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好像哗啦啦地倒退回到两年前。
他抱着这个小姑娘,脸上是戏谑的笑容:“不抓紧可就要掉下去了噢。”
两年而已,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了。说起来,灵祈上神当年也是天庭数一数二的美人,她的女儿自然要承袭母亲的血统。据说神帝之所以迁怒于南海,就是因为他早早相中了灵祈上神,无奈人家不但不愿意嫁给他,还和南海国主白赭私奔了,这才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冲冠一怒为红颜?凤鸣歧的唇角轻轻扬起,现在他也信了这个说法。
虽然神帝的迁怒为人不齿,不过倒证明他是个情感炽烈的男人呢。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神帝的呢?
他看了看怀里四处张望的霓虹,心头又是一软。
霓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到紫檀宫。这个地方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梦一场,可是没每一丝脉络又都清晰可见。
他长袖一挥,帮她挡开扑面而来的瘴气。他在这里给自己画过梅花妆,他牵起她的手,笑着说:“绀香十五,打扮得漂亮些,随我去赴宴吧。”他清浅的吻,月色下温柔的眼神,让她溃不成军。
在霓虹的想象中,紫檀宫现在的情形应当是相当萧索的,毕竟自从上君搬离此处也有一年多了,平时没有人打理,这偌大的一个宫殿,应该空旷寂寥得叫人害怕吧。可是入眼的却是连绵数里的梅林,虽然不是花期,却开得冷香袭人。红梅如火,簇拥在枝头,好不热闹。
霓虹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凤鸣歧,他恰好低头,笑问道:
“好看吗?”
微笑着的英俊脸庞的确是好看得不得了。霓虹不禁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问的是这些花,你看着我点头做什么?”凤鸣歧见她抬头盯着自己看,不禁哑然,语气里又染上几分久违的戏谑,玩笑道。
他这么一笑,霓虹的脸顿时又烫起来——她此时十分感激头上的喜帕,不然此刻的窘态就暴露无遗了。她垂下头,底气不足地答道:
“我说的就是花啊。”说罢又追问一句:“你种的?”
“嗯。”凤鸣歧抱着她继续往前走。穿过花隙,踏着落英,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她不知道,这一年来他差随从们四处搜寻珍稀的梅树,终于找到了这些四季开花的品种。把这些梅树移植到紫檀宫着实花费了他不少功夫——梅树长在冰原之中,滴水成冰的严寒叫他的睫毛上都凝了冰渣。他去冰原的时候还遇到了守护梅林的神祗,那个古怪的老头子怎么也不愿意把梅树白让给他,一定要和他决一胜负才愿意给树。凤鸣歧觉得这个老头子在冰原那种鬼地方憋太久了,想找人打发时间,索性就和他打了一架——这大概是凤鸣歧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和别人大打出手,他差点就没把握住轻重,结果自不必说。只是,若是叫人知道青冥帝君为了几株梅树把冰原的主神打了个半死,人家还是个老人家,那七重天帝君的名声就毁尽了。
凤鸣歧想了想,觉得自从遇见霓虹之后,自己就变得有些不像话,居然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他移栽梅树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霓虹额前的梅花妆,比这些烈焰般的红梅都要娇艳。她还说要喝梅花酒,他想快点酿好,在梅子黄时的小雨天和她一起举杯小酌。
不过,好酒要陈很多年,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一起等。
他甚至有些害怕,她不会再回来。
不过现在好了,她回来了。
凤鸣歧这么想着,已经来到了香檀殿门前。他抬脚顶开木门,房间里还有淡淡的沉香和木头的陈年香气。霓虹对这个味道感到无比亲切,鼻尖被这绵长温和的气味熏得很酸,携裹了柔软的回忆,刺激着泪腺,像是快要流下眼泪来。凤鸣歧轻轻地把她放下来,在她身后沉声说道: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霓虹难以自已地抬手捂住了嘴巴,止住了咽喉里的啜泣声,眼泪像是绝了堤。记忆卷土重来,他微凉的指尖滑过自己的额头的触觉;他低头认真地给自己上妆的样子;他看着纸上并排写下的“霓虹”和“凤鸣歧”时,微笑的样子。一幕幕还像是昨天,可是倏忽间时光就过去了,留下他们两个人在这里,还有空空荡荡的思念。
霓虹的眼泪越来越多,一滴滴晕开在地板上,开出一朵朵水花。她抬起两只手捂住了脸,回忆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了。凤鸣歧看着她纤柔的背影,上前一步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
“你再也不要走了,好吗?”
低声的耳语听起来温暖又甜蜜,十足的蛊惑人心。
“可是瑶璧姐姐……”霓虹抬起泪水涟涟的脸,侧过头去和他说话。
“没有瑶璧,从来都没有。”凤鸣歧打断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很诚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全部都只有你。”
霓虹听他这样说,心中涌起漫溢的幸福感,可是愁云却又迅速地聚拢起来。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啊。她突然清醒过来——当初自己选择离开,就是想要给他一个更完满的生活啊。她拼命地摇头,挣开了凤鸣歧的怀抱:
“不是这样的。上君,我什么都不能给你,能和你做神仙眷侣的,只有瑶璧姐姐啊……”她这么说着,却带着哭腔,心里十分挣扎,“她答应我了,会真心对你好的。我知道,是瑶璧姐姐的话,一定会把上君照顾得很好的,根本不需要我……”
凤鸣歧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辩解,只是上前一步抬手要去揭开她头上的红盖头——这块布实在是碍眼,遮住了她的脸,所以他只能听见她在这里胡说八道,却看不清她的心。霓虹忙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小声说道:“不能揭开,喜娘说……不吉利。”
凤鸣歧看着她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不禁有些好气。他的耐心快要被这个不明事理的小姑娘耗尽了,她当真以为他很好脾气?不顾霓虹的闪躲,凤鸣歧果断而迅速地往前迈了几步,一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拉倒自己胸前,一低头就吻了下去。
还在兀自想着接下来要说什么的霓虹完全没料到他会这般突然地吻下来,一瞬间惊讶得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放。隔着头纱,唇上传来他的温度,和平常的清冷不一样,这次的触觉有些灼人。霓虹只感到他温热的气息一寸一寸地撩拨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一根弦,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在他越来越紧的力度下,就快要崩裂了。
她睁着眼睛,红纱外他合起眼睛的表情沉静而优雅,只是浓密的睫毛微微有些颤动。霓虹渐渐感到呼吸困难,不禁抬手想去推开他,可是却感到他的另一只手此时慢慢上移,托住了她的后脑,力道沉稳,她根本不可能挣脱开。
在这种狂风骤雨般的力量中,霓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理智的弦渐渐崩断,她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打湿了贴在脸上的喜帕。凤鸣歧的动作渐渐轻缓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一些。霓虹感到他的唇稍微离开,神思渐渐清明,忙一把扯下那块红布,大口地喘着气。
“喘好了吗?”霓虹憋得满脸通红,刚刚觉得心跳正常了一些,却听见头顶上传来凤鸣歧带着轻笑的温和声音,这才发现自己还被稳稳地圈在他怀里。这个姿势,着实叫人尴尬。霓虹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头也不敢抬。
后知后觉,真是后知后觉。
直到再次感觉到凤鸣歧唇上温热柔软的触觉,霓虹才明白他的问话不过是下一场风暴的开始。她在心里叹息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不过是一个吻,以前也有过啊。
可是很显然,她想的不太对。
她一直都不知道,亲吻是可以深入骨髓的,唇齿纠缠间,心里的那一点火花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燃成一片熊熊火海。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没那么平稳,一寸一寸更深地索取。
霓虹只觉得脑袋里下起了雾,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他灼热的气息中渐渐沉溺。像是泥泞的沼泽渐渐漫过脚踝,然后深深地陷下去,陷下去,温暖地将她包裹起来……而她,不想挣扎,也不想抵抗。
终于,她伸出手缠上了他的脖子。
什么都不管了。
有多少时日就在一起多久吧。
她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她期盼的,不就是和他去天涯海角吗?
拥抱是最让人安心的归处。只要他在,永远都不用担心流离失所。因为,他就是归处啊。她还能去哪呢?
凤鸣歧垂下头,额头抵在她的颈窝,嗓音有些沙哑:
“霓虹,我们成亲吧。”
霓虹的双手从他腋下穿过,轻轻地抱住他坚实的后背拍了拍。她的动作有些像是在哄小孩子,轻柔而温暖。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轻轻地,抱着他。
“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了。我一直在心里说‘回头吧,回头看看我’,你听见了吗?”他问,温热的鼻息轻轻扫过霓虹的锁骨。
“没听见。”霓虹老老实实地回答,脑袋还是没有完全恢复清醒。凤鸣歧不满地歪过头看看她,扬了扬眉:
“你不知道我去了?”
“我以为你还在为瑶璧姐姐的事情生我的气,应该……不会来的吧……”霓虹看着凤鸣歧越来越不好的脸色,声音一点一点地弱了下去。
“你当时为什么执意要走?”他始终不是很明白霓虹态度那样坚决的原因。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决然的样子,当时心里就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连挽留的力气都没有。
他这么一问,霓虹不禁想到了那几天在山洞里因为伤口恶化差点死掉的事情——右手到现在都还不是很灵便,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又涌了出来。在南海的时候,虽然师父帮她医治了,但是手上吓人的伤口还是要靠幻术遮盖。她当时想着借着这股气下决心离开上君,也就没有向他说明情况。现在再想想,其实已经不像当时那么难过了。
可是她突然间的沉默却让凤鸣歧愈发疑惑,一直静静地不说话,等着她回答。
“当时都没有说,现在更没有必要说了。”霓虹仰起脸对他笑了笑,“何必去翻旧账呢?”
凤鸣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当年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是特别清楚。起初觉得霓虹被自己宠坏了,所以她后来失踪了半个月,他只当她是耍小脾气,也就没去找她。不过霓虹回来之后他还是没忍住去看她。她的脸色很是不好,想着她在外面不知受了什么苦,他就心疼得不行。那天晚上在凌霄阁他本来准备问问清楚,可是哪知道霓虹酒量太浅,才喝了几杯木樨酒就醉的不省人事,不过她难得的主动倒是叫他很受用,只当她情绪恢复正常了,还想着让她好好睡一晚,大概第二天就没事了。
谁知道,第二天等来的却是她语气淡漠的辞行。
“瑶璧的事情,我误会了你,对不起。”凤鸣歧看着她,说道。
霓虹的眸光软了软,轻轻笑起来:
“上君居然会道歉,我此生无憾了。”
“不是因为这件事吗?”凤鸣歧皱了皱眉头,“你当时是为什么生气?”
“就是……那几天我失踪了,你没来找我。”霓虹想了想,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我一个人……其实很害怕。”
生气,从来都不是因为别人。只是因为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
“你去哪了?”凤鸣歧的目光里有几丝怜惜——不管怎样,他着实不该丢下她一个人。何况当时她还是被他冷落了,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应该很难过吧。可是他显然也不愿意被她这样蒙混过关,继续不急不慢地追问。
“就在……后山的山洞里。”霓虹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很快就会和盘托出,不禁有些为难。可是凤鸣歧却意外地没继续问了,只是目光难得的有点沉重。霓虹看不清他这种表情背后的意思,心里觉得他大概是明白了丢下自己一个人是不对的。既然认识到了错误,那就不用再继续追究下去了,客观来说也不全是他的错。霓虹正要开口说一些“没关系,原谅你了”一类的话,却见凤鸣歧迟疑地牵起了她的右手:
“你不用右手练剑,是因为受伤了吗?”
他的声音很沉很沉,压抑得叫人透不过起来。
霓虹大吃一惊,这句话的里面包含的东西好像有点多啊——他怎么知道自己受伤了,而且还知道伤在右手,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不用右手练剑的事情?在南海分明只有师父在身边教导她练剑啊!
“上君……这一年,你去过南海吗?”霓虹抱着几分期许和惊异,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
凤鸣歧不置可否,只是伸出另一只手在她右手上轻轻摩挲,好像完全不敢使力一样小心翼翼。他没有看她,垂眸凝视着那只光洁纤细的小手,眼眸有些酸涩:
“你当时,是受伤了啊。”他说,小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几分随意。但是霓虹却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地颤抖,好像在极力地隐藏着内心汹涌澎湃的情绪。霓虹手上覆盖的幻术渐渐化成一团紫色的雾气飘散开来,露出狰狞的疤痕。师父说神器留下的伤疤这辈子都去不掉,只能用幻术掩盖。
霓虹吃了一惊,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害怕惹他难过。可是凤鸣歧只是这样看着她的手,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我没事的,已经不痛了。”她轻轻地安慰道,“这……也不是上君你的错啊。”
凤鸣歧这才抬眼看看她,伸出手轻轻地把她环在胸口。她温暖的体温渗入他的每一寸皮肤,好像变成了他胸腔里那颗搏动的心脏,他再不能丢了她。如果当时霓虹真的因为受伤出了什么意外,他不能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凤鸣歧突然觉得脊背一片冰凉。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很害怕。
害怕得没有力气呼吸。
害怕再你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
他急切地想要回到一年前的那一天。他一定会去找她,不会让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承受那些痛苦。宠坏了又怎么样呢?她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小姑娘啊。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也没有办法逆转。只不过霓虹这样不哭不闹的还来安慰他的态度反而叫他心里更不好受,他甚至害怕知道她当时受了怎样的伤,痛到没有力气回去找他,只能躲在山洞里自己熬着。
为什么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不能够好好爱她。连当下都握不住,又谈什么未来呢?
“对不起,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以后不会这样了。”凤鸣歧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足够坚定,这让霓虹觉得很安心。
“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啊,你要是想补偿我,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先听我说,不许随便下结论。”霓虹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牵起唇角笑了笑,可是嗓子却有些哽咽。我一直是相信你的,但你当时却没有相信我。我不是那么任性又恶劣的小孩,我不会没有理由就出手伤人,可是你甚至都没有听我解释。霓虹有些委屈地想着,没有说出口。她的委屈,他现在都知道了。这样就足够了。
“好。以后,我一定听你说话。”凤鸣歧点点头。
“我喜欢,听你说‘以后’。”霓虹略略脱开他的怀抱,抬头笑起来。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折射出很多朦胧的光晕,“你说‘以后’的时候我就好像能看见我们很久以后还一直在一起的样子。”
凤鸣歧垂眸凝视着她那明亮的眸子,脸上沉重的表情退去了一些,也温和地笑起来——这话,以前他也对她说过。那个时侯她还似懂非懂,现在,看来是明白他的心意了啊。
“可以走了吗?”正当二人相视而笑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霓虹猛地一怔,转头看见来人的时候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门外站着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一身白衣如寒冬皓雪,清清冷冷的金眸,墨发微扬。他站在那里,却好像站在时光之外,那么远那么远。
“清弥?”
好久没有叫过的名字。
好久没有听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