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刚走没一会儿,洵山北麓一阵寒风料峭过后,居然下起了小雪。
霓虹安静地背靠着梅树坐在雪地上,意识有些模糊,她觉得自己是睡着了的,可是眼前的一切又是真真切切的。洵山的皑皑白雪亮得有些晃眼,衬着朵朵红梅,当真美得分外妖娆。
“上君,这里的梅花比凌霄阁的好看。”霓虹无意识地呢喃着。
“是吗?”有谁应了一声。
霓虹呆呆地反应了一会才确定自己又幻听了,便没搭理那声音。
可是却有谁轻叹了一声,那叹气的声音那么熟悉。霓虹又呆了一会,然后明白过来——自己果然是睡着了。不过想想,做梦也好,就懒懒地答应一声:
“是啊,这里没有你,所以梅花也显得好看。”
“这么不想见我?”那声音听上去竟有几分失落几分无奈,霓虹不禁佩服自己连做梦也能做得这么逼真。不过这梦还真是让人火大啊。她在梦里闭上眼睛装睡,不想理会那人。
身边响起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一股沉香味道若有似无地飘进霓虹的鼻子。
不会吧?做梦也能闻见香味了?霓虹有些惊讶地睁开眼睛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满脸都是疑惑,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了,今天怎么穿这件檀色的衣服呢?我最不喜欢你这件衣服了,颜色怪怪的。”
凤鸣歧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愣了一下,然后微微扬了扬唇,那弧度和记忆里的也分毫不差:
“你以前没和我说过。”他的语气很温和,漆黑的眸子里,目光也是暖的。霓虹一下子就不觉得冷了。
“我现在和你说了……说了你也听不见。”霓虹垂下头,揉了揉鼻子,又开始觉得冷。
凤鸣歧伸手拉过她的手,圈在手心里搓了搓。霓虹又开始犯迷糊——她记得原来凤鸣歧的手都是冷的,现在却是热的——可是梦里又怎么会有冷热的感觉呢?
“我听见了。那你喜欢我穿哪一件?”他突然抬起头,眸光有些灼人。
霓虹微微抬起脑袋想了想,滔滔不绝地回想着:“我记得玄色带暗花的那件好看,鸦青的那一件也不错。我喜欢看你戴那条镶着玄冥石的抹额。”
“嗯,记住了。”凤鸣歧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霓虹的手,轻声答道。霓虹觉得凤鸣歧的态度温和得有些过分,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这个剧情怎么不按自己的设计方向发展了呢?不过他什么时候都很好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好看。霓虹就这么看着他,突然就觉得很满足,虽然心里一直在骂自己没出息。
“你也就只能在梦里关心关心我。”霓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把手抽出来却又贪恋着那点温暖。她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
凤鸣歧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往霓虹身边挪了挪,空出一只手来把她的脑袋靠到自己肩膀上:“我很少去凌霄阁了。”顿了顿又说:“我也觉得这里的梅花比凌霄阁的好看,因为你在这里。”
霓虹的心脏很没出息地快跳了几拍,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霓虹怀疑凤鸣歧都听见了。不过,反正是在梦里,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我吗?”头上的声音沉沉地传来,霓虹靠着他的肩膀却感觉到了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耳根变得酥酥麻麻的。
霓虹忍了一会,最终还是没忍住,鼻尖酸酸的:“想啊。可是想有什么用。”
这下轮到凤鸣歧说不出话了,他只是把揽着霓虹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这梦做得真好。”霓虹吸了吸冻得冰凉的鼻子,“要不是因为太冷了我就不醒了。”
“你醒了我也会去找你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霓虹微微抬起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笑了。可是那笑容看起来却隐隐有些落寞,“不过有时候我也想听些假话。”
“霓虹……”凤鸣歧看着她,眼底的情绪温和又悲伤。可是不待他说话,突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霓虹?别睡了,天冷该冻着了。”
霓虹听见这呼唤声,缓缓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师父?”
凤鸣歧微微眯起了眼睛,只见皓雪之中出现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一身炎色长袍铺散雪上,远远看去也是风姿卓绝的样子。霓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向那师父那边走过去。
“霓虹?”手上一吃紧,霓虹回头看见凤鸣歧的脸上带着薄怒——这个表情在他脸上倒是很少见,梦果然还是虚幻的东西,“你要和他走?”
风又呼呼地挂起来,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霓虹快要看不清凤鸣歧的脸。
那边师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醒醒,我们回家了。”
她看了看凤鸣歧,点了一下头:“嗯。”她点头点得倒是很坚定。手上的力度又紧了一些。霓虹不禁叹了口气,轻轻把手往外抽了抽:“上君,我虽然一直不聪明,但是如果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要面对现实,那也未免太不成器了。”
“你要和他‘回家’?”隔着漫天的大雪,凤鸣歧的脸上的薄怒消失了,却将情绪波及到了说话的语气上。
“别闹了。我知道你是假的,你是我的幻想啊,是我想见不能见的梦。师父的家不能算是我的家,但是那至少是真实的。你已经不是我的上君了,我不能念念不忘。”霓虹笑了笑,有些戚戚然。她抽出手来,凤鸣歧的脸渐渐模糊,等到眼前再次恢复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师父的身影。
“梦魇了吗?怎么叫你你都醒不来。”锦华拍了拍她头发上的落雪。
霓虹嘻嘻地笑了:“是好梦,所以不舍得醒过来呢。”
“那我算是扰了你的美梦了。”锦华语气带笑,伸手把她扶了起来。霓虹这才发现师父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心里觉得很温暖。其实师父本来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吧,只是因为一些悲伤的事情才封闭了自己的心。
可是她却不想和师父一样把自己的心关起来。
她也没有脆弱到没有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她还是生他的气。不过这也没关系。相怨亦相思。
霓虹一路上都想着那个梦。那样真实的触觉一点也不像是梦。可是梦里的凤鸣歧感觉又和以前梦到的很不一样。她以前总是梦见他穿着那件玄色带暗花的罩袍,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书卷。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一如既往。
以前的梦里,凤鸣歧不会温声细语地说话,更不会生气。
她频频回头去看自己睡着时靠着的那棵梅树,怀疑是不是什么花精恶作剧地给自己织了一个梦,或者更离谱地期待着也许上君真的来过。可是除了点点红梅和两串快要被大雪湮没的脚印之外,什么痕迹也没有。
她有些失望地转回头继续往前走,突然想起结界的事情来,就抬头问锦华:“师父,结界的漏洞能补好吗?”
“缺漏现在还很小,我暂时补上了。不过我的法术持续不了多久。”锦华答道。
“那您说我会补好结界,是什么意思?”
“这结界原本是你母亲灵祈上神散尽仙气凝结所致,你的血脉承自于她,所以仙法脉络也和她一样。除了你,再没有人能补好这结界了。”
母亲。
霓虹默默地低下头,脑海中是母亲额间娇艳的凤仙花的图像。她到底有怎样的决心才会将生命化为守护这一方国土的屏障呢?
师徒二人回到丞相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随便吃了些东西二人便各自回了住所。霓虹刚踏进漪澜舫,就看见翠儿正在铺床。见她进来,翠儿迎上去福身行礼,说道:“今天早上昭颜姑娘来了,可是没见着姑娘您,就问奴婢您的去向。奴婢说您和丞相一起去游洵山了,她就走了,脸色有些不好。”
霓虹只觉得有些累,也就没太把这件事放心上,只说了句“知道了”。昭颜要是误会的话,下次见面再解释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洗漱完,就爬到榻上,整个人都糊里糊涂的,裹着衣服扯开被子便睡着了。爬山可真是个累人的活儿。
大约是二更天的时候,迷糊中霓虹又听见了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她不禁疲惫地翻了个身——还以为累成这样,今天不会有力气再做梦了。睡梦中有人伸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睡乱的散发,动作很轻。衣袍扇动,有浓郁的沉香气味。霓虹想着大约是自己房里的沉香还没有燃尽。
可是睡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床榻的靠外面的一边微微往下陷了一块。她莫名其妙地努力睁开了眼睛,一翻身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看来还是在做梦。霓虹也不挣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脑袋埋进去,只听见头顶方向有人叹息一声,一条手臂把她紧紧地圈进胸膛里。霓虹呢喃道:
“你就这样不要动。我今天很困了,你现在要是和我说话,我醒了大概就记不住了。”
“是吗?”那声音里带着笑意,“那这样呢?”
霓虹思绪飘渺,也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这样”是哪样,只觉得一只手将自己的下巴托了起来,然后什么柔软的东西结结实实地压上了自己的嘴唇。霓虹顿时清醒过来,打了个激灵,一把推开眼前的人:
“你你你……你干什么?”
眼前的人确实是凤鸣歧没错,穿着玄色暗花的长袍,戴着玄冥石抹额,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算是做梦,也不该做这样的梦吧。
“我觉得这样比较有助于你记得这个梦。”凤鸣歧抬手拂过自己的嘴唇,眼梢都是笑意。
霓虹迅速地闪退到床榻的一角,抱着被子警惕地盯着凤鸣歧:“你这样……着实不大好……你家还有那位帝后……”
凤鸣歧挑了挑眉毛:“你对那位‘帝后’的事情,还着实是很在意啊。”
霓虹咽了口唾沫,怒道:“我才不在意。你快消失你快消失!我要醒了!”
“是吗?”凤鸣歧往前欺了欺身,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个……虽然是在我的梦里,你这样做还是……有失礼仪。”霓虹看着他那张好看得有点要命的脸,结结巴巴地话也说不顺畅。
凤鸣歧看着她窘迫焦急的样子,突然好像没忍住一样低头笑了几声,然后退后靠回床沿上。他冲着霓虹招了招手:“过来躺下。”霓虹扭动了一下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按理说在梦里不用听他的,可是自己为什么有些不受控制呢?
“过来。”见她没挪窝,凤鸣歧的笑容淡了一些,伸手指了指自己身边还温热的地方。
霓虹这才慢慢地爬回自己的地盘迅速躺下,拿被子把自己蒙得只剩眼睛和额头。凤鸣歧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现在竟开始这样怕我了?”
“我才不怕你。”她潜意识里想要这么说,可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凤鸣歧这才停止了打趣,温声问道:“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好。”
“遇到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我不怎么出门,平时只是跟着师父学一些东西。”霓虹暗自鄙视自己在梦里都这么老实。凤鸣歧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她不禁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看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除了你师父呢?”
“除了师父……”霓虹思考问题的时候不经意地就把被子从头上拿了下来,一张脸闷得有些泛红,看起来倒是很可爱,“除了师父,我最近就见过靳阳和昭颜。哦,还有翠儿。”
“靳阳又是谁?”凤鸣歧的双手在膝盖上交叠,依然蹙着眉。
“好像是什么……兵部尚书来着?我也记不清了。他几天前来向师父述职,我就见过他一次。”霓虹边说边看着凤鸣歧的表情,唉,果然没出息,梦里也要看别人的脸色。只见他的眉头似乎略略舒展了一些,问道:
“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有意思的事情……倒是没发现。”霓虹抬头看着青纱帐顶,想了一会突然说道:“噢,对了,倒是有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凤鸣歧直起身子,问道。
“我呀,现在好像一碰到别人就能看到些什么。我碰到昭颜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一只碧玉发簪,总觉得特别熟悉,不知道在哪看过。”霓虹说着,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恼,“到底在哪见过呢……”
凤鸣歧的目光在空中停滞了一会,脸色渐渐变得凝重。霓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也半坐起来,问道:“你也见过吗?就是两颗碧玉琉璃……”
“是绫绮的双珠点翠。”凤鸣歧往后靠过去,抬手盖上了额头,脸上此时却没什么表情。
“穷奇大君?”霓虹的脑海中浮现出绫绮穿着靛色衣裙的身影,原来是她的发簪,是她的没错!可是昭颜是左相家的大家闺秀,应该没有机会接触到绫绮啊,她们之间怎么会有瓜葛呢?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说到绫绮,倒叫她想起另一件事情来。
刚刚遇上凤鸣歧的时候她年纪尚小,所以不太懂什么感情的事。不过紫檀宫这个地方一般也没什么客人光临,倒是绫绮经常会往紫檀宫走动走动。渐渐地,霓虹觉得绫绮看凤鸣歧的眼神有些特别。绫绮原本是四大妖尊之一,对谁都是一副傲慢冷淡的样子,可是唯独对凤鸣歧,有着难得一见的温婉和关心。
“说起来,穷奇大君对上君你,好像也颇有几分情意呢。”霓虹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的凤鸣歧,语气里倒是明显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
“是吗?”凤鸣歧没睁眼,唇角却扬了起来,“你对我身边的女人,似乎特别在意啊。”
“咳……咳……”霓虹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酸,默默地咳了两声,钻回被子里蒙上了头。被子外面凤鸣歧轻轻地笑了一声,拍了拍身边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茧的霓虹:
“出来。”
“不出来,我困了。”
“做梦怎么会困。快出来。”凤鸣歧一直有种不屈不挠又漫不经心的缠人能力,居然在梦里也是一样。见霓虹没什么反应,他又在被子上轻轻拍了拍。
霓虹在被子里闷得也有些喘不上气,再加上心情焦躁,忍不住把被子一摔,大吼一声:“你这个人还有完没完……”她一个“了”字尚未能说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没想到他的脸会离自己这么近。
这么近地看还是没有一点瑕疵——他总是很好看,梦里也一样。
浓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就要扇到霓虹的脸上,带出一阵阵轻风。
凤鸣歧看上去却是一脸的坦然:“怎么算个完呢?”
霓虹能清楚地感觉到到他的鼻息——他的呼吸很平稳,还带着沉香浓郁的香气。这气息让她觉得不自在,脸上也像是烧起来了一样。她犹豫着伸出手想要推开凤鸣歧:
“你……坐得远一点吧,这样有点难受……”
凤鸣歧目光深沉,看起来难得有几分单纯的疑惑:“是吗?”他说着,微微直起身子离得远了些。随后又正色道:“你最好不要和那个昭颜走得太近,她和绫绮有瓜葛大约和你也有些关系。”
“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我和你都没什么关系了……”霓虹的目光往下垂落,小声地自言自语。正说着,身边的床榻又是往下一陷,凤鸣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她身边躺下来,霓虹反射地就要坐起来,却被轻轻按住了肩膀:
“乖一点,睡吧。”
霓虹呆呆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索性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他的体温就在身边,这般清晰。在梦里应该也可以睡着吧?即便是假的,有上君在身边,还是会感到很安心。
霓虹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思绪渐渐飘散开,弥散在空中像是昆仑山的五彩祥云。混沌中似乎听见他在说话,但是说了什么,总是听不真切。
算了,梦里的话,也没什么要紧。有他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