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白玉轩。
“神尊，这木樨酒放了许久了，我替您重新倒一碗吧。”灵曜给正在对弈的凤鸣歧和老苍帝君添了梅花酒，一转眼看见凤鸣歧手边的一碗桂花酒动也没动。她其实极少见到神尊饮酒，偶尔喝几杯，必在身边放一碗桂花酒。她不大清楚个中缘由，不过初来白玉轩时见到的那个风传为羽化了的灵祈上神女儿的孩子从一个多月前就再不见踪影，上君的这个习惯也差不多是从那时始——大约是与她有关吧。
沁儿站在一边，冲灵曜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
凤鸣歧头则是也没抬，凝视着棋盘，淡淡应道：“你下去吧。”
“什么酒这么贵重，喝也不喝地摆在一边观赏？”老苍帝君见状，调侃道。边说边伸手要去端那酒碗，“让我看看吧。”
“这不是给你喝的。”凤鸣歧随意地抬手一挡，拂开了老苍帝君的手，“你管好你的棋。”
老苍帝君不满地收回手：“你都是帝君了，可不能这般吝啬。”
凤鸣歧不置可否，从容落子：“你又输了。我和你说过下棋要专心。”
老苍帝君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论棋艺我从来都不能赢你。”他说着，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我记得你以前偏爱梅花，现在怎么不见白玉轩里有梅树呢？”
凤鸣歧静了静，没有立刻回答，却突然又开口问道：“你上次说的清波贺是什么时候？”
“大约……还有半月吧。”老苍帝君端着酒杯略略思忖了一下，答道。
凤鸣歧听了，不再多言，只是转头垂眸看了看左手边的酒，眉头皱了起来。
他今日着了竹青长袍，一身无华两袖清风，看起来倒十分有神仙的架子。自从梼杌上君入了仙籍，那些个终日无事的小仙女们便更有了些谈资——妖尊梼杌真真是有这三界之间难得一见的超凡风姿，虽说王母在瑶池盛宴上已然给他选定了一位帝后，不过看他的样子，对那位姿容甚美的帝后倒是没有多少兴趣。那些个爱做梦的小仙女们就憧憬着指不定有一天能与帝君偶遇，成就一段美好姻缘也未可知呢。
不过白日梦这种事情，一般是不会实现的。
凤鸣歧本人对那些传闻虽略有耳闻，不过他这些年在妖界的桃花也从来没断过，所以对此并不上心。偶尔有仙女送来礼品以寄相思，他拆开看看，好玩的就留下，不好玩的就退回去，也从来不附带书信什么的。
众人只听有些幸得窥见神尊真容的仙人说，神尊似乎有诸多怪癖。比如，他去哪里都随身携一红色锦帕——男子带红色帕子本就不常见，何况锦帕上还绣了两个极不好看的字。
再比如，神尊似乎很不喜欢梅花。梅花仙子有一日在昆仑山的隐梅峦偶遇正在与老苍帝君对弈的神尊。本想过去拜见二位帝君，怎奈她当日发髻上插了枝红梅，神尊的表情顿时就冷得结出了冰渣，甚不愉悦地拂袖而去，还伸手取下了她发髻上的梅花，动作可能也不太柔和。就这件事，吓得梅花仙子躲在倚梅阁里好几日不敢出门，生怕帝君会来寻仇什么的。
老苍帝君将这些笑话传言说与凤鸣歧听，他只是一笑而过，不辩解也不诧异。
白玉轩里遍植花卉，常年百花盛开，唯独没有梅花。
凤鸣歧袖中仍是浓郁的沉香香味，只是这昆仑山不接地气，所以沉香的味道也有些冷。
“你倒是越来越有神仙的样子了。”老苍帝君调侃道，“妖尊神尊你都当得得心应手啊。”
“噢？你也这么觉得？”凤鸣歧剑眉微挑，回答得倒也颇为配合。
老苍帝君笑了笑：“我记得很久以前在瑶池见到你，你也是现在这般与世无争的模样。你现在，也只能说是变回最初的你了吧。”
“只是看起来像罢了。”凤鸣歧轻轻一笑，“毕竟过去这么多年，怎么能完全变回原来的样子呢？”
“当年若不是……”
“我也不是任人鱼肉的性格。”凤鸣歧截住老苍帝君的话头，伸手从棋盒里抓了一把棋子，又哗哗地倒回去，像是流砂消失于指缝，“我本与世无争，却不得安宁。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现在呢？”老苍帝君悠然落子，重开一局，“你怎么就愿意回来任人鱼肉了呢？”
凤鸣歧没有立刻答话，跟进一子：“你落子的地方易守难攻，不是最好的地方。”
“我原本就是只求保全的人，不然当年也不至于让灵祈流落到那种地步。”老苍帝君的目光暗了暗，“不过就这么小小的昆仑，能捆得住你吗？”
“我尚且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这白玉轩住着尚且舒适，等我腻烦了再作打算吧。”凤鸣歧执子的手支着下巴，姿态闲散，“我在哪里神帝大概都不能安稳吧。”
老苍帝君略一沉吟，答道：“在眼皮子底下总比放任你在妖界安心一些，谁知道你这个怪物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能整出些什么事情来。”
“等我与无极造化同殒，他大概才能睡个安稳觉。”凤鸣歧轻笑一声。
老苍帝君抓起一子，思索一番才开口：“我知道你担心我那外甥孙，一时半会大约是舍不得死。你还是快随我回去吧，也省得我还要输这么多局——普天之下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和你下棋。”
凤鸣歧略一迟疑，线条优美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
“你来我梦里做什么？”他说着，轻声叹息，“你来了她就不能来了。”
“沁儿和我说了，你最近不愿意出门，也不见客。”老苍帝君抬手掠过自己的额头，对于不经允许就进入凤鸣歧的梦境，他也有些歉意，“我也是受人所托来看看你怎么了。登门拜访好几次都被拒之门外，我这个帝君的面子也实在没处摆了。”
凤鸣歧皱了皱眉，一只手搭上桌角轻轻叩了几下：
“闲着无聊难道还不能做梦吗？”
“你已经睡了好些天了——不过要不是霓虹遇到些麻烦，我也不会进来叫你。”老苍帝君无奈地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说道。
“霓虹怎么了？”凤鸣歧扣着桌角的手指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老苍帝君。
“你先醒过来我再和你说吧。”老苍帝君颇有些为难地捋了捋衣摆，站起来笑了笑。
凤鸣歧闻言叹息一声，合上了双眼。周遭的景色渐渐淡去，化成一缕烟飘散了。待到凤鸣歧再睁开眼睛，自己已经置身于白玉轩的寝殿之中。裹了衣服坐起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扶了扶额，感觉略有些晕。
屋子里四处弥漫着沉香绵长浓郁的香气。凤鸣歧从榻上走下来，揭开铜炉看了看，沉香已经燃成灰屑，却还在往外冉冉地飘着青烟。
他伸手撩开挂落边垂下的红纱幔——他原本不是很喜欢红色，不过自从霓虹走了，他就吩咐沁儿去各处搜罗了许多流云锦。老苍帝君有时来白玉轩还会嘲笑他把寝殿布置得像婚房。
沁儿听见房里有动静，便敲了敲门，轻声问道：“上君，你醒了吗？老苍帝君来了，在厅堂等您呢。”
凤鸣歧推开房门，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现在去。”
睡了好几天，乍一睁开双眼，门外的阳光略显刺眼。寝殿前一片桃林花海，在天光中融成了流动的色块。光线与浮尘交织，幻化成流光飞舞的碎屑。凤鸣歧不禁抬起手遮阳，眯起了眼睛。
“我都不记得你曾经有把自己折腾成这个颓靡的样子。”老苍帝君正在厅堂喝茶，看见凤鸣歧走进来，便放下茶杯戏谑道。“早知结果是这样，当初何必放她走，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一时生气，我随性惯了，也就没留她”他的语气里不无懊悔，“霓虹怎么了？”没待坐下，他便开口问道。
老苍帝君这才正色道：“我前几日去南海国境附近的海域寻灵药，不过……你猜我看见谁了？”凤鸣歧静静地听着，没有要好奇提问的意思。老苍帝君自觉无趣，便自问自答：“穷奇大君。我看见了绫绮。她和一个半神族人说着什么。除了霓虹，我也想不出她去南海岛国能是为了什么了。”
“她说了什么？”凤鸣歧的瞳色变得有些深。
“这个我就没听到了。我觉得她发现我了，只看她匆匆塞给那人一个什么物件就走了。”老苍帝君一副毫无头绪的样子，“我没办法潜入朱雀国的结界，那是灵祈临终前用尽神力布下的。我想了想，也只能找你商量了。”
“那结界我也破不了。”凤鸣歧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有一点寰转的余地。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我可以把整个海岛掀翻。”
老苍帝君闻言，颇伤脑筋地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我就知道找你商量会是这个结果。你就能不能用正常的想法好好考虑这个问题？”
凤鸣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凤鸣歧面上表现得很平静。老苍帝君却总有一种他马上就会掀桌而起冲到南海海岛实施计划的错觉，所以时刻关注着凤鸣歧的动作，生怕他会不受控制。
“你门下不是有一个半神族的孩子吗？让他去送个信叫霓虹自己注意提防着吧。”老苍帝君提议道。
“南海来去一番要花上七八天，怕这之间会出什么差错。”凤鸣歧站了起来，老苍帝君忙跟着站起来，却见凤鸣歧开始慢慢地踱步，“我还是和祁云一起去吧，即便没办法进去，在她附近我也安心些。”
俩人正说着，突然见沁儿匆匆跑了进来，看上去慌慌张张的。凤鸣歧转过头去，目光略带探寻。沁儿缓了缓，开口道：“我方才看见西王母娘娘朝着白玉轩过来了，还带了一大群仙人，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老苍帝君闻言，站起来环视一番，突然有些紧张地问道：
“你最近可有与妖界的什么人来往？”
凤鸣歧想了想，点点头：“前几日饕餮上君寄来一封书信。”
“待会你可要沉住气，别闹出什么乱子。最近在东之青龙国那边妖族不太平，似乎是和天界的关系有些敏感。王母最近在肃查此事，你最好不要被牵扯其中。”
凤鸣歧闻言轻嗤一声：“这事摆明了是冲着我来的，躲也躲不掉。”
老苍帝君愣了愣，转念一想，才记起来凤鸣歧原来为妖尊时，青龙国原本就是他的属地，所以每逢妖界元老议事，梼杌上君在流华宫主殿中的座位也位于正东方向。只是后来他不知缘何搬去了紫檀宫，就不再管青龙国里的事情了，不过国中还是一直以凤鸣歧为尊。
青龙国偏偏赶在凤鸣歧回到仙界之后作乱，多少让人觉得与凤鸣歧有关。
也难怪平日里足不出户的王母会亲自前来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老苍帝君皱了皱眉头，问道。
“看看她想做什么再说。”凤鸣歧一挥袖，坐了下去。修长的手指托起茶杯，不急不慢地喝起茶来。
“上君……”沁儿在一边看着不免有些着急。
“这茶水的火候不够。”凤鸣歧垂眸看了看半浮半沉的茶叶，悠悠地说道，“你最好去倾觴那里学一下要怎么泡茶。”
他这边话音刚落，就听见青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西王母驾到，二位帝君怎的不出来接驾？”
老苍帝君别过头嗤笑一声，对凤鸣歧使了个眼色：“老夫人到哪里都还是一样喜欢摆架子。你倒是起来一下应个景儿吧。”
凤鸣歧慢慢放下茶杯往外走，侧过脸对沁儿说：“去数数外面有多少人，随便泡个茶来吧。”他的声音不大，却也没有刻意压制。老苍帝君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他出了门。
他们俩人原本神阶就极高，所以面见西王母也无需施大礼。老苍帝君倒是面子上做了个揖，凤鸣歧则面色平静地开口：“不知西王母驾临，请上座吧。”
西王母素来是个和蔼的老妇人，极少动怒。不过今天看起来她的表情却有些肃穆。她也没和凤鸣歧寒暄，只是点了点头便径自进了厅堂。一众随同的仙人们则先向二位帝君行了礼，待凤鸣歧和老苍帝君也转身进了厅堂才亦步亦趋地跟上。
凤鸣歧随眼一瞅，觉得随行的仙人大约有十余人。看仙气缭绕的样子，多是太极上清一阶的上仙——这浩大的声势真是像极了兴师问罪。
“帝君在我昆仑山可住得习惯？”王母落座，从青鸟手中接过沁儿递过来的茶杯，不动声色地放在了一边。她完全就是一副主人家的派头。
凤鸣歧面上却无甚表情：“王母关切，我本该差人去瑶台向您请安才对。”
“那倒不必了。我只是怕我这里招待不周，不能让帝君宾至如归。”王母笑了笑，却丝毫没能让人感到亲切，“近日青龙国的****想必老苍帝君也和帝君说了一二。我仙界就全仰仗帝君了，若仙界与妖界果真起了纷争，还希望帝君您能助我们固守住七重天，老身在这里谢过了。”她说着，抬眼看了看坐在凤鸣歧旁边的老苍帝君。
“王母尽管吩咐。”凤鸣歧点了点头。
“那么，希望帝君这些日子能留在昆仑山，暂时不要外出，以防万一。”王母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有帝君镇守，我们方能无虞。”
“必当竭力。”凤鸣歧点了点头，“小仙这些日子和青灵下棋谈天，倒也乐得自在。王母有什么差遣，但说无妨。”
“那老身……就代仙界再次谢过上君了。”王母这才恢复了往常的慈善模样，语气也恢复了和蔼。
凤鸣歧应景地挑了挑唇角，目光却依然平静。王母这样一来，只是将他困在昆仑山了，哪里也去不了，更别提和****掺上关系。仙界对他，从来没有放心过，这一点他心里自然石明镜一般清楚。只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想办法探知霓虹那边的情况，所以也不便在别的不相干的事情上惹麻烦。
重要的事情谈完，自然就开始了无意义的闲谈和寒暄。凤鸣歧不怎么说话，大多是老苍帝君应付着答几句。不过凤鸣歧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好笑。这么多人声势浩大地来他这里，居然只是为了将他软禁在昆仑山上，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了。他若不是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处理，一定要好好陪他们玩一番——反正他在这昆仑仙岛也是无聊得紧。
他正寻思着怎么能见到霓虹，突然听见西王母似乎朝他的方向问了一句：“关于帝君与瑶璧姑娘的婚事，不知帝君打算何日举行？”
凤鸣歧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面，于是先将思绪收了收，才答道：“我本来也没有和瑶璧成亲的意思——瑶璧是个伶俐的姑娘，还是让她随侍王母左右更合适。”
“可是当日在宴会上帝君并未拒绝。这事情若是传出去于瑶璧的名声实在是……”
“那便说是我悔婚吧。”凤鸣歧回答得颇为随意，连老苍帝君在一边看着都为瑶璧不值。这么个没情义的怪胎，何必要对他用心良苦。不能不说这是命。王母座下的白孔雀向来自视甚高在仙界是出了名的，现在居然被清明神尊悔婚，真是颜面无存了。
“可是……这件事您还是……”王母一向疼爱瑶璧，终究还是想为瑶璧最后做一些争取。可是凤鸣歧显然不是什么容易被说服的主儿，完全是不为所动的模样。王母觉得也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便岔开话题先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老苍帝君忍不住表达自己的不满：“你这样也太决绝了。瑶璧怎么说也跟了你这么多年。”
“那我现在去娶了她？”凤鸣歧微微侧目，慢悠悠地答道。
老苍帝君放要回答，却想起自己那还身处危险之中的外甥孙，于是突然觉得其实凤鸣歧这样做其实颇有道理，于是一时间就没了后话。
“不过你刚才随便进到我的梦里的事，我们还要细细讨论一番。”凤鸣歧像是想起了什么，冷冷地来了一句。
“……”老苍帝君又愣了半晌才恨恨地开口：“你这人还真是记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