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霓虹正在院子里练剑——她近来学什么都学得飞快,身姿轻盈颇像飞燕舞于掌中。虽还欠力度却已有神韵。一招“云鹤”方出,剑尖所指之处竟赫然是锦华那卓然的身影。霓虹不由地吓了一跳,慌忙收回剑来,冒冒失失地问道:
“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翠儿和我说您今天去了朝会,一时半会回不来呢。”
霓虹说完这话感觉锦华的表情好像略放松一些——其实她哪里看得出来什么表情,终日看见的不过是一张面具罢了。只是看久了,这面具似乎也有了悲喜。
“我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就可以偷懒了?”
“我没有偷懒啊,您看我这不是在勤奋地练剑么?”霓虹不满地撅了撅嘴巴,小声抗议。
锦华撇了一下头,霓虹觉得他是在笑,不过他的目光倒还是平静的模样,没什么情绪。
“一会儿兵部尚书要来我这里述职,你就呆在漪澜舫,最好不要露面。”
霓虹颇为好奇——她待在丞相府闷得要死,除了收拾房间的翠儿,她就没怎么再见过外人。师父也是,教完一套剑法就不见踪影好几天。偶尔来沙汀白雪斋验收一下她的成果,顺便带来一大堆经书。
“兵部尚书是什么人?他来述什么职啊?”霓虹拼命做出好奇得要死的样子来。
锦华见她也没有半点要听话的意思,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姑娘真是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想听话就听话,不想听话就绝对不会听话,简直就是软硬不吃。
“只是一些日常的琐事罢了。你要是执意要跟来也可以,但是躲在门后就好了,不要露面。君上现在还不想让你和太多人接触。”
霓虹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是怕我什么都不懂会丢人吧?”
锦华静静地站了一会,平静地回答道:“是的。”
霓虹:“……”
其实锦华这个回答霓虹还是很不服气的,她以前跟着凤鸣歧学了挺多诗书,虽然不能出口成章,也算是有文化的人。这段时间过目不忘地看了那么些经书——虽然也是一知半解,但是多少能悟道一些佛性。好在锦华在她力辩之前堵住了她的话头:
“不过这是只君上的想法。”
哎?这话的意思就是——师父其实不是这么想的吗?霓虹顿时转怒为喜,嘻嘻地笑起来。虽然在心里暗骂自己耳根太软没出息,但是师父这样严格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还是感到很高兴。
“那我们走吧!”霓虹兴高采烈地抓着锦华的衣袖晃了晃,一脸的讨好。
锦华点点头,任她扯着自己的衣袖往前跑——看这光景,她还真不像个储君的样子,难怪白赭要担心。俨然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不过大约也就是因为她这样天真活波的外表,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吧——其实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粗枝大叶,倒也是个有自己的想法的姑娘。
师父在想什么,霓虹自然不在意。她现在急需一些课业之外的东西来帮她放松放松身心。转过一座假山,山间草木葱翠,半藏半露的也看不清来路。迎面正撞上一个人。霓虹顿感花香袭人,抬头正要道歉,却看见一个身着荼白长裙的姑娘。大约二十岁的年纪,风姿绰约,容貌更是清雅精致——这不由得叫霓虹想起了瑶璧,遂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甚至忘了自己本来是要道歉的。
倒是那姑娘施施然地行了个礼:“恕小女子唐突,冲撞了姑娘。”说罢又对锦华一福身。
“昭颜姑娘怎么在我这里?”锦华说话还是那样无波无澜的口吻。霓虹这才反应过来,忙垂了头道歉:“是我冒失了。”说罢回头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锦华。
锦华会意,对她介绍道:“这是左相家的千金——昭颜姑娘。”说罢目光转向昭颜,问道:“难道今日左相大人也来敝府了?我这里也没个下人通报,真是怠慢了。”
昭颜听了,脸上顿时就有些红。霓虹看得真切,自然对当下的局势也很清楚了,不禁在心里偷偷笑起来——没想到师父这样脾气古怪的人也能染上桃花。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昭颜姑娘还真是怎么看都很像瑶璧。
“我……只是听说尚书大人今日要来丞相府中述职,我想着许久未来拜望,就与尚书大人同行了——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尚书大人在明斯堂等您,我就在丞相府中随便走走。”昭颜垂眸答道,那娇羞的样子甚是好看。她微微抬起头看了看还拽着锦华衣袖的霓虹,目光里有一丝不安。霓虹忙正想放开手给自己开脱,却感到手上锦华的衣袖挣了一下,她立刻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只听锦华简单地介绍道:“这是霓虹。”
霓虹正等着他继续给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一连串的后缀,比如“储君”一类的,可是谁知师父说到这里就停住不再多说了。她顿时觉得有些窘迫,这个介绍未免简短得有些暧昧。
她不禁有些埋怨地看了看锦华,可是锦华一副泰山崩于面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霓虹想着师父大概有自己的打算吧,也就没再问什么。只是自己没来由地又无辜做了一回坏人,想想就觉得有些憋屈。
不过觉得更憋屈的大概是昭颜姑娘。虽然她面上是没什么表现,还是温婉地笑着。
“那在下先去明斯堂会见尚书大人,姑娘请自便。”锦华举止有礼,却无端地让人感到疏离。霓虹想起来自己刚认识师父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总是叫人没办法接近的样子。
霓虹看锦华举步要走,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跟上好还是不跟上好,正进退两难之时,突然听见师父叫她:“不是要凑热闹吗?走吧。”
霓虹这才慌慌张张地冲昭颜福了福身,快步跟上了师父。
要是说当年她还敢和凤鸣歧八卦逗乐,现在她虽然好奇得要死却不怎么敢问师父这其中细节,一路上憋得甚是辛苦。
锦华却像是故意吊胃口一般,虽然把她的好奇看得一清二楚,却偏偏不开口提这事儿。
霓虹知道一时半会也套不出什么秘密来,遂偏过头去看两边的风景。夹道的山茶开得甚好,满树红艳,和霓虹身上的流云锦交相辉映,那光景落在谁眼里都甚是好看。
锦华不禁有些后悔带她出来,这么显眼的装束想要藏起来都不容易。
二人正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山石掩映之中若隐若现地出现了明斯堂的轮廓。
霓虹看见门口站了一人,身姿挺秀,着了黛蓝长袍。他正俯身看着堂前水池里的红鲤鱼。霓虹原本是打算按师父之前的指示藏起来的,不过看这个光景她只能象征性地往锦华身后躲了躲——那人抬起头便看见了霓虹,目光里有几分惊艳。
锦华也不甚在意,带着霓虹走过去:
“靳阳,看样子你等很久了?”
霓虹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他面相温和,好看的五官中透出一股子英气。霓虹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深棕色眼瞳,眼梢好像带着笑。不过这个大官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些,霓虹本以为他会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可是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六七的年纪。
“靳阳是方才那位昭颜姑娘的兄长。”锦华回头看了看霓虹,自己往旁边站了站。
霓虹走上前去,这才觉得他的眉眼和昭颜长得的确是有些像。
“见过尚书大人。”霓虹欠身行了个礼。
“姑娘不必多礼。”靳阳作势要扶起她,不过双手悬在半空中还没碰上霓虹,锦华便略一伸手把霓虹拉起来,对靳阳说道:
“里面坐吧。”
靳阳也不在意,微微一笑,转身进了厅堂。
倒是霓虹觉得略有些尴尬,紧紧地跟着锦华,怕自己的言行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靳阳翩然落座,笑道:“我记得丞相府上从来没有女眷,这次这位姑娘不知是……”
“我收的徒儿。”锦华背对着他,淡然地答道,端出两只青瓷茶杯就要沏茶。霓虹见状忙走上前去帮忙。别的不敢说,沏茶这功夫她深得倾觴真传,手艺可谓是炉火纯青。锦华见她手法颇为熟练,便把茶壶交给她,转身在座位上坐下。
靳阳的脸上,明摆着是吃了一惊的表情。随后又假装不满似地扬了扬眉:
“我听父亲说,我小的时候父亲想要让我入丞相门下,丞相却断然拒绝了,说今生不收徒儿。果然是我天资愚钝,不如这位姑娘啊。”
霓虹小心地把茶杯放到茶托上,转身给他们俩端茶。听靳阳这么一说,便笑着说:
“尚书大人这么说真是在取笑我了。”
靳阳仰起脸正视着霓虹的眼睛:“我看姑娘的确是蕙质兰心,冰雪聪明的人。”他的目光精炼有神,就这么被盯着看,霓虹不禁有些窘迫,呵呵笑着往后退了几步,把另一盏茶递给师父,然后拿着茶托站到师父身边。
“师徒这种事,总是要看缘分。大约那时我与尚书你缘分没到,所以没能有幸对你有所指导吧。”锦华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然后转身对霓虹点了点头:“你泡茶的功夫倒是不错。”
靳阳后来和锦华说了些什么霓虹也没多听,她对自己没兴趣的事情向来不上心,所以理所当然地,这次又不知神游去了哪里。
明斯堂后面是座不高的假山,青松翠柏掩映其上,兼植以茂林修竹,一片惹眼的葱翠,霓虹盯着看了一会,突然发现假山后有个身影隐隐绰绰地闪了一下。霓虹顿感疑惑,随后定睛细看,便知道那是昭颜。
昭颜显然也看见了她。
四目相对,霓虹明显地感受到一股敌意。
按照靳阳的说法,师父应该和昭颜的父亲一般年纪。虽然霓虹从来没有见过师父的真面目,不过昭颜对师父有意,多少感觉有些奇怪。可是她转念一想,说到年纪,她自己和凤鸣歧才真的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只因为凤鸣歧驻颜有方,他们俩站在一起时才不显得那么别扭。
师父难道也会什么长生不老之术?
想到这里,她转头看了看锦华。他一头墨发里一眼看去竟挑不出一根白头发——耳际露出的皮肤也没有一点细纹,这四五十岁的老人家果真是保养得不错啊。
她兀自瞎想着,耳朵里突然飘进“亲事”二字。这两个字顿时把她的思绪又扯了回来。
“左相大人抬爱,锦华哪有那样的福分能得昭颜姑娘青睐。”锦华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也没有什么刻意推辞的意思,而是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件事的感觉。
“舍妹仰慕丞相大人已久,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靳阳也不恼怒,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语气也是温和的。
霓虹不禁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假山后的昭颜,只见她用手紧紧捏住了衣角,努力地保持着镇定。
“我与令妹年纪悬殊,这本就不是什么合适的事情。”锦华依然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又悠悠然端起茶轻轻地啜了一口。抬手把茶杯递给霓虹:“喝完了,帮我续茶。”
“噢。”霓虹乖乖地接过茶杯转身走到窗边去倒茶,此时正对着半藏在假山后的昭颜。只见她犹豫了一下,突然转身走开。霓虹正想着她大约是听了师父的话心里不好受,可是谁知不一会儿就看见她绕过来径直进了明斯堂。
霓虹不禁看呆了,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便端着茶杯愣在了原地。锦华却丝毫不吃惊,十分淡然地转过头来看了看霓虹:
“茶好了吗?”
霓虹这才愣愣地走过去,正要把茶递给锦华,却见昭颜上前几步一手接过茶杯,冲着锦华就跪了下来:
“丞相大人,小女只是仰慕大人,并不是如哥哥所说的一定要嫁大人为妻。小女自知资质平庸,不敢高攀,只望能在大人身边端茶倒水,随侍大人左右。”她垂着头,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着,语气却异常坚定。
霓虹不禁也有些动容。这姑娘对师父真可谓是情深意重啊。师父在这时还能表现得这么冷淡,倒是有些不通人情的意思了。
可是锦华就是不为所动,只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茶杯,淡淡地说:
“昭颜姑娘请起吧。这些事情哪能劳动姑娘,我这里素来没有下人,人多了我也不习惯。现在霓虹在这里,偶尔能帮帮我的忙也就够了。姑娘大好年华,正得择一如意郎君,双宿双栖,何必将时间耗在我这老朽之人的身上。”
昭颜听他这样一说,只得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地看了看霓虹,眼睛里有盈盈水光:
“我与霓虹妹妹一起,也好做个伴……”
霓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靳阳这时方站起身来拉起自昭颜,脸上还是一派温和的表情,霓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不会生气——自己的妹妹被别人这样拒绝,按理说他也不应该是这样心平气和的表情。
“早前便对你说了,锦华丞相不会属意于你,你偏不听,这会亲自试过,该知道了吧?”靳阳的语气不紧不慢,倒像是带着笑意。
昭颜垂着头没有说话。霓虹觉得有些看不过去,便走上前去想要安慰安慰她。
“昭颜姑娘如果不讨厌我,可以常来玩。”霓虹小声说着,伸出手去拉了拉她的手。可是就在这一瞬,她的脑海里却飞快地闪过一只翠玉步摇,光华璀璨。
好眼熟。
这只步摇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她确定之前从未见过昭颜,可为什么她的思想中会出现自己曾经熟悉的东西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定在了原地。
“霓虹?”锦华的声音传过来,霓虹方才晃过神来。一转头,发现师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你怎么了?”
“没事……突然有些头晕……可能是……饿了?”霓虹不知如何解释,磕磕巴巴地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这话一出口,倒是引得靳阳在一边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挺好看的:
“想必姑娘还没有用膳。今日述职完毕,舍妹和在下也给丞相带来不少麻烦,真是抱歉了。在下先带舍妹告辞,择日如得闲暇,还望二位能光临敝府一聚。”他说罢,一抱拳,“告辞。”
锦华略一点头:“不送。”
昭颜依然垂着头,微微福了福身便跟着靳阳走了,她清瘦的背影此时看上去愈发单薄。
“饿了?”那俩人的背影方一消失在视线之中,霓虹便听见锦华在她背后问了一句。
霓虹回头冲他眨了眨眼睛,笑道:“我随口说的,师父你也信。我这不是帮您快些支走昭颜姑娘嘛……不过话又说回来,昭颜姑娘才貌双全,师父为什么不喜欢她啊?”
“只是不希望有人抱着无望的执念罢了。”锦华淡淡地回答道,“无所谓喜欢不喜欢。”
“呵呵,昭颜姑娘于师父,大概就是那未摘之花。”
“怎么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霓虹鬼精灵地笑了笑。锦华闻言,却静了一静,语气里有几分无能为力又颇感惊异地问道:
“你这小鬼都知道些什么了?”
“我只是猜啊。师父你一定早已属意别人了吧,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你们现在分开了。倾觴和弄玉也是这样的,师父你对着荷花池出神的表情,和倾觴调琴时一模一样。是睹物思人吧?我擅长的东西不多,不过除了泡茶,察言观色算是我的一个天赋吧。”霓虹的表情有些得意。
锦华对她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未置可否,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桌几上,淡淡地说:
“饿了就吃饭去吧,说这么多你也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