天他们总算走到一个有三五户人家的地方,一问,才知道这个地方叫沙圪台。他俩几天来悬着的心落了地。他们听人说,这沙圪台是走口外的必经之地。从口里走到这里也就六七天的路,只是他俩走错了道,多走了三四天的冤枉路,才走到这里。他俩看到有了人家,就找了一户歇了脚。
拴柱几天几夜没合眼,头挨到炕头上,就呼呼进入梦乡。一觉醒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却不见兰兰在屋里。他不知道兰兰到哪里去了,喊了几声,屋外没人答应。再细看这间茅屋,就是用几根粗些的树枝搭了个人字形的窝棚。他心想,前两天在那荒野中,有这么几根树杈,那该多好啊。他挪动身子从土炕上起来,却觉得头重脚轻,站立不稳,眼前巴掌大的一块地面随着他身子的晃动,旋转起来。他定了一定神,伸手开门想出屋去,门却从外边挂上了,怎么也拉不开。他只得又退回来,躺在土炕上。肚子里这阵儿一阵饥饿感袭上心头。他想吃东西,取过褡裢来一摸,里边只有豆子炒面还有一些,那炒米口袋里仅剩一两把炒米了。他又把褡裢放回原处。他这会儿不想吞那干炒面,又舍不得把仅留的一口炒米吃完,只得忍着饥饿等兰兰回来。
拴柱开始觉得饥肠辘辘,过了一些时候却没有了任何感觉,只是一阵昏眩。他躺在炕上又觉得迷糊起来,听得门外一阵声响,好不容易等到兰兰从外边回来了。她的身后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跟着进了屋来。这老妇人他倒认得,就是他们来寻住处时,让他们客住的房主人。
拴柱见是房主来了,赶紧起来让座。那老妇人也不客气,过来坐在炕沿边,说:“这后生,躺着吧。你是劳累着啦,受了点风寒,好好睡上一觉,就缓过来了。”
兰兰让那年轻男子坐在灶台边,她见拴柱有些惊异,知道他睡了两天,自己并不清楚,就说:“你都睡了两天了。按说这觉也补得差不多了。只是看你身上有些滚烫,怕是受风了,就过去给这大婶说了一声。大婶可是个热心肠的人,硬是让我等她的儿子回来,人家懂些医道,过来看看你。”兰兰说罢,就转过身来对那年轻人说:“这位大哥,你瞧瞧看,是不是着凉了?”
拴柱这才知道他已睡了两天。连说:“大婶,大哥,给你们添麻烦了。”
其实老妇人的儿子并不比拴柱年龄大。这老妇人也没说明,只是说:“这后生不用客气。出门在外不容易,才听你这媳妇说,她娘家是水寨梁村的,我们在口里的老家在水寨寺。要说村连着村,没几步远,我们可是乡亲哩。让娃给你瞧瞧,就放心了。”
二七那年轻人从灶台边转过身来,用右手三个指头压在拴柱的手腕上,摸了一会儿脉,说:“不怎的,恐怕就是伤风。歇几天就好了。”他又问了些吃饭拉屎尿尿的状况,拴柱一一对他讲了。说过之后,又勾起了他一阵饥饿。他对兰兰说:“冲口炒面吧,饿得慌。”
那老妇人听说他要冲炒面吃,说:“哎呀,这么个大后生冲一口炒面喝能管甚用,吃多了可又上火。哎,也难怪生了病了,这么些天凉水就炒面,夜里又不敢睡,那不生病才怪呢。梁娃去给取些吃的来,兴许吃一些东西精气神就好了。”
拴柱和兰兰赶紧说,不用,不用。那叫梁儿的年轻人早就跨出了门。老妇人说:“不用谦让了,谁让我们是乡亲呢。再说呢,不管是乡亲不乡亲,谁愿意躺在这等你一口饭呢。方才听你这媳妇说,人已躺了两天了,我有些怕。那西边百十里的地方说是很多人得了甚虎列拉的病,吐泻不止,几天人就不行了。听人说人挨着了就染上了,吓得当地人到处跑,能行动的都躲到外地了。人听了头发直竖,头皮发紧。我多嘴,你俩听了别害怕,咱不往西去就是了。”原来这妇人叫儿子来,就是想让他看看拴柱得的是不是虎列拉。
说话中间梁儿取来了饭食。一大碗稀饭,一些黄米面发面窝窝头。梁儿把饭放在灶台上,给拴柱和兰兰一人递上一个窝窝头说:“快吃些。你俩没病饿也饿坏了。这地方也没甚好吃的,这黄米面好克化(消化)。”
拴柱也不再客气,接过窝窝头,让了让老妇人和梁儿,就吃了起来。
拴柱吃窝窝头的中间,老妇人对他俩说:“沙圪台这地方方圆几十里全是一片沙。过去没人住。只因从口里出来,往口外走,走这儿路平坦,图走平路的就走这里。从边墙外过来,走快了两三天工夫,走慢了三四天,到这里向北离包头已没几天的路。向西往吉兰泰盐湖,是一条大路。这儿正是个岔路口,有几户口里过来的人家到这儿看见跟前那沙窝窝里有一片水,常年不断,正好是个歇脚的地方,就盖了几间草舍,靠着过往的行人客住养家。”
拴柱本来是又饥又困,才躺了两天。吃了几口窝窝头,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昏眩的感觉也消失了一大半。他坐了起来,问梁儿妈妈:“大婶,平时家里就你和这大哥?靠这么一两间草房日子能过去呀。”
老妇人见问,黯然神伤,半晌才说:“唉,说起来难怅,梁儿他爹也在,人说是在,一年半载没个人影。过些时候送些吃的回来,说要走啊,一拍屁股就不见人了。梁儿平日里也不着家,跟着人学了几天郎中,大病看不了,小病没人看。这地方满共那么十来八个人,真有看病的手艺,也得饿死。我一个孤老婆子,有两间草舍,往来的客人落个脚,我也差个心慌。这后生,你俩出来是要奔哪去呀?”
拴柱听老妇人说的一番话却是那么耳熟,仔细想想,与那天在梁上村遇到的老妇说的话几乎一个样。他心里纳闷,她们家的男人们究竟在干甚营生?他心存狐疑,对老妇人说:“唉,原来走了几百里路,受苦人过的日子都一个样。我俩在家待不下去了,原想着到梁上村打听好外父家在口外的地方。到了梁上,连个人影也没见到。要说呢,我有个二爹早年就走了口外,住在包头附近,叫甚庙台子的地方。前些年还回口里了一趟,说他们父子也在包头街面上做些生意,光景过得不错,说要是过不下去就到后套就去找他。可就是详细地址没记清,只得边走边打听了。在西梁上村我俩寻了个人家过了一夜,也是住在一个老妈妈家里。那老妈妈年岁大了,一个人怪可怜的。那天我俩住下时,看她已饿得行动不得了。”
这老妇人听了,说:“唉,这地方要地没一垧地,烧火做饭都找不到一些正经柴火。有办法的人谁愿待在这儿。待在这儿的都是些苦命人,有气力也找不下个正经营生干。”
梁儿听他俩说着话,转身出去了。老妇人叫兰兰也吃些东西,兰兰肚子里早就前心贴到后心,就取了一个窝窝头,吃了起来。老妇人继续着刚才的话头说:“你说要去包头,这路程倒不远了,就是你那二爹爹在哪个庙台子,你到哪去寻?这地方过去没甚人烟,住上汉人了,就叫庙台子、沙台子;住的蒙人的,可叫这召那召。这地方野,走出去看不见尽头,地名尽是些台子、召子。寻不着人,不把你饿死,累死了。”
拴柱这一路上也越走越犯了难。他心里埋怨自己,走的时候没打听确实几家能投奔的亲戚的地点,又没找几个人结个伴,急切地离了家门,如今眼前一片黑啊。他像是自问自答,又像是对老妇人说话,说:“唉,真是糊涂。不过包头街上打听个姓常的口里人,总不至于问不到吧。”
老妇人笑了:“你当那是你常家寨呢,放个屁满寨子都闻见臭了。”
拴柱和兰兰也叫这老妇人的话逗笑了。拴柱此时有了些精神,仔细打量这妇人,却也并不算老,只是常年在这不毛之地,风吹日晒,面目显得有些苍凉。拴柱笑着说:“老婶子,看你还真风趣。”
老妇人继续笑着说:“嗨,人老了,不中用了。想我年轻的时候,在水寨寺谁不晓得,那山曲可是唱出了名的啊。谁晓得跟了那死鬼男人逃到这地方,一个人一住就是十几年,连个说话的人也见不着。一张嫩脸让沙子吹成了黑张飞。”
兰兰不由地问道:“水寨寺周围都是好地,天旱旱不着,怎舍得扔了那边,逃到这寸草不生的地方?”
老妇人又笑了:“嗨嗨,你说呢,还不是因这张脸。那个时候正是改朝换代的年月,水寨寺是个关口,一霎时驻了不少的兵。那些长辫子的兵看见谁家的年轻女人长得好,就会找上门来寻事。你婶我那时才二十几岁,人长得水灵灵的,谁都想看一眼。有那些兵骚扰,只得出去躲了。谁知这水寨寺驻兵多少年就没断过。今儿这拨开走了,明儿那拨又来了。头上的辫子没了,身上的衣裳换了。可你知道,改朝换代了,那当兵的还都是一样。当兵的都是些年轻后生,娘生下来怕是多数还没沾过女人。住在那儿平时没事,还不常要生出些是非来。这一个大活人,东躲西藏也不是个长法,就在梁儿五岁那年,一家人逃到这里。算起来已有十八九年了。唉,不说了,让你俩年轻人见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