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漏窗在地上留下斑驳的阴影,霓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前厅的书桌边坐了个人。她的心猛地揪紧,像是要停跳了一样。
轻纱掩映间,那人的身影颀修,一身华服流光溢彩。
昨晚的梦,难道……
霓虹轻轻掀开被子,又轻轻地走下去,生怕那身影只是镜花水月,一碰就会消失了。
撩开青纱,视线清晰起来。坐在书桌边的人抬起头,那张面具还是和以往一样看不出任何表情。锦华今天没有束发,一头青丝滑落下来,远远看过去和凤鸣歧倒是有几分相像。不过上君也没有这件衣服啊,霓虹呼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噢,你醒了?”锦华冲她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他顿了一下,看着霓虹上下扫视一番,开口道:“昨天是太累了吗?怎么衣服都没有换就睡了。”
霓虹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有点累。”她说罢,好奇地看了看锦华,问道:“可是,师父您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吗?”
锦华闻言,放下了手里正在看的一卷经书,复又抬头答道:“打算带你去鹿吴山看看结界的漏洞。不过看你睡得熟就没有叫你——也不赶时间。”
“那……师父你等一下,我去洗漱。”霓虹听了,快速转身要回内室。
锦华摆摆手止住了她:“说了不着急。我去坐月轩等你吧,吃些点心再走。”
霓虹点点头,笑容顿时在脸上绽开:“好的!我马上就去!”她说着,将青纱一掀,一个闪身就跑进去准备洗漱。锦华坐在书桌边顿了一下,摇摇头又拿起经书慢慢地看——还是等她出来一起去吧。
坐月轩在荷花池的南面,是个八角攒尖的小亭子,雕梁画栋做得很是精致。霓虹拿着一块桂花糕盯着额枋上的花纹发呆。桂花的味道总是能叫她想起以前在紫檀宫喝过的木樨酒。酒味掺杂着花香,真是叫人怀念的味道。
“师父啊,你会不会酿酒?”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锦华,很认真地问道。
锦华想了想,说道:“会。不过现在酿的话还要等上几年才能喝。怎么,你想喝酒吗?”
“不是,只是想要学酿酒了。”霓虹撇撇嘴,咬了一口桂花糕。清新的木樨香味弥漫在口中,唇齿之间都是香甜的味道,“翠儿做的桂花糕很好吃啊。”
“那是我做的。”锦华淡淡地开口。
霓虹无意识地点点头,等到反应过来师父说了什么之后,一个不留神就咬到了腮帮子上,疼得她捧着脸嗷嗷叫:“师父……会做糕?”
“以前学过。想做给别人吃的。”锦华伸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又放回盘子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好像瞬间低落下来,“不过她最后还是没能尝一口。”
霓虹听了,默默地把手里的最后一口桂花糕丢进嘴里,没再多问。这个她应该是那位故去的师姐吧。师父的伤心事她也不想总是提起。但是话说回来,作为一个男人,师父的厨艺真是不错。他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独居男人居然会做糕!
“把粥喝完就准备走吧。”锦华也不理会她一脸的不可思议表情,清清冷冷地开口说道。他站起来,走到亭子的北面,静静凝视着一池的荷花。他的背影看起来格外落寞。霓虹不禁觉得有些不忍。
不过,那鹿吴山距此地少说也有七八百里路,难道又要徒步走过去吗?霓虹看了看自己那双可怜的还没有从前一天的长途跋涉中恢复过来的腿,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师父出门连个马车也没有,这丞相当得未免也太清廉了点。
正暗自叫苦中,只见水面一阵涟漪,天穹响起几声鸟鸣。这个声音好像有点熟悉啊……霓虹抬头一看,却见一只独翼白鹤从天际掠过,恰好落在藕花深处。
“毕方?”霓虹一瞬间喜出望外。师父说过毕方是他的坐骑,也就是说这次不用走路了吗?可是她看了看那个面相有点凶的大家伙,心里一阵发毛。它真的不会半途中把自己摔下来吗?
“走吧。”锦华伸手将毕方招进亭子中。它庞大的身体让亭子里显得有些促狭。霓虹见它拿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不禁有些手足无措,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递过去:“师父做的糕,你要不要吃?”
毕方轻蔑地看了她几眼,一低头用长长的喙叼走桂花糕吞了下去,吃完之后似乎还挺满意地鸣叫一声,然后伏下身子让霓虹踩着它的大翅膀往上爬。霓虹舒了一口气:看样子它还算比较好收买的。
锦华也跟着坐上去。他淡淡地提醒道:“抓好羽毛,免得掉下去。”霓虹听了,立刻用力地揪住了毕方脖子上的几根羽毛,疼得它不满地仰起脖子叫了一声。耳边一阵风声呼呼,霓虹觉得一个失稳,已经被毕方带着离开了地面。坐月轩在视线里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点,在云层的覆盖中消失不见。
霓虹还从来没有坐在鸟背上飞过,风灌得她没办法张嘴说话,呼吸也有些不顺,但是看着身边一群群白鹤展翅飞过,她还是没办法抑制住心里的兴奋之情,回过头对锦华喊道:
“师父,这里好多白鹤啊!”
风撩起她的头发,发丝乱七八糟地纠缠在她脸上。锦华有些看不过去似的伸手帮她把头发掖到耳后。霓虹恍惚间看见他的眼睛里有盈盈笑意,不禁愣了一愣。
毕方带着他们从云层中穿梭而过,苍蓝的天穹似乎近得触手可及。云层下就是南山起伏的山脉,草木葱茏,绿树成荫。毕方缓缓地往下飞降过去,恰好落在鹿吴山的山头。
“哎?你们来的挺早啊。”霓虹刚刚从毕方的翅膀上滑下来,就感到一阵森森然的寒风刮过来,玄阴的声音裹在风里,听起来有些惊讶。
锦华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玄阴走到霓虹面前,英俊的脸上带了点笑容:“呀,又见面了,小徒弟。”他伸手拍了一下霓虹的肩膀,不过力气稍微有点大,霓虹没有防备,踉跄了一下。刚要往后倒,却被锦华从身后托住,淡然地提醒了一句:“他向来没轻没重,你该随时做好准备才是。”
霓虹暗笑几声,抬头冲玄阴一笑:“是呀,又见面了。”她刚刚说完,就感觉头有些晕,一股瘴气冲着面门而来,她闪躲不及,心中暗叫不好。可是就在瘴气扑近的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帮她挡了一下,瘴气顿时退散无踪。
霓虹顿时愣住了。
她记得初到紫檀宫时,凤鸣歧就那样一挥袖将自己掩入怀中,挡开了四周的瘴气。一瞬间的恍惚,她觉得自己又看见了当初笑容戏谑的凤鸣歧。
“怎么了?”锦华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头问道。
“没事……”霓虹定了定神,“我觉得,我好想知道结界的漏洞在哪里了。”她看了看方才瘴气刮过来的方向,皱起了眉毛。
“在那边吗?”玄阴将信将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你怎么感觉到的?我觉得这山里到处都是瘴气啊,没有什么源头。”
霓虹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是那里没错,她似乎能看见那里的一些异光,虽然不是很真切。可是说到修补的办法,她还是一点也想不出。她求助地看了一眼锦华,想要问问他该怎么办。锦华察觉到她的目光,顿了顿才说道:“你能看见漏洞,比我想象中进步快。修补的方法倒是不难。”他说着,又看了看霓虹,“只要你把血涂在破损的边缘就可以了。”
“可是我看不清边缘……”霓虹努力地盯着那片异光看了一会,还是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团,好像被什么挡住了一样,“不如师父你告诉我边缘在哪里吧。”
玄阴在一边哼了一声:“他要是能看见还要你来干什么。直接让你放点血不就得了。”
锦华没有理会他,兀自平淡地说道:“这个漏洞应该是被人施了障眼法。我本以为只是我看不清,你作为灵祈上神的亲生骨肉应该能感应到她的仙法脉络。不过现在看来,不是结界的问题。”
“哼,看不见还找借口。”玄阴不以为然地斜睨了锦华一眼。锦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上次给你布的结界好像快要失效了。”
玄阴:“……”
霓虹这次没心思去听他二人说话,只是看着那片异光,心中有些异样。谁会来破坏朱雀国的结界呢?师父上次说这是朱雀国朝中人所为,因为不知道打开结界的方法,原本就没有几人,无非就是国主和几位朝中重臣。霓虹猛然想起昨天的梦,心里大约有些猜疑。果真是昭颜和绫绮联手了吗?可是她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霓虹在心里暗自猜想着,不过事情明了之前她却不想和锦华说。原因也很简单:昭颜是左相的千金,师父因为三番四次拒绝人家的美意,原本就与左相有了芥蒂,要是再明着调查昭颜,那他们俩岂不是要打起来了?这实在于朝中根基不利。
那边玄阴又败下阵来,锦华不在多理会他,只是转回来问霓虹:“怎么样,能看到了吗?”
霓虹摇摇头:“还是不行。”
锦华轻叹一声:“算了,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破除这障眼法吧。”
霓虹点点头,转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毕方,问锦华:“那我们现在是要回府里去吗?”她估摸着今日昭颜也会去找自己,但是也不知道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所以临走时支会翠儿,如果昭颜来了就告诉她自己一个人去了集市上,看她能不能稍稍坐一下。霓虹因急着想要回去探探虚实,所以也不太愿意继续留在鹿吴山——反正看样子一时半会这个漏洞是补不上了。
锦华看看她,眸光有些探询的意味:“你回去有什么事吗?”
霓虹一愣,脑子转了转,答道:“倒没什么大事。只是翠儿和我说昨天昭颜姑娘来找过我。本来没预料到师父今天要带我出门,所以翠儿就请她今天再来。我想着要是回去能见到她还好和她道个歉,三番四次失约……总是不大好。”
锦华闻言,静了一静才点点头:“那我们回去吧。”
这时玄阴突然在一边幽幽开口:“喂,锦华,那个结界没有失效是吧?”
“暂时没有。”锦华头也不回地跟着霓虹登上毕方的背,毕方仰头嘶鸣一声,抖开那只巨大的翅膀便乘风而起。霓虹心里有事,一时忘记抓紧毕方的羽毛。腾空而起的瞬间她感到自己猛地仄歪了一下,方要惊呼便被锦华从背后抓住:
“冒冒失失的。”
霓虹低头看了看云雾中万丈之下的地面,心中一阵惊悸——这要是摔下去哪里还有命在。她不好意思地回头冲锦华一笑:“多谢师父救命之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耳边的风声愈发肆意起来。锦华一蹙眉,语气有些不安:
“像是要下雨了。”
他话音刚落,霓虹就见天空中乌云开始翻涌着聚拢。一道亮光倏忽间出现,在远处将天穹撕成两半。这么近地看电闪雷鸣,霓虹还是头一次。她不禁有些害怕。可是刚才还是晴朗的天气,怎么么瞬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朱雀国的气候向来温和。这般反常的情况,即便是锦华也从未见过。可是此时他凝视着远方的闪电,一句话也没有说。霓虹原本以为师父会让毕方先落下去找个地方避雨,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看这态势,完全就是山雨欲来的预兆,要是等它下起来,那岂不是要变成落汤鸡?
“师父,我们不找个地方避雨吗?”霓虹弱弱地开口问道。
锦华看着汹涌翻滚的乌云,淡淡地反问:“你害怕吗?”
霓虹老老实实地点头:“有点。”当然不只是有点,她甚至不太敢去看那些像海潮般朝自己汹涌袭来的云朵,这气势也太磅礴了点儿。
“别看就行了。”锦华说着,往她身边坐近了一些,“不会出什么事的。”
什么叫不会出什么事啊?霓虹暗暗叫苦,这大雨马上就要来了怎么就不会出事啦?伤风感冒也是病啊,她可不想生病。因为他说了,不要生病。就算现在已经不复当初,她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愿。
霓虹不满地撅了撅嘴巴:“我不想生病。我答应过别人会好好照顾自己。”
“不会生病的,很快就到了。”锦华的语气里带了些笑意,霓虹不禁有些迷惑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就在这时,雷声却慢慢减弱了。霓虹转过头去,只见厚重的浅灰色云层慢慢散去,碧蓝的天穹又出现在眼前。
这猝不及防的突然变化叫霓虹着实有些目瞪口呆——朱雀国的天气,还真是瞬息万变。
“师父你是会体察天象吗?”霓虹颇为好奇地看着锦华,一脸的崇拜之情。
锦华的目光有些高深莫测,他悠悠地开口:“我看不见天象。我只能看见人心而已。”
他这话说得霓虹并不明白,不过不待她再问,毕方已经稳稳落地。霓虹向四周望了望,自己已赫然置身于漪澜舫前。舫中沉香的气味若有似无地飘了出来,她的思绪一时间也随着那香气略略飘散开来。
“霓虹姑娘?”翠儿听见外面的响动便跑出来。看见锦华,她面带惊讶地福身行礼:“姑娘不是说去集市上了……”
“啊——我逛得远了些,在路上碰见师父,他就捎带了我一程。”她也不去看背后锦华疑惑的眼神,兀自跳了下去,“昭颜姑娘今天来了吗?”
“就在舫中。”翠儿点点头,答道。霓虹闻言,回头冲锦华笑了笑:
“师父您要不要进来见一下昭颜姑娘?”
果不其然,锦华头也不回地带着毕方走开了。霓虹的唇角划过一丝得逞的微笑,一俯身撩开了漪澜舫门外的轻纱曼。昭颜穿着一身素色坐在桌几边喝茶,姿容脱俗的样子。见霓虹进来,她起身笑了笑:“你可回来了。翠儿让我略坐一会,我这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霓虹却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空,便不动声色地迎过去:“我逛得远了些。戚里真是大啊,绕了好半天才绕出去。”
“是吗?”昭颜坐下,笑着端起茶杯递到唇边,指节却有些发白。
“嗯。”霓虹走上前去,在她对面坐下,“还好后来碰见师父。他好像是去了什么……鹿吴山?听说那边的结界破了一块,不大好修补。”
“什么?”昭颜拿着杯子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霓虹——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倒是很恰当。霓虹也诧异地看了看她,然后突然想想起了什么一样自言自语起来:
“哎呀,坏了!师父告诉我这事儿不能说出去的……”说着,她拉起昭颜的手,紧紧握在手中,恳求道:“这件事情姐姐千万不能说出去啊,引起骚动就不好了。”
这下会看见些什么呢?霓虹原本以为是其他的什么人或者物什的影像,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听见了一段对话。
“可是……结界是朱雀国的护国屏障,我要是打开了它怎么能保证你们不会危害到朱雀国?”这赫然是昭颜的声音。
“只是略有破损而已,并不是不能修补。”这个声音是绫绮,还带着轻佻的笑意,“我也是想帮你。不信的话你就等等看吧,那个小姑娘收买人心的本领可不一般。你只用打开一个可供我一人出入的缺口。这样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好吗?”
“你……容我想想。”昭颜的声音还有几分犹豫,“我明日随哥哥去丞相府中看看,再给你答复吧。”
“好,明日我在此等你。”绫绮的声音如同一缕青烟消散在耳际。
霓虹心中大骇——果然是昭颜吗?可是绫绮要潜入朱雀国做什么?难道她现在已经在朱雀国中了吗?千头万绪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霓虹听见昭颜在耳边说着“妹妹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之类的许诺,表面上感激地应承着,心里却在掂量着该不该和师父说这件事。
可是绫绮现在在哪呢?她既然是奔着自己来的,应该已经来来找过自己了才是啊。
难道她来朱雀国还有别的目的?
霓虹看着眼前昭颜那张精致的脸,心里七上八下地一时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