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走的时候下着大雨，凤鸣歧没有来。霓虹换了一身浅绿衣裙，看起来素雅恬淡。
清泠的婚礼场面盛大自不必说，但是霓虹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凤鸣歧，他和瑶璧的婚礼，应该有过之无不及吧。霓虹参加完清冷和西海主神墨兰的婚礼后就直奔朱雀国而去，在南海岛国外百米的海域看见了白赭的船队。祁云把霓虹送到白赭的龙舟上，朝着白赭单膝跪下行礼：“参见国主。”白赭似乎怔了一下，方才伸手扶起他：“你是我们的族人？”
祁云起身，目光依然平静持重，没有丝毫惊惧。霓虹觉得凤鸣歧身边的人在任何时候都有种不卑不亢的气度。祁云说话也是礼数周到：
“回陛下，草民的确是半神族的人。不过多年以前就追随梼杌上君，此番奉上君之命护送储君回南海。”
白赭似乎也对他的气度颇为赏识：“年纪轻轻就能如此周到细致，不愧是梼杌上君门下之人。既然回到南海，何不就此留下，我必定厚待。”
“多谢陛下厚爱，只是祁云还要回去复命，便不在此逗留了。告辞。”祁云一抱拳，微微颔首答道。
白赭知道留他不住，也不强求，便点了点头，不再挽留。
霓虹走上前去，目光有些哀伤：“我的话请你务必转达给上君。”
祁云侧过头来，一反常态，略显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储君放心，口信我一定带到。”
南海岛国是为异世之朱雀帝国。
传说岛国最初的元老是天界一位玉清上仙与凡间女子结合诞下的孩子，名唤神泽。不过这位国主在结发妻子亡故之后便销声匿迹，只在殿中留下了两句诗：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后人说神泽最后羽化登仙了，一直游荡于山水之间。
还有人说在朱雀国的雀名山见过以为神似神泽的白衣仙人，他的草堂后面种满了莲花。
众说纷纭，难辨真假。
半神族没有永生之力，不过倒是的确比一般人类长寿许多。可是半神族后裔后来不断与凡人婚配，血统中的仙气也愈发不纯正。传到白赭这一代时，已然没多少仙气了，与凡人其实也无甚大的差别。不过霓虹却是不一样的，她母亲灵祈上神虽说仙根尚浅，之所以能够在仙家排得一席之地也全是因借了舅舅老苍帝君的神威，但说到底仍是纯正的神族，所以霓虹身上的灵气自然也是非同一般。
朱雀国上下虽然一直不能得知储君的下落，不过对于霓虹这个血统高贵的储君，举国上下还是十分认可的。因此，在白赭四处寻找储君的这十数年间，朝堂内也还算太平，没有什么储君之争。
霓虹初来南海，对国内局势一无所知。面对那些神色各异的打量，霓虹不禁有些不自在。她不由地想起凤鸣歧，如果他在的话，自己肯定就理所当然地躲到他身后万事无忧了吧。
马车驶过宽阔的御道，举国百姓列队欢迎储君回国。霓虹惊讶于自己居然这么受欢迎的同时又对未来的道路充满了疑惑和不确定。马车穿过市井，来到朱雀国的国主宫殿前。霓虹跟着白赭下车，只见面前的五脊殿气势恢宏，筑于九十九阶汉白玉高台之上，颇有几分凌霄宝殿高耸入云的气度，和紫檀宫的精致细腻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御道两侧黑压压地跪了数百位大臣。霓虹方一下车，就听见高呼万岁之声久久盘绕不绝于耳，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
白赭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以示抚慰。
霓虹觉得自己应该有储君的气度，于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扫视着跪了一地的臣民。只见有一人跪在御道正中，看起来与旁人不大一样，心想大概是个领头的。果然见白赭率先向他走去，还伸出手恭敬地将他扶了起来：
“丞相请起。诸位爱卿也都起来吧。今日储君还朝，也算了却了我多年来的一桩心事。”
“储君祥瑞天相，恭贺国主骨肉团聚，实乃我朱雀国社稷之大幸。”丞相起身，却仍低着头，看不清样貌。他身着靛青朝服，举手投足虽毕恭毕敬，却仍掩不住一股难挡的华贵之气，霓虹不禁好奇——这人真的只是朝臣吗？
白赭回过头来，将霓虹轻轻推上前去：“虹儿，这就是我朱雀国丞相锦华，也是你的师父。”
“师父？”霓虹实在不记得自己几时有过一位师父。
“锦华丞相会指导你熟习政务，练习幻术，以后还会辅佐你继承帝业。”白赭点了点头。
锦华这才抬起头来。霓虹盯着他看了一会，颇为好奇：这人干什么要把脸用白玉面具遮起来？有什么隐秘的事情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呢？
锦华的目光也落在了霓虹脸上。霓虹觉得他应该是在看她，可是又觉得他不在看她。因为他的瞳仁一片漆黑，那里面居然看不见自己的倒影。锦华这个人会给人一种没办法琢磨的感觉，因为透过面具你只能看见他那双线条优美的眼睛，而他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情绪。欢喜也好悲伤也罢。霓虹甚至觉得连这双眼睛也是面具的一部分。
霓虹不觉感到背后一阵冰凉——这个人，他真的是活人吗？
这时，只见锦华将双手交叠于胸前，冲霓虹做了一揖：
“臣下必当竭力辅佐储君。”
他的手上没有一点瑕疵，也看不见一丝细纹，光莹得像是用一整块白玉雕刻出来的。
霓虹的不适感越来越严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这个人站在那里，雍容尔雅，可是你就是看不透他，总觉得自己能看到的就只是一副虚假的皮囊。这种感觉着实叫人害怕。自己真的要拜他为师吗？
“不知我有几位师兄师姐？”霓虹镇定地笑了笑。
“下臣只有储君一位徒弟而已。”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动听。霓虹的笑容僵了僵，本来还想着要是有个师兄师姐之类的，就不用和这种人独处，现下看来，梦想是破灭了。
“那我……要不要行个拜师礼之类的？”霓虹扯了扯嘴角，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储君不必多礼，请随我来。”锦华淡淡地开口。
霓虹有些诧异，她本以为自己回到朱雀国之后就会直接住进国主宫殿里，难道自己真的要天天对着这个和假人一样的家伙吗？她求助地看了看白赭，可惜她父君完全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倒是安慰道：
“你不必挂念我，我会时常去看你的。”
霓虹顿时有些郁结，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也实在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匆匆和白赭告辞，跟着锦华从玉阶边绕了过去，直奔丞相府。
南海的海风略带咸味，温暖异常。宫城以东的一片宅邸是为王公贵戚的居所，称之为戚里。丞相府就在其中。霓虹一路上走着，只觉流水拱桥甚多，明明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却四处莲叶接天，白玉红粉。
锦华看上去就是个话不多的人。霓虹也不敢多看他，一路上都低着头，偶尔微微抬眼就能看见他步伐稳健的背影，还有被微风拂起的衣袂。
“师父，我以后一直都要在戚里休息吗？”霓虹忍不住走上前去想和锦华搭几句话。
锦华没有低头看她，答得平淡：“储君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意见没有意见。”霓虹赶紧摇头否认，心下想着这师父怎么这么不友好，“按理说为君者不都该观政于野好了解民间疾苦吗？我只是不太懂而已……”
“储君先在我府上修习幻术，待课业有成再谈为政之事。”锦华的语气空洞，霓虹实在听不出他的喜怒，觉得以后和师父相处大概挺难，不禁深感沉重。好像说什么都不对。虽然他对霓虹的问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骨子里那股疏离的感觉叫人觉得很不舒服。
戚里虽说是达官显宦聚集的地方，不过也不是禁区，市井繁华还是可见一斑。戚里内也设有集市，来往交易的百姓络绎不绝。霓虹见和锦华交流无望，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商铺上。街道边楼阁排布整齐，倒是和无间城有几分相似。
“储君可喜欢这里？”锦华突然停住脚步，在一方桥头站定，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霓虹。霓虹原本正在沿着台阶往上走，闻言不由愣了愣。她没料到锦华会突然和自己说话。
喜欢？好像谈不上很喜欢。自从离开了白玉轩，她好像就没有再见过特别喜欢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看不见凤鸣歧的地方她都不是很喜欢。
不过朱雀国和别处不同，这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的至亲。所以不论如何，霓虹觉得自己总会慢慢喜欢上这里的吧。
“喜欢啊。”霓虹笑着抬起头，不过对上锦华那双空洞的眼睛时，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锦华看着她，静了静，开口道：“那就好。”
霓虹不知道他说的“那就好”是什么意思。从他脸上她一点也看不出哪里好，反倒隐隐感到几分提防和敌意。
丞相府内简洁雅致，翠竹雅轩碧水亭榭，色泽也偏向素净。锦华吩咐下人带霓虹去她的住所。霓虹跟着那人往后院方向走，过了一片假山堆砌的甬道，豁然见一片开阔水面，水边一间画舫，匾书“漪澜舫”。舫中绿竹轻纱，当间一架素锦屏风，屏上画着泼墨牡丹，墨色冲淡了牡丹的雍容，倒也恰到好处。霓虹环视了一番，舫中光线风景俱佳，很是舒适。
锦华再出现时已经换了一身素白长衫，显得愈发俊雅脱俗。
霓虹此时突然觉得，锦华这样的人，其实本来就不需要容貌来锦上添花。他往那里随便一站，就有一股自然的雍雅气质。
“多谢师父帮我安排住所。”霓虹略一欠身，客气地说道。
锦华只是点了点头：“储君满意就好。”
“师父……”霓虹犹豫了一下，还是支支吾吾地开口。
“储君有什么吩咐？”还是那股子叫人不舒服的疏离语气。
霓虹定了定神，抬头坚定地看着他：“师父您能不能不要叫我储君了？我既然已经拜师了，就是您徒弟。我叫霓虹，师傅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锦华顿了顿：“好。”气氛突然莫名地尴尬起来，霓虹局促地绞了绞披帛。只听锦华又说了一句：“储君请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下人。”
霓虹：“……”
画舫外一阵河风夹杂着清新的水气飘进屋内，拂起轻纱缦卷。霓虹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闻到了一股沉香浓烈的气味。霓虹脑袋一个机灵，迅速抬起头，却看见纱幔之下，卧室里的铜炉中缓缓冒出缕缕青烟。
“炉中焚的……”霓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香炉，又看了看锦华。
“来时闻见储君衣袖上有沉香的气味，下臣妄加揣测，以为储君是喜欢这味香料的。”锦华的目光里一片坦然，“莫不是下臣会错了意？”
霓虹心下有些触动，不想锦华竟是这样细心的一个人。不过他这个疏离的态度，还是叫人觉得别扭。看来一时半会是不能指望师父面对自己能自然一些了。霓虹在心里叹息一声，做好了长久抗战的准备。
锦华在舫中站了一会儿，就在霓虹觉得百般不适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却表现得云淡风轻，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别扭或尴尬。霓虹觉得这也是一种本事。
锦华略一欠身：“那，臣下先告退了，明日卯时请储君移驾沙汀白雪斋学习课业。”
他一口一个“臣下”，说得霓虹打了好几个激灵。
一个叫“师父”，一个叫“储君”，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霓虹本就不喜欢礼数束缚，在凤鸣歧处也是随意惯了。可是此时只得客气地回礼，心里却有些腻烦了：“徒儿知道了。师父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沉香气味萦绕帐中，青烟淡雾缠住了思绪。霓虹原本对沉香的气味极为熟悉，可是此时在这里闻到这香味，却又是另一番情思。半夜的河风有些凉，她睡不着，披了衣服起来，点灯想要给凤鸣歧写信。
上君，我也不知道回来南海是对了还是错了。
一个人流落在外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想回家，想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子，他们是不是也和我见过的其他的父母一样，会温柔地一起牵着我的手散步，会给我买糖葫芦和风筝。
现在我真的回家了，父君确实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我觉得如果我和他说要吃糖葫芦，他会把整个朱雀国的糖葫芦都给我买来。
可是家却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师父好像也不是很喜欢我，我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我觉得，在紫檀宫和白玉轩的时候倒是更有在家里的感觉。
可是人，不能太贪心的，对吧？
我以前都不知道，直到离开上君你的身边，才感觉到原来你给了我那么多庇佑，帮我挡开了那么多我不喜欢的东西。以前我一直都觉得，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用学。
可是这世间的事情总是会有很多的出乎意料。就像我没料到你以后会娶瑶璧姐姐，也没料到有一天我会离开你身边。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像喜欢小孩子的喜欢。那天在凌霄阁我没喝醉，我就是想待在你身边多一点，可是你最后还是跟瑶璧姐姐一起走了。你走的时候我很生气，但是现在我好了。
现在想想，一直都是你在帮我，我却不能给你点什么。
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帮你了，只希望瑶璧姐姐能真心地对你好，让你别再那么寂寞了。我会学会好好地生活下去，我明白你不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当只是一场漫长的离别吧，我始终相信不论迟早，我们能够再见。
只是再见一面就好了。
霓虹写着写着就哭了起来，所有的悲伤和委屈都融化在笔尖。眼泪滑下来晕开了墨迹，她才发现自己的字迹居然和凤鸣歧的那么相似，这种痕迹如影随形，叫她不知道如何忘却如何释怀。
总有一天能够坦然面对吧。
来来去去地遇见不同的人，却都不是自己可以停泊的地方。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一边的香炉，余烟袅袅，沉香已燃成香屑。她站起来复又从香料盒里取出一片沉香，揭开香炉的盖子放进去。香片刚一触到火星就燃烧起来，香烟缠绵不断地又飘了出来。霓虹走回去，把写好的信件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收了起来。
她只是想和凤鸣歧说说话而已。
这是她的悄悄话，但是他不会知道。
以前有什么事情，哭过一遍就渐渐淡去了。可是这次却不一样，怎么哭，好像眼泪只会越哭越多，没有个尽头。唯一能缓解的方法就是不去想，有时候逃避说不定是唯一的活路。只是她深知，自己永远没办法假装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凤鸣歧这个人。
不知不觉间相思入骨。
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消除。
泪眼迷蒙中思绪渐渐混沌，慢慢地陷入无边的梦境。
梦里的凤鸣歧穿着那件玄色带暗花的长袍，闲闲地拿了本书靠在榻上。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圆润，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书页。霓虹恍恍惚惚记得在紫檀宫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去玉玦宫看她睡觉，她觉得他缓缓敲着书页的声音很有节奏感，像是某种特别的摇篮曲。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得还很安心。
还能在梦里听见，她觉得很庆幸。
与其等到凤鸣歧和瑶璧成亲，还不如自己先离开。逃得远远的，一个人默默想念。她仅存的卑微的小幸福，再没有人能剥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