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微风轻抚过霓虹的脸。她微微闭上眼睛，几片落花倏忽落在她乌黑的发间。
洵山的南面栽慢桃花。山间雾气缭绕，温暖异常，因此山间桃花也常年盛开。霓虹跟着锦华沿山麓而上，满眼簇拥着雾霭般的粉色花团，这光景到着实叫人流连。
锦华在前面微微回过头来，只见霓虹正抬起手努力地够着高处的一截花枝。那枝条上缀满繁花，看上去像是快要压弯枝头。锦华看她十分费力，便折回去抬手将那花枝弯下来好让她轻松地折下。
手指碰到花瓣的一瞬，霓虹抬起头对他展颜一笑。笑靥如花，艳如桃李。
锦华怔了一下，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她这个温暖和煦的笑容。
他突然也很想笑一下——可是即便自己笑了，她也看不见吧。
于是锦华就这么站在霓虹身后，听见“啪”的一声，桃枝清脆地断开了。霓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举起了手里的花枝，笑道：“师父，这洵山的桃花开得真好。回去的时候能不能挖几棵移栽到漪澜舫外啊？”
“喜欢桃花？”锦华开口问道，嗓音清清淡淡的。
霓虹看了看手里的花枝，突然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师父你府里缺桃花。”她这话说得一语双关，锦华不禁有些头疼——他真是愈发拿这孩子没办法了，自从叫她撞见了昭颜的事情，就同情心泛滥地约昭颜去丞相府。亏她还知道自己已经心有所属。
“大概不行，我们回去的时候走北山麓。北山麓没有桃花。”锦华看了看她，转身继续往前走。霓虹嘻嘻笑着，快步跟上。
锦华大约是不大喜欢她过于频繁地和昭颜来往，便趁着空闲带她上洵山游玩。霓虹自然是十分乐意，早早地穿戴好了等锦华下朝。洵山地处朱雀国的东南方，气候温和自不必说，南山遍生桃花，北面则多红梅，两派绮丽风光，向来是四季皆宜的游览胜地。
霓虹一路上“寻花问柳”，不亦乐乎。行至桃林深处，霓虹隐约看见树丛中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看上去有些像羊，但是长得有些怪。
她悄悄地靠近，绕过一棵大桃树，却发现这桃林中的羊还不止一只两只。方才只是模模糊糊地闪过几个影子，现在再看居然漫山遍野都是。虽然霓虹觉得羊是善良温顺的动物，但是这么一大群还是叫人觉得有些怪异。而且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些羊都没有嘴。
霓虹不禁咽了一下口水，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锦华。
“这是羊患，没什么危害。它们只是长在桃林里的精灵，个性很温和。”
霓虹又转回头看了看那些同样好奇地盯着自己看的羊患。只见其中的一只试探着走上前来，停在距离霓虹两步远的地方。霓虹有些不明所以，不知自己是该前进还是后退。
“它在向你示好，但是羊患也是种很骄傲的精灵。”锦华在背后提醒，“精灵和人都是一样的，需要互相的尊重。”
霓虹了然地点了点头，上前两步蹲下去直视着那只羊患。它的眼睛纯黑，没有一点杂色。大约是在这深山里生活得久了，有一种难得的纯净。
“交个朋友吧。”霓虹歪着脑袋笑了笑，伸出没有拿花的手。只见羊患也歪了歪脑袋，凝视着霓虹伸出去的手，抬起了自己的一只前蹄，放到霓虹手上。
“看来它挺喜欢你。”在霓虹听来，锦华的语气是带了笑意的。虽然她知道如果这时候回头，还是只能看见师父冰冷的面具。
羊患看起来像是很好客的精灵，之后一直跟着霓虹和锦华，像是想和他们做个伴似的。再往上走就能看见山谷间流出一条清溪，一直往南流淌。锦华说这溪水叫洵水，源头是山巅的一汪清泉，洵水向南注入一方名为阏泽的大泽，最后再汇四方之水注入汪洋之中。
霓虹仰头往山顶看了看。川流不息，始于小流。逝者如斯，最终都要去往同一个地方吧。这么一想，突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沧桑感。
人生那么短，那么短啊。
不过就是时间长河中的沧海一粟，经不起离合悲欢圆缺阴晴。
锦华一直往前走，除了偶尔回头来催促和羊患们四处玩耍的霓虹之外，几乎不做停留。霓虹渐渐觉得师父绝对不只是为了带自己来游玩的，他分明就有着某个明确的目的地。这么一想，不禁有些怨言。
腹诽了几句，跟着师父延山麓一直往上，桃林渐渐稀疏，羊患们也停住了脚步不再跟着他们走。霓虹依依不舍地和这群精灵挥了挥手，抬头问锦华：“师父，上面有什么啊？不如我们从这里绕到北山麓去吧。”
锦华侧过头来扫了她一眼，还是清清淡淡的语气：“累了你就先回去吧。”
霓虹叹了一口气，故作无奈地说道：“那怎么行，我不能丢下师父自己跑路啊。”
锦华原本准备开口，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霓虹本能地认为是出了什么事，也跟着紧张起来。只听耳边风声飒飒，刹那间芳华落尽，原本晴朗和煦的天气也变得有些凉。锦华转过身不知看着哪里，静静地开口：
“何必每次来都虚张声势。”
他话音刚路，就见花影之中出现了一个玄衣男子。霓虹歪着脑袋瞅了瞅，觉得……姑且称他为“风一般的男人”比较合适。来人气度凌厉，整个人裹在疾风中，一身漆黑形同鬼魅，自然而然地带了一股冰凉冷漠的气息。
当然，所谓冷漠，只停留在他不开口的时候。
“锦华你这废物，鹿吴山的结界破了个窟窿你都不知道吗？现在山中处处是瘴气，你让我这样的地仙怎么活啊？”
霓虹张了张嘴，这个“风一样的男人”一开口就是满腹怨气，倒是出乎她的预料。而且他居然骂师父是废物？师父被骂废物，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忍不住开口道：
“这位……地仙，有话好好说，你干什么这么生气，骂我师父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男子的面貌不知为何有些模糊，霓虹觉得自己分明看得见这个人的脸，却辨不清他的面貌，就像是风中的一缕青烟，总是变换着形状。
不过他语气中的惊讶，霓虹还是能听出来的：“锦华，你这是找到了？”
霓虹不明白他说的“找到了”是什么意思，不过只听锦华开口，随意地答道：“不是她。”
不是她？她是谁？
不待霓虹细想，那玄衣男子又把矛头转向了锦华：“我姑且不管你的破事，结界的事情你快些解决！”霓虹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想起一件无关的事情来——若说黑袍，还是凤鸣歧穿得最好看，旁人总也穿不出他的气度来。
“你叫我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锦华的语气不咸不淡的。
“我这样的山间地仙，不依附于山体就没办法活动。我看这南山山脉的下层因为鹿吴山的结界漏洞，都有瘴气的踪影，我没办法停留，只能让你来这里。”锦华那不痛不痒的样子愈发激怒了他。
霓虹觉得这俩人看着就像是要打起来了，特别是锦华这个糟糕的态度完全就是战争的导火线。不过因为她不明内情，所以也不好插嘴，只能一头雾水地站在一边看着。锦华适时地给她解释道：“这是此地东去五百里鹿吴山上的地仙蛊雕，名唤玄阴的。”说罢他找了块石头坐下，平淡地抬头问道：“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
“看瘴气的方向，应该是南海域的结界有个角落被弱化了——这些年结界向来稳固，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也就是昨天夜里才发生的异常。”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霓虹觉得客观来说他不暴怒的样子还是很有气度的，“我怀疑是朱雀国中……”
锦华点点头表示赞同：“我回去查一查。”
“现在才不是什么‘查一查’的时候，你倒是赶紧想办法把弱化的结界补上啊，不然撑不了多久！”玄阴又开始暴跳如雷。
锦华微微抬眼看他，答道：“我不会补。”
“什么？”
“她会。”霓虹还在担心玄阴会掐过来，突然听见锦华答了这么一句。她转过头去，却发现师父竟然指着自己——这是什么戏剧化的情况？带愣半晌，才听锦华又悠悠开口：“不过她暂时也还不会。”
“锦华你这是在耍我吗？”玄阴的脸顿时就阴了下来。
“你先回鹿吴山，我帮你施一个暂时的结界，应该能撑到霓虹学会修补结界的时候。”锦华没有搭理他的愤怒，自顾自地开口说道。
霓虹依然在迷茫错愕中没有回转过来，就感到耳边一阵寒风呼啸，一转头发现玄阴正站在自己身边低头盯着她看。离得这么近，她还是辨不清他的脸。
“锦华你什么时候又收徒弟了？你不是说过你再不收徒弟了吗？”他和锦华说话，却依然盯着霓虹瞧，“而且……还是个女徒弟。”
“为什么师父不能收女徒弟？”不待锦华开口回答，霓虹便抢先问道。
“你师父以前也有个女徒弟。”玄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俩还有一段故事。不过后来他徒弟死了，他就再不收徒弟了。”
霓虹悄悄地回头看了锦华一眼——自然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不过他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些凝重。霓虹想要提醒玄阴不要再说了，免得惹火了师父不好收场。只听锦华悠悠开口：
“我突然想起来，布结界的器什被我丢在了府中。”
玄阴顿时就绿了脸，缄口不言，好像瞬间变哑巴了一样。
霓虹在一边看着有些好笑，并且很不给面子地没忍住，咯咯笑翻了过去。玄阴郁结地瞪了她一眼，一副吃瘪的样子。霓虹突然觉得自己渐渐地能看清玄阴的轮廓，不再像刚才一样模糊，不禁十分疑惑地看了一眼锦华。
锦华似乎对她的疑惑颇为明了地说道：“蛊雕遇生人好用障眼法，已让对方辨不清形状——大概是因为他们很弱，没什么防御能力，所以需要这些小伎俩来迷惑别人吧。”霓虹听到这里，咽了咽唾沫，偷偷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玄阴。果不其然，他的气得脸有些煞白。
锦华却不在意，继续说道：“不过和你混熟了之后就没什么戒心，所以障眼法也就弱化了。”
霓虹这才明白过来，转过头冲玄阴友好地笑了笑，不过那笑落在玄阴眼里总有些讽刺的意思，所以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锦华给玄阴施了个结界便带着霓虹沿北山麓往回走。
玄阴一走，风就停了下来。不过北山麓冷得出奇，高处白雪皑皑，锦华的炎色长袍在洵山皓雪中显得格外刺目。从玄阴方才略一提到锦华曾经的徒弟开始，虽然锦华面上没有什么异色，不过霓虹还是觉得他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哀伤。
这个时侯应该安慰安慰师父吧。霓虹这么想着，却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不戳到师父的痛处。想了一会还是觉得避开这个敏感话题比较明智：
“师父，你和玄阴很熟吗？他的脾气是不是一直这么不好啊？”
“我未出仕之前在鹿吴山隐居过几年。蛊雕掌管鹿吴山的四季更迭，不过玄阴这个人没什么原则，高兴了鹿吴山就四季如春，不高兴就刮冷风。”锦华侧过脸来低头看了看她，平静地答道。霓虹想了想，觉得确实像是玄阴的风格，不禁低头窃笑。
“我在玄武国的时候也总是藏在山里。不过玄武国的山里没什么妖怪，多半是小树精一类的。要不是遇见清弥，我都不知道山外面还有这么大的世界。”霓虹回想起来，已经非常平静。那些年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是清弥给她的世界开了一扇门，带她来到这大千世界之中。现在想想，真是件幸运的事。“不过我有时候也在想，等我老了就躲回山里去，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你小小年纪，想的倒远。”锦华似乎低笑了一声，问道：“那你想去哪隐居？”
“就在这里吧，景色也好。”霓虹的目光微微暗下来，答道。
锦华静了一静，才开口：“我以为你会想回昆仑山。我前几日朝会的时候听说梼杌上君现在已经是青冥紫宸天宝华帝君，以后大概也很少会离开昆仑山了吧。”
霓虹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不过刚才还想着安慰安慰师父，现在立场似乎倒过来了。她觉得自己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吧……
“那你听说他和王母座下的白孔雀瑶璧的婚事了吗？”
“嗯……好像王母一直在催婚，帝君也没怎么推脱。”锦华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听见的花边消息如实转告。
帝君。
原来人们现在，是这么称呼他的啊。以后见面是不是自己也要尊称一声“帝君”呢？还有瑶璧，大概会被称为“帝后”吧。这么一想，霓虹突然觉得心头十分郁结。恰好在此时一抬眼，望见了洵山白雪下那满山的红梅。
所谓触景生情，不过如此。
“隐梅峦的凌霄阁外面也有很多红梅树。不过我不喜欢。”霓虹轻呼一口气，似乎是在和锦华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不喜欢。他分明说过不会离开的，信誓旦旦地说会一直陪着自己，可是他没有履行承诺。那天的对话轻飘飘地在脑海中回荡：
“上君，等到木樨开花的时候我和你一起酿木樨酒好不好？”
“好。”
“等以后我们再把酒挖出来。下次煮酒的时候你少放些水吧，你煮的酒味道都很淡。”
“太浓了你会喝醉。”
“可是我喜欢啊……那你说梅子酒好不好喝？”
“酿得好就好喝。”
“那你会不会酿？”
“会。”
“那你做梅子酒给我喝吧，现在就要喝。”
“霓虹……”
“我不喜欢你和瑶璧姐姐成亲，我不喜欢……”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隐约想起自己躺在凤鸣歧腿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瑶璧的声音。凤鸣歧抱着她回房间的时候她是醒着的。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凤鸣歧的衣角，怎么也不愿意松开。可是他还是轻轻地掰开了她的手。
轻轻地掰开，却在她心头划下了深深的伤口。
“我始终觉得，上君是喜欢我的。”霓虹从绵长的回忆里挣扎出来，眼眶有些热。锦华显然对她这句没来由的话有些好奇，转过头来看着她。
来朱雀国的这些天她一直活波好动，没有表现过多么伤感的样子来。锦华原本就知道她只是在硬撑，却没想到她会在这时突然变得这般难过。只听她又小声地开口说道：“可是我现在，又没那么确定了。”这语气里却是无限的悲伤。
锦华默默地听她说话，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背，感觉到她在轻轻颤抖，似乎是奋力控制着纷乱的情绪。“难过就哭吧，这里没有别人。”
霓虹红着眼睛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不论如何，我们都没办法在一起。我不想再想这些事情了，可是就是忘不掉……”她虽然坚定地摇着头，说话却带着哭腔。
北风萧瑟，梅枝上的雪花簌簌落下，露出被白雪掩埋的嫣红花朵。
“师父，我在这里坐一会吧。”霓虹抬头，可怜巴巴地请求道。
锦华点点头：“你休息一会，我去附近看看瘴气的情况。一会再回来接你。”
霓虹点点头，靠着梅树坐下。锦华看了看她，转身离开，雪地里留下一串清浅的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