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哄上了马车，只知道凤鸣歧一再地保证天黑之前一定去和她会合。霓虹原本打定主意赖着他不走，可是看他那般信誓旦旦的样子，自己要是执意留下，他也会把自己打晕了送走。
还会和清弥同乘一辆马车，这是霓虹从来未曾想到的事情。
她也不傻。上君既然把清弥都请来了，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可是她相信上君，他既然答应了会来接她，那她就等。此时她才算是了解了当年螣蛇的感受——等多久都没关系，因为心里有那么个执念，相信他一定会来。
霓虹轻轻地弯起了唇角。
“青冥帝君，看来对你很好。”清弥不经意地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凉薄。
马车外落花簌簌，霓虹甚至能听见花瓣落在车顶的声音。
她默默地点点头。
本来是那么熟悉的两个人，现在却连打起招呼来也有些生硬。霓虹有些怀疑，记忆里那些和清弥一起走过的日子，还有他们之间的种种，是不是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这两年，你好不好？”沉默良久，霓虹才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她看着他，还是当年冷峻的模样，只是眸光看起来更锐利些。
“还好。”他说，不咸不淡的。对他来说，哪里有过得好不好的分别。
霓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的对话，大概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这次清弥居然来帮忙，她倒是觉得十分意外，心中不禁觉得清弥十分够义气。只可惜清弥的脸色向来不大好看，霓虹也就不敢多和他叙旧——话说回来，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实在不适合叙旧。
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忘记。
总有人让你情动，也总有人让你情归。
霓虹默默地笑了笑，转头掀开帘子看见车外如雪一般簌簌飘落的花瓣。又是春天了呢。可是这片林子……总觉得在哪见过。霓虹一拍脑门，恍然间问了一句：
“从出门到现在我都没来得及问，这是要去哪呢？”
“莽林。”清弥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有几丝无奈——看样子这两年她还是迷迷糊糊的。也没什么长进。
腾蛇的莽林。霓虹不禁好奇，为什么要去腾蛇的莽林呢？腾蛇和上君的事有什么关系吗？她抬眼瞅瞅清弥，见对方一脸懒于解释的样子，便把问题都咽了回去。
马车停稳，清弥先起身下车，再伸出一只手接她下来。霓虹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清弥就是这样，不管你是谁，他总会和你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太远也不太近。不像上君，赖皮耍诈不讲道理。不过，她偏偏喜欢他的赖皮，真是有些不识好赖。霓虹这么想着，扶着清弥的手就下了车。
清弥的手，握紧又松开，脸上无波无澜。
“你们怎么才来？凤鸣歧那小子不是说你们一大早就要过来的吗？害我在这里等了半天。”腾蛇不满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霓虹一回头，看见她那张娇艳欲滴的脸上，果然是怒气冲冲得快要烧起来的表情。
霓虹讨好地吐了吐舌头，一脸无辜不知情的样子。腾蛇斜睨她一眼，怒气丝毫不消：
“别冲我挤眉弄眼的，我才不吃这套——凤鸣歧去哪了？让他把他那个壳儿取走，天天放在我的圣泉边，看着就碍眼。”
霓虹愈发觉得一头雾水：什么“壳儿”？什么圣泉？腾蛇又是何时认识的上君？
“帝君说晚些时候再过来取，我先把霓虹送过来。”清弥的声音淡淡地从身后传过来。看样子他对这一切都很清楚。
腾蛇愣了愣，抬眼看看清弥，又看看霓虹，片刻之后，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别告诉我，霓虹和凤鸣歧好上了？”
清弥不置可否，只是脸色更不好看了。霓虹的脸就一直红到耳根，什么叫“好上了”？还能不能再通俗一点了？腾蛇抬手扶了扶额，似乎在整理自己混沌的思绪。
“那个……你说上君的什么‘壳’留在这里？”霓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
“噢，一年前他来找我，向我借圣泉水用，说要给自己造一个容器。”腾蛇这才正色答道，“就是个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外壳。我以前在天界算是和他有些交情，就顺便帮个忙。”
霓虹愈发疑惑——上君要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外壳做什么？
“是什么东西的容器？”霓虹继续问。
“灵魂的容器。”腾蛇撇撇嘴，“具体为什么要这个东西，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霓虹听得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灵魂的容器，上君是要把谁的灵魂放进去吗？那如果自己以后见到了那个装上灵魂的容器，怎么能分辨得出他和上君呢？关于凤鸣歧为什么要早这么个容器，霓虹心里有好几个猜测，可是越猜她就越害怕。
“不要胡思乱想。”清弥在她身后淡淡地开口，“帝君他没事。”
“可是……”霓虹刚要开口，突然听见空中一阵鸟鸣，定睛一看，竟是毕方。
腾蛇万分嫌弃地抬起头：“这个晦气鬼来我这里干什么？”
“毕方怎么会在这，那师父……”霓虹心中愈发不安，她总觉得，师父，清弥和上君之间，有某种重要的联系。正此时，只见毕方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便往东边飞去。东边是昆仑山的方向，霓虹顿时警惕起来。可是不待她开口，就闻耳边一阵呼呼的风声，清弥一身素白的身影已然腾身追了上去。
“一定是昆仑仙岛那边出了什么事。”霓虹蹙起了眉毛，只觉得手心直冒冷汗。
上君，你答应过我的，一定要平安地来见我。
昆仑山，白玉轩。
“帝君要我做什么请直言。”锦华的面具丢在一边，露出那张倾世的脸。
“两件事。”凤鸣歧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答道，“一，帮我用西翠把仙根除去。”他话音刚落，已见锦华面有异色：
“为什么……”
“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委实没什么意思。”凤鸣歧漫不经心地答道，“第二件事，你回南海国继任储君之位——这件事，其实我不是很在意。你若果真是没兴趣，我也不能勉强。只是南海没有人继承白赭的帝位，霓虹的心里大概会不安稳。”
锦华沉默片刻，点点头：“我答应。待这件事了了，帝君能否把碧露还给我。”
“我已经答应你的，自然不会食言。”凤鸣歧点点头，正色道。
“用西翠消除神力的过程我并不是很熟练，期间断不可停顿，否则就神形俱灭。”锦华说，“容我问一句，帝君为何不让老苍帝君帮忙——帝君的神力，远远在我之上。”
“青灵要帮着收拾西王母那边的烂摊子。西王母必然对我的动向有所耳闻，不趁此机会亲手了结了我，她也断不能安心。你也说了其间不可停顿，总要万无一失才好。”凤鸣歧淡淡地答道。“若青灵也应付不了，就请你让毕方去莽林给西国少主带个信。”锦华点点头，二人方入定，就闻门外有喧闹声。锦华不禁蹙起眉头，来人还真是会掐时间。他抬眼看见西翠碧光闪烁，悬在凤鸣歧胸前。凤鸣歧双眼紧闭，面上却是一丝慌乱也看不见。此时万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老苍帝君，您怎么也在这里啊？”门外传来的是西王母的声音。
“我自然是前来拜会青冥帝君。只是不巧，逢着帝君正是闭关时期，这就要回去了。”
“闭关？老身找帝君有要事相商，烦请帝君开门一见。”西王母抬高了声音。
“王母怎的来得这般不巧，帝君自登仙以来从不问三界之事，王母来找他大概也没什么用吧。”老苍帝君的语气平稳，不动声色地往前踏出一步，刚好挡在紧闭的大门正中，“何况上君闭关期间，实在不宜有人打扰。”
“是吗？老身怎么觉察到殿中有两股气息呢？其中一个还不是我仙界的人。”西王母的语气渐渐凌厉起来，“闭关怎能有异族的人参与其中呢？怕是要伤了帝君的仙气的。”作势就要推门进去。
“娘娘！”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瑶璧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嗵”地跪倒在西王母脚边。西王母吃了一惊，收回要去推门的手：
“瑶璧？你这是做什么？”
老苍帝君目光警觉地看了看低着头的瑶璧，不知她会说出些什么来。
“上君寝殿中的人是……是霓虹。”瑶璧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带着轻微的啜泣声。
西王母顿了顿，有几分同情地弯腰将瑶璧扶起来，语气缓和了许多——毕竟瑶璧是她看着长大的，虽说派去凤鸣歧身边，但在西王母心中，还是十分疼爱这只乖巧伶俐的白孔雀：“那刚好，我进去帮你讨个公道。”
瑶璧摇了摇头，抬手擦去眼泪：“他们二人独处，帝君若是……求娘娘看在我的面上，为帝君保存颜面。”
西王母犹豫许久，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你何必事实为他着想，明明是他负了你。”
说话间，突然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妖气狂肆锐不可当。众仙惊骇，纷纷退后几步。定睛一看，却是一白衣青年，风华璀璨，一对金眸冰冷刺骨，站在老苍帝君身边，二人一个俊逸一个冷峭，半分也不让步的样子。
西王母微微侧过头问身边的青鸾：“向天帝请援兵到此大约要多久？”一个老苍帝君，已经足够棘手，再加上一个犬族少主，就更赢不了。可是如果错过了今日的机会，日后便不能再对凤鸣歧出手了。
“来回约要两三日。”青鸾原本正不知为什么出神，听王母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答道。
瑶璧抬眸看了看青鸾，觉得青鸾显然是有什么心事。半年前霓虹受伤，她看到过霓虹的伤口，疑是被什么神器所伤。当时她还没有想到这件事和青鸾有什么关系，但是近日突然瞥见青鸾腰间的青枫剑，顿时明白了几分。
青鸾之所以出手伤了霓虹，自然也是为了她。瑶璧这么一想，不禁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青鸾对她的好与亲姐姐并无二致。瑶璧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激青鸾还是该怪她做事太极端。不管怎样，霓虹当年受伤险些丧命，追根究底，还是她造成的。她欠了霓虹，这个债，她得还清。
“你速去九重天请援兵。”只听王母轻声与青鸾耳语。青鸾点头应下，转身离开了白玉轩。瑶璧趁此时避开了众人的目光，跟上了青鸾。
“青鸾姐姐！”
“姐姐！”
这呼喊声像极了小时候。青鸟和白孔雀，是这瑶池边最美的一对仙子。青鸟端庄，白孔雀清雅。瑶璧在外人面前都是冷冰冰的，只有在青鸾面前，才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她们本来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昆仑山振翅飞翔，本来可以的……
青鸾回过头来。
一回首之间，已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姐姐，我知道是你伤了霓虹。”瑶璧的目光满是悲伤，“我知道是为了我……”
“瑶璧，你应该得到幸福的。”青鸾牵起唇角笑了笑，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在哭泣，“姐姐不能让任何人把他从你身边抢走。只有我能保护你，我要保护你啊……当年你堕天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现在，至少，我要帮你做些什么……”青鸾的声音渐渐哽咽。
瑶璧的眼泪顺着精致的脸庞滑下来：“我知道的，姐姐。我都知道……可是就这一次，你听我的，不要伤害上君……不要伤害他……”
“他不爱你！如果我不去请援兵，他就会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到头来你还是什么都没能得到！”青鸾的情绪激动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打湿了前襟，晕开一朵朵的水花。
“他是我的劫数。”瑶璧抬起头，泪光点点，“姐姐，他是我的劫数啊，逃不掉的。如果你伤了他……我会恨你一辈子。”
青鸾怔住了，眼角一滴眼泪木然地滑落下来。
“姐姐，我爱他。”瑶璧苦笑，那张精致的脸看起来那么脆弱，一触即碎一般。她曾经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女子，红尘千里都不能博她一次回眸。可是现在，为了所谓的爱，她竟允许自己变得这般卑微，卑微得如同一粒飞扬的尘土，转瞬就会消失在空气里。“所以我的心愿，就是他能幸福。而我，给不了他幸福。”
“瑶璧……”青鸾心疼地看着她——她最疼爱的妹妹，也真是傻得可怜。那天在树林中，她偶然撞见霓虹，想到瑶璧这么多年都得不到的幸福被那个小孩子毫不费力地就握在了手上，一时怒火攻心，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中对霓虹是有些歉意的，但每每想到妹妹，又觉得霓虹的存在着实可恨。
青鸾在仙界这么多年，没有体会过要比所谓的爱情，所以对于瑶璧此时的要求她是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的。但是瑶璧含着泪的诚恳目光还是叫她没办法拒绝。
她对这个妹妹，从小就是百依百顺，
“你让我怎么做？”青鸾叹息一声，无奈地问道。
白玉轩主殿外此时正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气象，空气里的引线似乎稍微触碰就会爆炸开来。正在双方对峙之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锦华——或者现在该称他为神泽，一身华服，那素来光彩流溢的眸子此时填上了几抹焦急和暗沉。老苍帝君见他走出来，心里不禁一沉，低声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神泽蹙了蹙眉，欲言又止的样子。
西王母趁机走上前去跨进殿中，诸仙紧跟着蜂拥而入。
只见凤鸣歧端坐在榻上，合着双眼，看上去如同在睡梦中一般宁静。
“帝君？”西王母迟疑着叫了他一声。没有回应。细看之下，诸仙不禁心下大惊——现在的青冥帝君虽然风华一如既往，但是他身上，莫说是仙气，就连一点生气都没有了。难道，他果真同无极造化而殒了？
诸仙面面相觑，一时间殿堂上鸦雀无声。
西王母往前探了探，确定榻上如同沉睡一般的凤鸣歧的确是没有半点气息，已然是一具空壳。她从珠玑那里得到的消息，说青冥帝君要用西翠除去自己的仙根，当时她还十分的不相信，觉得凤鸣歧定时另有什么计策。但是转念一想，不管他到底有什么诡计，若果真要用西翠，她恰好趁着这个时机除掉这个三界的心腹大患——这样的怪胎，就算没有了仙资，日后会不会再作乱还未可知，总是要斩草除根才好。
“怎么会这样？”西王母往后退了几步，回头盯着神泽。她那苍老的目光锐利得像是站在山巅的老鹰。
“帝君原本要我辅助他使用西翠，可是殿外喧闹，帝君心神未定，以至于元神不能归位……”神泽垂下头，声音显得格外低沉。他说着，将西翠双手奉上。
晶莹的玉石中还流淌着一些残损的金色仙气，已然破碎得不能成一体。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仙者，空灵造化，肉身早就陨灭，只剩一身仙气。仙气散尽，仙体亦不能存。
西王母原本仍是将信将疑，但是眼看着仙气愈来愈淡，最后消失不见，她也不得不相信，让三界神道妖魔闻风丧胆的梼杌上君，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昆仑山之巅，几声孤独的鹤鸣声，犹如谁敲响了凄凉的丧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