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云一行人,在小厮付喜宝的领路下,很快出了荫华苑,来到外院。
外院此时人满为患,灯火通明。
青石板的路面上,黑压压跪满奴才仆妇丫鬟。
个个噤若寒蝉,低垂着头,面颊上挂着两道银色的泪痕,双肩微微颤抖,极力压抑内心的惊慌无助。
田青云皱了皱眉,朝付喜宝瞟了一眼。
付喜宝立马慌张地跪下磕头,青石上响起“咚咚咚”的额头骨撞击石板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瘆的慌。
田青云一阵火大,怒吼。
“你们一个个是做什么,深更半夜的不睡,都跪到外院,是在咒老爷我,早亡吗?”
人群中传来断断续续,刻意压低的啜泣声,抽噎声……
一个藏青色的身影摇摇晃晃站起,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出,猫着腰,站到了田青云面前。
田青云眯着眼,眼前的人,正是田府的管家,田七。
已经在田府伺候过三代主子,在一众主仆奴才中,最德高望重,连主子们都要尊称一声田伯。
此时的田七,一改往日的稳重威严,满脸泪痕,失魂落魄,一夜白了不少头发,瞬间苍老十岁不止。
看得田青云一阵后怕,“田伯,这是怎么一回事?”
田七抬起头,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勇气。
“老爷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田家几代主子的信任厚爱,咱,咱府上那珠百年海棠树没了。”
全神盯着主子,田青云倏尔脸色煞白,虎目涌起暴戾,手捏成拳,指关节沙沙作响。
“说,怎么一回事,谁干的?”
田七不怕死,豁出去。
“老爷,还有,咱府上所有的奴才,仆妇,丫鬟家,连着他们亲戚家三岁以下的孩子今夜亥时全部暴毙,老奴,老奴的两个刚满两岁的孙子也去了,还有一个一岁的侄孙,两岁半的姨孙女也去了。”
话止,声音哽咽,也不顾及礼仪,拿起袖子,就去抹脸上的泪水。
田青云太阳穴突突跳,脑子一阵刺痛,心里发怵,不可置信。
对着一众跪在地上的奴仆们,伸出手指无力地指了指,“你,你,还有你,你们家三岁以下的孩童当真都是在今夜亥时暴毙的?”
人群中刻意压抑的啜泣声,抽噎声,哽咽声,化成了嚎啕大哭,呜呜尖锐的啼哭,撕心裂肺的哀嚎,泣不成声的诉说。
“呜呜,老爷啊,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可怜我们家虎娃儿,才会开口叫娘亲啊,呜呜……”
“还有我们家狗蛋,死得好惨啊,你怎么就突然没了,也不等等娘亲啊?”
“中宝啊,爹的好儿子,爹的独苗啊,你这走了,叫爹如何独活,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啊……”。
一声突兀的男子浑厚沙哑的狼嚎声响起,顿时,所有的哭声都停下了。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最后一排,穿着一身青衫头发花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穿着大红色绸缎锦衣男娃的中年男子。
田青云,提着灯笼,走到最后一排,看着眼前痴痴呆呆,抱着孩子哭泣的中年男子,双眼惊诧,“你是田野?”
眼前叫田野的中年男子,浑然不知,双眼无神,行尸走肉。
田青云鼻子发酸。
这田野是自己奶娘杜芸娘的独子,奶娘早年丧夫,一直带着儿子在田府讨生活。
小时候,这儿子就性子洒脱活泼,老太爷在时,十分喜欢,就做主把他给田青云做伴读,并取名田野。
从此,田青云和年长两岁的田野形影不离。
长大后的田野生得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俊朗非凡,再加上,他为人聪明机智豁达,一直是府中丫鬟,甚至是些小门小户家千金的理想夫婿。
那时,田青云还嫉妒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也释然了,这田野再出色,也就是田府一家奴,又能怎么样。
有时候,田青云想,要是自己和田野换个位置,没准这田野就可以中状元,也未可知,可惜啊,可惜……
生得好,出身不好,注定是个悲剧,这田野可不就是吗?
当初,不顾杜奶娘的反对,执意娶了田府的家生子,田娇美。
这田娇美,人如其名,生得娇滴滴,性子软和,为人温声细语,很得男子欢喜,就是身子骨太差,细胳膊细腿,走路一阵风都可以吹走。
杜奶娘当时就说,肯定不是一个好生养的。但抵不过独子哀求,就允了田娇美进门。
新婚后的半年,夫妻俩琴瑟相和,小日子十分温馨和美。
可是,半年后,田娇美怀孕了,怀孕时,倒是一切正常,但是十月后的生产日,刚生下孩子,就血崩,死在了产床上。
当时,要不是顾及到孩子,估计这田野就跟着去了。
之后的两年里,田野独自带着儿子过活,人越来越勤恳,办事更加妥帖缜密,颇得田府上下欢心。
田青云提拔为二管家,负责采买的肥差,成为府里,除了田七以外,最有权势脸面的奴才。
可是,就是不提续弦的事儿,为此,杜奶娘不知道骂过多少回,一年前的冬天,更是被气得卧床不起,一命呜呼。
自此,田野发誓不再娶妻,只守着儿子过,人除了话越来越少,对儿子看得更加重以外,没什么变化。
这全府上下,都知道儿子是田野的命根子,眼珠子。
刚才大伙还在纳闷这田野的儿子会不会也遭不测啊,这会看到人跪着,才知道,他回去给儿子换了套过年才穿的新衣,人已经魔怔了,痴了,哀莫大于心死,这田二管家的心死了啊。
众人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一阵唏嘘,又想到二小姐恶灵投胎,孤煞星转世的说法,更深信不疑,要不,田家百年富贵的吉祥树,福禄海棠怎么就今夜被雷劈了呢?
田青云凝视花白头发还在喃喃哭泣的田野,双眼满是同情心疼。
转过头,冲着站在人群最前面的田七喊道,“田伯,你去安排一下,厚葬府里暴毙的孩子,每家每户按照去了孩子的人数,一个孩子去账房支取一百两银子。”
回头看了痴痴的田野,“把松柏堂收拾出来,让田二管家今天就搬过去,以后,这采买的差事,你就辛苦一下,至于田二管家,派几个人好生伺候,月例照旧。”
田七老泪横流,跪在地上,对着田青云磕头。
“老爷仁厚,谢谢老爷的赏赐。”人群中也异口同声地感恩戴德,“谢老爷赏赐,老爷菩萨心肠。”
“散了吧。”田青云挥挥手。
人群立刻有序地,陆陆续续散开。
倏尔,整个外院只剩下田七,付喜宝,还有一个痴痴呆呆的抱着孩子的田野。
田青云眉毛微蹙,“田伯,不是让把田二管家,搬到松柏堂吗?”
“这,这,老爷——”田七表情尴尬,拿着袖子直抹额上的汗。
“少爷,这件事情肯定是有蹊跷的,你让我帮忙着查吧。”
刚刚还痴痴呆呆的田野,一时恢复清明,凤眼中翻滚着浓浓的恨意。
田青云一怔,看着恢复神智,脸色憔悴的田野,点点头。
“查,大力地查,我倒是要看看,谁在我田青云的府上,装神弄鬼,还恶灵投胎,孤煞星转世,我呸!”
大夏王朝承元二十八年,夏历七月十五。
陪都宁陵,田府,荫华苑。
李米乐被打包,由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抱在怀里。
那之前给自己洗澡的中年妇女正拿着调羹往自己嘴里喂乳白色的汁液。
臊腥腥的,敢情这就是古代纯天然的,未加工过的牲畜的奶。
这到底是羊奶,还是牛奶啊,这味儿可真冲,自己可不好这重口味啊。
大妈,哦,是汪嬷嬷,刚刚通过几人的谈话,大抵知道了,这眉清目秀的靓丽小丫鬟叫妙琴。
这端庄秀丽的老妈子,叫汪嬷嬷。
那躺在床上昏睡的,肯定是我李米乐穿越捡的便宜老娘,貌似刚生下自己,正筋疲力尽的晕过去了。
还有,刚刚长得人模狗样,暴打丫鬟的年轻男人,就是自己的便宜爹爹了。
貌似那被打的丫鬟叫雅琴,打的原因是,说什么恶灵投胎,孤煞星转世,说的是自己吧?
丫的,不会吧,这穿越还能穿在七月十五出生?
看来自己无论到哪,这出生日期是改不了的,哎,这在迷信的古代,可怎么活啊?
话说,这又是什么朝代,什么背景呢?得赶紧搞清楚啊……
李焕焕缓缓地睁开杏眼,抬了抬手,好沉。
倏尔,又无奈放下,全身像被马车碾过一样,又酸又疼,看着瘪瘪的被子,意识到什么,细若蚊蝇。
“奶娘,奶娘,孩子呢,孩子呢……”
正喂孩子的汪嬷嬷手一顿,放下调羹,朝妙琴使了个眼色,两人匆匆赶到床边。
李焕焕看到妙琴怀里的大红色绣着金蟾栖荷的古香缎包被,精致的丹凤眼中闪过满满的怜爱。
“奶娘,你把孩子,抱到我眼前,让我看看吧,我手沉,抬不起来。”
汪嬷嬷望着脸色咖白,没有一点血色的李焕焕,眸子氤氲,接过妙琴手里的包被,轻轻并排放在她的枕头边。
李焕焕别了别脸,对上正闪着亮晶晶大眼,一脸好奇打量自己的女儿,心里一阵怪异,刚出生的孩子会打量人?
这可是头一遭啊,果然是七月半,鬼节生的孩子,不同凡响。
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描画着女儿精致的眉眼,粉雕玉琢,殊璃清丽,以后又是如何的美艳不可方物,倾国倾城。
李米乐对上床上的女子,她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此刻,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白白的,呈现出生命正在流逝的迹象。
李米乐一阵心慌,不会一出生,她就死了吧,那这样,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孤煞星的恶名?
美女,别死,千万别死啊。李米乐很想呐喊,可是,说出嘴的却是有气无力的嘤嘤呀呀。
李焕焕听到女儿小猫一样虚弱的叫声,秀眉微蹙。
“嬷嬷,蔡奶娘给孩子喂奶了吗?”
汪嬷嬷眼神一闪,“蔡奶娘,她,她儿子生病了,告假回家了。”
李焕焕绝美的丹凤眼中升起怒气。
“妙琴啊,你去把老爷请过来,就说我有急事跟他商量,务必请到,你若是请不到,你娘家一家子,就等着被卖到荷花村吧。”
妙琴一听,双腿一软就要跪下,这刚刚在和汪嬷嬷说话,怎么就扯到自己这了,而且还把话说得这么重?
汪嬷嬷一个眼刀子飞过,妙琴一脸惧怕,拔腿就往苑外冲……
待屋里只剩下汪嬷嬷,李焕焕,还有伪婴儿李米乐,她很好奇,她这美人老娘,究竟要跟汪嬷嬷说些什么私密话,她可不会像那个丫鬟妙琴一样,连支开,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那小说常说,古人都是宅斗高手,可不能尽信啊。
温热的液体缓缓地从大腿根部流出,李焕焕知道自己今夜是逃不过一死了。
“嬷嬷,扶我起来吧。”
汪嬷嬷,诧异看着李焕焕,顺从地扶起她,把貂皮团褥子垫在她的背后。
李焕焕,双眼雪亮,熠熠生辉盯着汪嬷嬷。
“奶娘,不,应该是称呼您为娘亲吧。”
汪嬷嬷,脸色大变,“小姐,快,快别这么说,您可是京都皇商李明霆的独女,木婉仙,木夫人可是您的亲生母亲,您是江南大族木氏的外孙女。”
李焕焕,精致的丹凤眼满是不屑,秀眉一挑。
“奶娘,你当年换孩子的事情,在我八岁那年,我娘过世时,她就告诉我了。”
汪嬷嬷,噌地一下从床边站起来,脸色雪白。
“什,什么,夫,夫人,她,她全部都知道了,她,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焕焕,嗤笑,低头看了看包袱里,正听得出神的孩子,丹凤眼划过一抹慈爱,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从你换孩子的那刻起,她就知道了。”不理会汪嬷嬷浑身颤抖,脸色白得透明。
“她说,她在朦胧中,看到你把包袱里的两个孩子对调了,于是,趁你奸计得逞放松警惕时,她又把孩子对调过来了。”
“呵呵,没想到吧,凤还是凤,山鸡还是山鸡,这么多年来,你真心实意,一门心思,当作心头肉对待的,是别人的孩子,而被你忽视,冷漠,毒打致死的,一直是你的亲身女儿。”
“哈哈,真的是很好笑,妄想移花接木,偷龙转凤,却一直是掩耳盗铃,画饼充饥,哈哈。”
汪嬷嬷,眸子呆滞,“不可能,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夫人为什么不立马除掉我,以夫人那暴脾气,不可能容忍我这么久,还作为你的陪嫁嬷嬷。”
李焕焕轻笑,伸出手,捏了捏女儿的脸。
李米乐听得心惊,什么朝代,都少不了,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啊。
自己不会被换了吧,估计不会,自己这生辰八字,谁敢换,出生就意味着没生。这也算是一点小保障吧。
“知道为什么吗,这就是我娘的高明之处,与其找一个不妥帖的人做奶娘,倒不如继续留着一个蒙在鼓里,攀龙附凤,其实是爱女之深的小人,好全心全意对待误以为是自己的女儿。”
“哈哈,你不知道,我娘看到你亲身女儿被你活活打死,不知道有多舒畅,你女儿死的那天,我们娘俩还特意加餐一顿,哈哈。”
“啊——”汪嬷嬷捂住脑袋,双眼嗜血,咬牙切齿。
“小姐啊,我照顾了你二十二年啊,把你当成亲身儿,你早就知道了,没想到你小小的年纪,心思尽如此之深,啊——我的环儿啊,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环儿——”
汪嬷嬷疯疯癫癫,满嘴秽语,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向苑外奔……
李米乐听得心惊,果然,有些古人,心思深沉难测,看来自己这娘不是省油的灯,竟能隐忍这么多年。
可是今天,在自己刚生下来,她身体还很虚弱,还需要人手时,怎么就说出真相呢?
李米乐眨巴着眼,一种不好的预感产生,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