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爹的咳喘病拖到年根,时好时坏,总不能利索。那日迎着西北风和漫天大雪,挖了大半天掩埋死了的小侄孙的洞穴后,他的病猛然加重了起来。白天里还能走动走动,到了夜晩,咳喘得身子不能沾炕,一躺下来,咳声不断,气急气短,无法安睡。这就又请先生配汤药吃。那先生对拴柱妈说:“我这双手也没那么灵验了,本事不强,怕是耽搁不起常家老弟兄啊。还是另请高明吧。”拴柱妈情知不妙,对先生说:“唉,先生不要顾忌了,他这病,谁看也一样。”先生不好推辞,胡乱写了个方子让拴柱妈抓了几副药,说先吃吃看吧。
拴柱爹又吃了几副汤药,怎奈这一次却一点儿用也没有。夜里他的上半个身子垫得老高,斜躺在炕上,也只能养养神,不能入睡。他躺在炕上,不由地想着拴柱他们,时不时不停地念叨说:“拴柱两口子走了快半年了吧,怎连个讯也没,谁晓得他们这个年在哪垯过哩。”
拴柱妈守在他跟前,听了他这有气无力的话,安慰他说:“安心养你的病吧。那时候我说这娃一走了谁能料到几时回来,你那心里硬,连说也不让我说一声,如今可思想啦。你也是一辈子嘴上硬,人走了这么长时间这才听见你说了几句松气的话。”
“该回来过个年啊。”
人常说,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拴柱爹人本心善,可嘴上平时不说一句软话,并不像拴柱妈那样,有了心事整天挂在嘴上。拴柱妈心里想,你也就是娃要走的头一天夜里才说了两句顺人心思的话。娃走了半年了,这要过年啦,可想起了娃啦。她却没想到,拴柱爹的这想法竟成了他撒手人寰前的最后的思念。
拴柱爹到底没等到儿子和儿媳妇的准讯,连这个年也没拖过,一口气没换过来,就闭上了双眼,撒手而去。自拴柱走后,拴柱爹病病怏怏,总不见好,几个月来犯一次加重一次。拴柱妈看着他病的样子,心里已有些准备。可他真的合上了眼,她顿时失了神。她顿吋感到身边一座靠山没了,成了一只孤雁。她一个人空落落,不晓得日出日落,不知道腹中饥饱,脑子里一片空白。
拴柱妈平静地坐在拴柱爹跟前,握握他的手,他没响应;摸摸他的嘴唇,也没动静。又拿过那杆长长的旱烟锅来,在他的嘴唇边试了试,还是一动不动。她觉得他真的醒不过来了,把旱烟锅放在一边。她在屋里翻腾了一阵子,想找一件像样的衣裳给他换上。她明知寻不到,还是把屋里能找寻的地方翻了个遍。没奈何,她取出针线把他身上穿的衣裳的破烂处缝补了一回。缝补的中间一个人嘴里念叨着:“唉,他大啊,你才四十出头,就这么走啦?一辈子就走了,连个像模像样的衣裳也没啊。”她像是也要支撑不住了,身子一阵昏眩,心里却掠过一种念想:也许拴柱就要回来了,他该回来送送他老子。惶惑间她觉得拴柱就站在炕沿边,正呼喊了声“大大,妈妈,我回来了”,躺着的老爹听着这喊声醒了过来。她心中一阵惊喜,睁大了眼睛,搜索了一遍屋里,依然只有拴柱爹平静地躺在那里,并没有拴柱的身影。
二六锁柱从县里回到家知道自己的小宝贝已不在了,苦在心里。又晓得三爹自那日迎着风雪,为小侄孙挖了半天墓穴,病又重了起来,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他先去看望了一回拴柱爹,又去掩埋小宝贝的地方呆呆立了一个时辰。入夜躺在炕上,他蒙着头痛哭了一阵。他责怪自己说:“我怎这么没能耐啊,一个大男人连个娃也养活不了。活生生一个人怎就不见了啊!”痛哭过后,又自言自语,“唉,娃呀,大大是个废物,没能耐养活你。你小子走就走了吧,可又连累了你三爷爷。你三爷爷有病,气也喘不过来,怎叫他给你挖去处。冷风灌上一肚子,可有了麻烦了啊。”
花花的两只眼窝自小宝贝走后就没干过。那些天锁柱又一直没音讯,一家人着急得火烧火燎,花花更是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一天锁柱平安回到家,她那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锁柱回来后知道宝贝娃走了,没一句责备她的话,倒叫她心里觉得不安。听得锁柱说不该让三爹去,叫大西北风吹那么大半天,闹得病又重了,接过话头说:“唉,你也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尽顾了伤心了,竟忘了三爹病殃殃的,也没拦一下。连累了老人了。”
锁柱本不是埋怨她。他心里清楚,全家老老少少,一日三顿饭,顶为难的是他的媳妇花花。他安慰她说:“哎,咱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只难为了你一个人。娃受不过去,走就走了吧。娃走了,他三爷爷要给挖去处,也不是你能拦住的。村里那两天就寻不下个男的。听见收税的进了村,躲得一个人也没了。也只得他三爷爷去了。谁知道他那病,又碰上那么个天气。但愿他能慢慢缓过来。”他俩悲悲切切,说了一回话,一整夜没合眼。第二天起来,正要再过去看望,拴柱妈跌跌撞撞走过来说,夜里拴柱他大走了。
锁柱爹听说老三走了,止不住老泪纵横。他走到拴柱爹跟前,摸着他冰冷的手臂,流着泪说:“老三啊,我们兄弟三个,你整整小了我一轮,怎就先我去了呢?当年你二哥离家走口外的时候,你还小。你二哥走的时候说:‘大哥,咱两个老人身子骨不强健,如今我又不得不离家,老三还没成亲,家里让你一个人难为了。’我说老二放心走吧,过了这个坎会好起来的。我们常家寨就我们兄弟俩亲骨肉还守着,我会照料好两个老人,也会让咱家老三过活得好好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可谁晓得咱兄弟俩没过上个舒心日子。打小的时候,就跟着哥在地头受苦。如今呢,成天为小辈担惊受怕。哎。”
锁柱爹一个人和兄弟说了一阵子话,让锁柱把给他做好的一副柳木棺材抬出来。他对锁柱说:“让你三爹背去吧,以后哪一天我死了,有了就背,没了呢,裹个席片也一样。”锁柱按照老人的吩咐,把那一口柳木薄棺抬出来,装殓了拴柱爹,替拴柱行了孝道,赶在年前葬埋了。
两家人一个多月的时间少了两口人,这个年过得凄惨清冷。拴柱妈一个人心里正难过,一忽儿思念拴柱,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一忽儿又想起刚刚离她先去的拴柱爹,埋怨他早早离她而去,抛下她一个人,连个说句话的人也没了。她哪有心思备办过年的事,拿出腌了半年的那一斤咸肉,给花花送过来,让给两个娃吃。锁柱妈心头也不是滋味,眼看着欢欢实实的小孙子就这么殁了,止不住老泪纵横。她还是打起精神,对花花说:“走的已走了,活着的还得过下去。临到过年了,咱还有两个娃呢。过年就是给娃们过哩,总得预备些东西。人家娃过年欢欢喜喜,咱家也不要太冷落了娃们。再说呢,两家人走了两口人,邻里们没少帮忙,得请吃顿饭,谢谢大家。”她和花花婆媳两个张罗着磨了几升年糕面和豆面,又做了一锅豆腐。年三十的前一天请众人吃了一顿糕和面。大年三十晩,婆媳俩仍然又热好了年糕,烩上了一锅烩菜。锁柱早早就把拴柱妈叫过来,两家七口人围坐在炕上吃饭。锁柱那两个娃娃半年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看着黄澄澄的年糕和散发出香气的烩菜,早就等不及了。三个老人坐定后,抢着给两个娃先拿了些年糕吃。待到花花将下好的又细又长透着一股豆香的豌豆面端到跟前,几个大人却谁也没有胃口。
草草吃完了年夜饭,锁柱趁着全家都在一起,对两个老人说:“大,妈,过了年我想把大毛送到县城去上学。你二老愿意让孙子离开家不?”
锁柱爹和娘听了锁柱说要送孙子上学,心里自然高兴,可转念一想,如今一家人连一日三餐都发熬煎,哪有可能送娃去上学?莫不是锁柱看着家里要揭不开锅,把娃送了人吧?锁柱爹半晌没说话,锁柱妈也不知道怎问锁柱。拴柱妈看这两个老人不开言,知道他们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她也将信将疑,就凑过来问锁柱:“大侄子,你说的是靠实的?没哄你大你妈吧,他们可经不起事了。你那媳妇才割舍了自己身上一圪垯肉,也经不得再受一回伤疼了。咱再苦再难,眼前就这两棵苗了,可不能动别的甚心思。”
锁柱知道他们不信他的话,对拴柱妈说:“三妈,真是让上学。是这样,我蹲县大狱那几天,庆生姑舅对我很是关照。我从里头出来还是人家接的。庆生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对我说,他如今在县城第二小学管事,学校才开班,学生娃还没招满,叫我回来商量愿不愿送老大去上学。我说如今连饭也吃不上,哪里还敢想娃上学的事。庆生说,我只管说愿不愿让上,其他的事不用操心。后来还是老五爷出了个主意,叫我们也不要过意不去。他说,庆生的娃也长大了,该上学了,家也搬到城里了。两家换工,庆生家把咱娃管上,让我替庆生把那几垧地给安种了。就这么着说好了,过转年开学就能去。”锁柱回答拴柱妈的问话,也是说给两个老人和媳妇听呢。
锁柱爹听了锁柱的话,还是不放心,接口问:“娃吃住是有了落脚处,那上学还得花钱,就怕咱花不起,半路闪了娃。”
锁柱说:“庆生兄弟说了,甚也不用我们操心,有他在,娃上学他管。”
锁柱妈说:“好是好。这人情可就重了,谁晓得我们能不能还起。”
锁柱说:“妈,不怕。只要娃有书念,多少人情咱一准还。再说了,庆生说,如今是民国了,公家办学,学费没多少。”
锁柱爹听了刚才的话,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转忧为喜。接着锁柱的话说:“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好啊,谁还能不愿意。这事可得靠准了。你可不要把娃闪了。”
锁柱妈也笑了,接着说:“当年你为了离开寨子里的私塾,哭鼻子抹眼泪的。那时也是没法子。说起来你常家坟头上没这个风水,几辈人没出过一个识文断字的。到孙子辈手上没准风水会转过来,出个文化人,让常家也光彩光彩。”
“嗨,这老婆子,谁说常家坟头上没出过文化人?上祖上论武的,几辈子将才;论文的,秀才呀,进士呀都出过。到我这一辈是不中用了。锁柱他二爹还识得几个字。”
“那都是八辈远的事了。大毛,过来,常家如今可就指望你了。”
花花本来也不相信有这种好事。夜里锁柱告诉她的时候,锁柱还是说的刚才那几句话,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会儿觉得锁柱没说假话,可心中的狐疑还未消散。她悄悄对大毛说:“去,问你大大,这上学是不是真的?”
大毛听着娘娘叫他,又听妈妈让他去问他的老爹,怯生生拥到锁柱妈和锁柱跟前,想问又不敢开口。锁柱一把把儿子拉过来,说:“来,过来。要上学的人啦,还是那么没出跳。你给大大说,想不想上学。你爷爷和娘娘可是就指望着你啦。”说着又问花花:“还能不能给收拾一两件像样的穿戴?这一身打扮走出去让人寒碜(瞧不起)咱。”
花花听了锁柱这一句话,判断这上学的事是真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只要真的让娃念书,其他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锁柱爹把孙子拉到跟前,笑着说:“来,让爷爷看看,咱大毛要上学堂了。你是我们常家以后的文化人了。爷爷可还得多活几年,看我们大毛有了出跳。可既是文化人,这大毛的名字不好听,得给起个官名才好。”
锁柱妈也高兴了起來,说:“你爷爷如今就是咱家的文化人,斗大的字还装着几斗,就让他给你起个名。”
锁柱爹把眼一瞪,又笑着说:“嗨,死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家人半年来没有舒心事,这一回总算有让人眉开眼笑的事了。大家似乎忘记了天天吃糠咽菜的艰难,淡忘了对逃荒在外的亲人的挂念,也接受了失掉亲人的现实。他们似乎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们面前的幼小孩童身上。这种希冀给这个年带来少有的欢乐。
拴柱妈为大毛上学的事高兴了一阵子。说了一阵话,一个人回到屋里。这时她再也听不到拴柱爹那既是担心,又是埋怨的言语声,心中空空落落,屋里空空荡荡。她又想起了远在天边的拴柱,一个人禁不住堕泪。
好不容易又熬过了年后的几个夜晩,终于等来了拴柱和兰兰两口子的消息。原来,常家寨的人们在走口外的路上,多少知道了些拴柱的消息。可这消息传到拴柱妈的耳朵里,没给她带来多少欢喜,却给她和锁柱全家增添了不少忧愁和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