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川回到家后,怀清就对兄弟细说了羊群损失的事和奶奶的想法。怀川听哥哥说丢失和病死羊那么多,又大多是坐了羔的羊,知道明年上半年连一只羊羔也添不了了,明年一年就没多少进项了。他对哥哥说:“按说羊倌也得赔些,羊倌不赔,我们损失不起不说,再来个羊倌,把羊赶出去,不精心照管,咱也不能老跟着他们啊。”怀清见弟弟坚持要羊倌赔,就又说道:“娘娘的娘家门上人,还得给些面子,再说他一个逃荒寻活干的穷后生,就是叫他赔,他能赔得了个甚?”怀川见大哥的想法不同,只得说:“赔与不赔,赔多赔少,咱先问过究竟再说吧。”怀川就把憨娃叫来,问他:“这羊丢损了这么多,你说该怎办?”憨娃不晓得主人的心事,就说:“这羊丢损了这么多,怪我经管得不好。我也不晓得这儿放羊的规矩,主人说该我赔就赔。可我手头没有一文,只有我大大在就近给人缝皮子,手头怎也挣得有几个钱。只是几个月没见人了,兴许能凑二三十只羊的钱。”怀清本已知道怀川的想法,又见憨娃脱口认赔二三十只羊的钱,不再说不让赔的话。怀川见大哥不坚持了,就对憨娃说:“看在娘娘是张家人的面上,也就这么着吧。就是有几个钱,也得让你们父子回去过年,有这么个心也就是了。我们托个人去把你大大寻来,你看可行?”憨娃只得说,就依主人家说的。
怀清派了个人四处打听,寻了几十里路,找到了安顿韩皮匠做皮活的那个男的。听那男的一说,那打听的人吃了一惊。他就又问了几个人,说法不尽一致,可确认这韩皮匠已不在这附近看来是真的了。
那男的对他说,是他雇了口里的韩皮匠做了一阵皮活,不过这皮匠不守本分,没干几天活,倒把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妹妹拐骗跑了。如今他也是四处打听,可不晓得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又问了几个人,有的说韩皮匠是让暗门子缠上了,有的说是上了黑道人的圈套了。可谁也说不清韩皮匠如今在哪里。
打听的人回来如实向怀清兄弟禀告。怀川听得打听的人说的话,心里顿时来了气。他对哥哥说:“哥呀,咱弟兄和娘娘倒要做好人,可怜见(可怜)人家,却碰上了一对活宝贝。谁听说过逃荒要饭的主,做了三天工,就纠缠上野女人。那不是个正经的东西,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你给了他好脸,说不定要给你蹬鼻子上脸。”
怀清也不好再说娘娘嘱咐让不要太过难为的话,只是说:“叫他赔些也在情理之中,可这老的不见了人,小的拿甚赔你?再说,叫人赔得太过,我们以后可就不好雇人了。”
他俩还是到娘娘那儿听老人家的意思。老太太听了他俩说的情况后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这韩家皮匠是个没心计的憨人,上了人家的套套了。谁家正经的人家能叫一个水灵灵的女人单独和一个生圪楂楂的外人混在一垯?那明明就是要叫你起那心事。人说心要想邪了,准会鬼缠身,一点儿也不假。原说是留几个钱他们也长些心计,那也只得罢了。这后生倒是个老实圪垯,是个受苦的料。愿留愿去由他吧。”
二五此时憨娃已经从寺前村来的冯喜喜的口中知晓了他的老爹的大概情况。冯喜喜拉了一车海红果,早早就卖了个干净,看着快到年根,买好了一些羊肉和米面,打听得憨娃的地方,就来寻他,告诉他自己准备回去了,问问他打算几时回去。冯喜喜来寻憨娃时,已知道韩皮匠有了麻烦,却还不晓得憨娃这边也有了事。下过了大雪,羊再也赶不出栏,憨娃和另两个羊倌就在羊栏伺候喂草料和饮水,三个人常住在跟前的草棚里。冯喜喜顺当当找到了憨娃。憨娃引着冯喜喜在草棚坐定,喜喜就问他:“憨娃兄弟,快过年了,你们有甚打算,你在这里还好吧?”
韩憨娃此时悲从心底涌来,对着冯喜喜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阵才断断续续说:“唉,喜喜哥,老天下了这场雪,害得死了百十只羊,如今这事了不了,怎回呢。”
喜喜还没提他老爹的事,听说他自己也闯下乱子,一时不知从哪头安慰他。他不晓得憨娃知不知道他老爹的事。他又觉得到年根了,迟早他都得知道,还不如提早知道心里有个准备。他问憨娃说:“兄弟,你这个事我还没听人说起,有多少时间了?主人家是甚意思?那也是天灾,谁能扛得住,他们不会提让你赔吧?”
“唉,主人家还没肯定话呢。只是问我,说这失损了这么多,问我说该怎办呢。”
“嘿,那不是就要让你赔啊。”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说,我大那里兴许还挣了几块钱,赔个二三十只还有钱,再多了拿不来了。那家老大就说,就这么着吧,怎地也得叫我们父子回去过年啊。可这又好多天了,再没见说话。我大大几个月了没音讯,没几天就过年了,我这儿也走不出去,真急人。”
这时冯喜喜只得把他老爹的实情告诉了他:“憨娃兄弟,听主人家的口气是你能赔多少就赔多少。这倒也不算刻薄。可我想你指望从韩叔那儿弄些钱怕是难了。你家老爹的事我还以为你已知晓了,原来你还蒙在鼓里。前两天我从北面过来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你大,坐着一辆毛驴车往北走。车上还有一个不到四十的女人。你大像是身上不利落,动不得。我走到跟前问他,我说,大叔,这都快要过年了,该收拾往回返了吧,怎还要给人家做活?你大含糊应承了一句,问我这是克哪呀,我说,就是寻大叔和憨娃兄弟,商量几时动身回呀。你大眼里掉出泪来,急忙擦了擦,说:‘唉,大叔丢人丢大了,对不住人了。原想着托人给娃带个话呢,正好碰上侄子你了。见了憨娃给他带个话,叫他不要寻我等我了,赶紧往回走。我一时走不了,等能走得了,就回去了。’我问怎的啦,是身子骨不利落了?你大含糊着甚也没说,只是催我快走吧。问他到哪做活,住在哪,他只说北头不远,也没说个具体地方。回来听人说,你大让人打得不轻,说是拐骗了他家的妹妹。又听别人说,打你大的那个人是个专做设局劫人财物的主。”
韩憨娃听了冯喜喜的一番话,犹如炸雷轰顶,神情呆滞,半晌没言语。冯喜喜原以为他听了这个讯又会大哭一阵,却没想他成了个呆木鸡。他不知道如何劝慰是好。憨娃愣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神情沮丧地说:“哎,韩家先人亏了人了,怎这难怅事摞到一垯了啊。看来我是难回去了。没钱赔人家,主人能让走啊。可怜家里两个女人,日子怎个过呀。”
冯喜喜知道韩憨娃一时脱不了身,叹惜了一阵,安慰了他几句,告辞出来,收拾好行装,就往口里赶路。
憨娃拿不出一文钱赔孙家的羊,又让孙家知道了他的老爹韩皮匠的恶心事,惹得孙家老少都低眼看他。按怀川的想法,没钱赔,做工抵债,各算各的账。怀清一合计,那得做到哪年哪月才能抵完。再说,天灾难测,也不能全怪了放羊倌,不能绝了自己的路,他怎说也不让老二这么干。两个人听老奶奶那话里的意思,也不能一文不赔拍屁股走了人。怀清这才又找来憨娃,说:“老人家的意思,看在口里亲戚门上人的份上,这羊群失损的事,怎个赔也不好计算个数了。我们也知道你大大那儿也纠缠下烂事,你父子二人手无一文。你要是有心了就再做一些时候的工。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拦着你。你不愿意,我们哪能天天看着你啊。”孙家一老一少看准了憨娃的脾性,比老二怀川谋事老辣。憨娃听得怀清这么说,就一口应承下来,说:“我韩憨娃一没钱二没本事,只能做个苦营生。主家说怎办就怎办。”怀清说:“那好,咱也先不说多少时间,反正你不愿干了我们也不阻挡。干一阵子,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就早早放话了。”憨娃见主人家这么大度,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韩憨娃人虽憨实,可有着和常人一样的心境。他想到老爹流落,被人当了笑料,心里泛起一种苦酸;再想口里还有老母和娇弱的媳妇望眼欲穿,等着他俩回去,不由得暗暗落泪。他想着主人的宽容,可不晓得这没有日期,不给工酬的苦工要做到几时。这一天他到老太太那儿去对主人的宽宏表示感激之意。老太太见这憨后生还懂得些人情世故,也就再不提那羊群失损的事,和他拉起了家常。
老太太晓得他过年不能回口里去了,就问起了他家里的情况。老太太说:“听两个娃说,你大在这一时半时也难回去。家里还有些甚人呢?”
憨娃见老人问,就说:“家里还有老妈和媳妇。老妈终年卧炕,不能走动。家里就靠媳妇操劳了。”
老太太听韩憨娃说老母卧炕不起,心里想,我是老糊涂了,这话不该当面问,问得知道了人家家里有老人卧病,却不放人家回家过年,看看老人,这理上也说不过去。事已至此,她只得说:“唉,难为你后生小子了。本来这过年也应当回去看看,尽尽心。老身那两个孙子说你不回口里过年了,就没再寻人,这阵子怕再寻不下人了。这么着吧,我让怀清给你几个钱,托回口里的捎回去,让你那老妈和媳妇过个安生年。不然的话,口里的人要骂我们孙家了。几时有过不去的,就叫捎个话来。难为家里你那媳妇,她替你尽孝道了。我原来还寻思着,你父子俩远在这儿,口里留下一摊子。手脚利索的话,还不如都搬腾上来。这地方只要能出气力,饿不了人,不用三天两头逃荒逃难。如今看来这事就难了。”
憨娃见老太太这么说,觉得她老人家还真是为自己想得周全,一时感激得热泪盈眶,这会儿不晓得说甚为好。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老太太说:“唉,老天不开眼啊。我倒是真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