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不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怎么会躺在凌霄阁冰冷的地板上。
她也不记得这受伤的半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手上还有烧灼的痛觉，但是比起刚刚受伤时已经好了很多。起初的几天伤口没有及时护理，感染得很严重，她一直在持续的高烧和昏迷之中挣扎，醒来就从身边就近找一些野浆果充饥。因为分不清果实的好坏，其间还中了几次毒。不过大约是命不该绝，也或许是浆果里还有些止血的效果，七八天之后渐渐回复了神智。算是侥幸拾回了一条命。
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已是深夜，她精疲力竭，也没有顾得上多看主殿现在是什么情况，便兀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梳洗一番，钻进被子里蒙头就睡了。
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昏迷的时候她还恍惚间看见了无间城街道上的数千盏灯和幽幽的冥火。倒是很美，就像当年和上君一起参加曲水宴时一样。
记得那个时候白修上君还表演了一段萤舞。现在才意识到那些冷绿色的萤光，其实是流落在无间城的亡灵啊。所以才能美得那般凄凉。
白玉轩里很静很静，连蛙声虫鸣也听不到。
屋檐下的红灯笼看起来也冷冷的，一点都没有喜庆的气氛。刚来的时候上君特意吩咐给霓虹住的偏殿挂上红灯笼，否则看起来太素净，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住的地方。
白玉轩这个地方，如果只有一个人住的话，不知道该有多么寒冷凄清呢。
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走进来，轻呼了一声，像是吃了一惊。霓虹心里知道是沁儿，但是还是太疲惫了，所以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灵曜，霓虹回来了，快去告诉上君！”
“可是……上君在主殿和瑶璧姑娘商量要事，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可是……”
断断续续的对话再也进不了霓虹的耳朵，她几乎是昏睡了过去。
上君，瑶璧，还有自己。在也不想听和这些人有关的事情了。她想回家。只想回家而已。
上君，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太痛了，我忍不了。
霓虹睁眼的时候意识依然不是很清楚，动了动松散得快要碎掉的骨头，抬头看见窗外的阳光已经开始西斜了，看来是睡了很久。
“霓虹……”凤鸣歧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也很迟疑。
他在这里啊，终于不在主殿和瑶璧“商量要事”了吗？霓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霓虹下意识地把被子里受伤的手往袖中缩了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应该没有看见自己受伤吓人的伤口吧。她把目光转向凤鸣歧。他坐在床沿，脸色有些憔悴，好像也很疲惫的样子。
好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像是一年，又像是两年。
她朝思暮念的人啊，终于出现在她面前了。虽然憔悴，但是还是很好看。尊贵的派头一点也没少。霓虹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小声地开口：
“上君，你现在什么都别问好吗？我不想说。”
从他焦灼的漆黑眸子里，霓虹能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苍白——大概虚弱得有些吓人吧，不然他也不会是这样一幅小心翼翼连碰都不敢碰她的样子。
“就问一句，行吗？”凤鸣歧将手攥紧，轻声试探着问。
“一句也不行。”霓虹在被子里用袖子把受伤的手轻轻掩住，努力地坐了起来。她想起自己还有件事情没做。在走之前，她要做完。
凤鸣歧看着她艰难地直起身子，想伸手却又不敢碰到她。他觉得霓虹现在好像浑身上下都是伤口，碰哪儿都会碰疼她。他的手始终停在她附近半指远的距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霓虹抬眼看了看凤鸣歧紧紧蹙起的眉头，笑着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放到他的眉间：
“你不要皱眉头，会变老的。”
她的手暖暖的，凤鸣歧的心里猝不及防地紧缩了一下，抬手包住那只柔柔的小手，只觉得那手纤弱得像是没长骨头，轻轻一握就会断掉。他心里很害怕，但是又不干贸然拥她入怀，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你抽出一小会时间陪陪我吧，我一直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霓虹诚恳地看着他。
“好。”他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小心地伸手把霓虹连着被衾一起抱了起来。
霓虹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去环他的脖颈，只是把脑袋往他胸口靠了靠。胸腔里的心跳声听起来那么有力，叫人觉得很踏实。
门外夕阳如血，几只仙鹤从天穹划过，鸟鸣高亢。
霓虹指着路，最后到了凌霄阁。凤鸣歧看着眼前盛开的梅花，愣了一愣。霓虹在他怀里笑着问：“是不是很像紫檀宫后山的梅林？我想着一定要带你来一次。”
凤鸣歧沉默了许久，霓虹抬头看他，却正对上他缠绕过来的温和目光。和以前一样。和没来昆仑仙岛时一样。
“等你身体恢复了再来也不迟。”他语气温和，抱着她走到凌霄殿坐下。
霓虹垂下眸子，避开他的话，说道：
“我想喝木樨酒了。”
“喝酒？”凤鸣歧无奈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还病着呢。”
霓虹抬头盯着他，撒娇道：“就喝一点点。喝完了比较暖和。”
“小酒鬼。”凤鸣歧摇摇头，轻轻放开她，“你等一下，我送个信使回去取。”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白纸，好看的手指动了动，纸张翻折间一只纸鹤展翅欲飞。霓虹看得兴味盎然，凑上前去，却见纸鹤噌地飞了出去。
片刻功夫，纸鹤又飞了回来，身上带着一坛酒和两只杯子。凤鸣歧扬了扬眉，自言自语道：“好像送得多了点。”
霓虹在一边吐了吐舌头，看着凤鸣歧不急不慢地倒酒。他做事情总是这样沉静，每一个动作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倒酒也倒得很好看。
霓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伸出左手就去端酒杯。凤鸣歧好笑地看了看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馋酒了？”
“借酒消愁而已。”霓虹笑了笑，脱口而出。她到现在也没问上君关于他和瑶璧的婚事相关事宜。她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在清醒的状态下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即将成为别人的夫君的男人，索性就喝醉吧。
凤鸣歧看着她仰头一饮而尽的样子，不禁沉默了。
霓虹很反常，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也不相信霓虹没有听说王母给他和瑶璧赐婚的事情。虽然这事发生的时候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凤鸣歧觉得霓虹在失踪之前应该就对这事有所耳闻，自己当时只是不喜欢她和瑶璧闹得不愉快，所以没有听她多说，她也没提指婚的事情。
“霓虹……”凤鸣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开口想要和她说一说事情的始末，可是霓虹却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摆了摆手，淡淡一笑：
“我知道万事皆有因，但是我不想知道。上君，我们今天只喝酒，不想别的事情行吗？”
凤鸣歧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他对她的要求实在说不出“不行”。
霓虹满意地笑了笑，看着凤鸣歧把两个杯子斟满。
一杯一杯地也不知喝了多少。
“这样和你喝酒，叫我想起紫檀宫的木樨树了。”她看着杯中近乎透明的液体，脑袋已经晕乎乎的了。大约是酒劲上来，霓虹觉得身子有些回暖。可是心里还是凉的
“上君，等到木樨开花的时候我和你一起酿木樨酒好不好？”
“好。”
“等以后我们再把酒挖出来。下次煮酒的时候你少放些水吧，你煮的酒味道都很淡。”
“太浓了你会喝醉。”
“可是我喜欢啊……那你说梅子酒好不好喝？”
“酿得好就好喝。”
“那你会不会酿？”
“会。”
“那你做梅子酒给我喝吧，现在就要喝。”
“霓虹……”
“你今天一直陪着我好吗，不要去找瑶璧姐姐……”
“霓虹，瑶璧的事情……”凤鸣歧转过头面对着她，想要说清楚，可是却见霓虹一脸无辜可怜地看着他。突然，她伸出左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一双漂亮的眸子里雾气朦胧。酒香混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气，凤鸣歧不禁凝住了呼吸。
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霓虹。”凤鸣歧的目光严肃起来。
可是霓虹恍若未见，反倒粘得近了些：“你只要说，好，或是不好。”她说着，倾身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轻轻的吻，蜻蜓点水，不留痕迹。凤鸣歧却吃惊不小。霓虹素来对自己的亲昵举动不咸不淡的，倒是鲜有这般主动的时候。
可是更要命的是，他觉得自己面对这么个孩子，居然快要把持不住。真是毁了他梼杌上君一世英名。
“霓虹……”他试探着唤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还是一脸的无辜。
“霓虹，抬头……”他垂下头，靠近一些。她温热的鼻息愈发清晰。
霓虹不明所以地仰起头看着他，只见他一点点地靠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般沉静坦然。
唇上柔软的触觉，有些凉。霓虹生涩地闭上眼睛，他的手扶上被衾下她瘦削的背脊。这是霓虹人生中第一个吻，温暖而绵长，叫她想流泪。她觉得这个吻里有那么多的爱，多得让她好不容易树立的决心就快要坍塌下去。爱为什么不是甜的呢？她见过的人，腾蛇，倾觴，弄玉，他们的爱都那样悲伤。只有满月和霜儿，算是历经劫难之后得到了一个圆满。可是那也是因为满月和霜儿能够生生世世厮守，可是，她和上君，不能。
如果只有他和她，她觉得自己可以忘掉一切留在他身边。
可是指婚的事情，上君没有拒绝，他和瑶璧，是要成亲的吧。
那么，她留在这里又算什么呢？
手上的疼痛还在提醒自己，该回家了。那么多伤害，她一个人承受不了。
不过，因为这个吻，他总会记得自己的吧。
凤鸣歧把霓虹抱回偏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月光铺了一路。霓虹的目光越过凤鸣歧的肩膀，留恋着看了看远去的梅林，在心里叹了口气。
清冷的婚礼快要到了，明天就向上君辞行吧。
凤鸣歧小心翼翼地把闭着眼睛假寐的霓虹放到床榻上，正待离开却被抓住了衣襟：
“你不要走，不要和瑶璧姐姐成亲。你怎么都看不见我很难过呢？”
凤鸣歧心下大痛，怀里的霓虹还闭着眼睛，可是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无助。凤鸣歧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抬手帮她抹去脸上的眼泪，柔声道：“我答应你，不会走的。瑶璧的事情等你醒了我再解释。”
霓虹这才微微松了松手，但是眉头还是紧锁着。凤鸣歧双手环抱着她轻轻拍着：“乖一点，快睡觉。”微风轻抚，夹杂着凤鸣歧身上的沉香味道，倒是很有安神的效果。
屋里气氛安详，屋外的人却攥紧了纤细的手掌。
瑶璧的一身白衣在夜风里显得格外凄清。她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屋里明明灭灭的昏暗烛光，脸上一片冰凉。她深吸了一口气，步履坚定地往前走了几步：
“上君，东西我拿到了。”
凤鸣歧正低头哄霓虹睡觉，闻言迟疑了片刻，松开了环着霓虹的手，可是霓虹的小手还是紧紧攥着他的前襟。凤鸣歧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地掰开她的手，低头在她额头上又吻了一下：“乖，我还有事。等这事完了我就陪着你。”瑶璧的目光，迅速地暗下去，不动声色地把脸别到了一边。
霓虹依然闭着眼睛，但是眼角有有泪水滑下来。凤鸣歧有些不知所措地默默看了她一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帮她擦干眼泪便悄悄地离开了。为了他们的未来，他有件事情必须要尽快完成。前几日王母在瑶池摆宴，邀请他前去，经说起要给他和瑶璧指婚。他自然不会娶瑶璧，但是为了从王母那里拿到一个重要的东西，他也只能用半推半就的态度含糊着。看到霓虹哭是他最心痛的事情。以前虽然她偶尔也哭鼻子，但是今天眼泪好像特别多，可是他竟然没办法安慰她。
只能快点把那件事结束了。
不过霓虹今天这主动的态度倒是叫他很受用。那个缱绻的亲吻叫他看到了她心底的感情，他心里是很欢喜的。至少让他知道他现在准备放弃的一切，都很值得。
瑶璧看着凤鸣歧从偏殿走出来，脸上喜忧参半的表情，心里愈发冰凉，但面上还是和往常一样清冷。她从袖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
“这是上君您要的西翠，不过使用的时候要慎之又慎。这块神玉吸取神力的能力很强，稍有不慎就会神形俱灭。”她的语气里还是免不了有几分担忧。
“好。多谢。”凤鸣歧淡淡地点点头，转身便往主殿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道：“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瑶璧垂眸应了一声，没再多言，只目送着那风华绝代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于他，从来只是工具。
瑶璧一直这样安静地站着，夜风撩起她的裙摆，像是孤独地开在月色下的一株纤细兰花。霓虹站在门帘边看了她许久，轻轻开口唤了一声：“瑶璧姐姐。”
瑶璧显然是吃了一惊，诧异地回过头，看见霓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似乎身体很不好。她迟疑了片刻，慢慢地走近，面色平静地问：“什么事？”
“我想求你一件事。”霓虹的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力气，但是表情却很诚恳。瑶璧蹙眉，眸光一扫，突然发现她的右手正不断地流出刺目的鲜血。这伤口的形状好生熟悉。
不待她发问，就听霓虹继续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我明天就回去和上君辞行。我知道西王母给你和上君指婚了，我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她顿了一会，又说道：“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上君的。我只求你一件事，请你以后务必对上君坦诚，不要做伤害他的事情。”
瑶璧愣了愣，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按理说霓虹走了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听霓虹这么说，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个孩子，是真的爱着上君的啊。和自己一样。
“你为什么要离开上君？你对他来说，是不同的。”瑶璧静静地问。
霓虹苦笑着摇摇头——明明是个孩子，摇头的样子却有些沧桑：“可是我不能陪他到最后啊。你知道的，我和你们不一样。”
“可是上君他……”瑶璧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们的事还是看他们的造化吧，她何必来做好人。霓虹勉强地笑了笑，说道：“那天打了你，对不起。我知道你以前是身不由己，我也知道了，你有多爱上君。我大概比不上你。只求你以后照顾好他。”
“这与你无关。”瑶璧冷冷地应道，“你的伤是不是青鸾……”
“我不知道。”霓虹将目光投向一边，“你也不知道。”说罢，转身回屋，再也没有和瑶璧说话，好像这些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霓虹去找凤鸣歧时是次日午时，太阳高高升起，整个白玉轩光影明灭。
凤鸣歧午间难得有空闲，见霓虹过来找他，唇角挑了挑，伸手接过她单手递来的茶：“睡得好吗？”霓虹这茶艺功夫深得倾觴的神髓，茶香扑鼻而不浓腻，闻起来叫人神清气爽。
霓虹却没有笑，眉间还有愁云笼罩。她也不想兜圈子，直接说道：“还好。我今日来，是和上君辞行的。”
凤鸣歧端着茶盏的手明显地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子，尽量稳住语气问道：“辞行去哪里？”
“清泠的婚礼。”霓虹不敢看他的眼睛。凤鸣歧微微舒了一口气，把茶盏放回案几上。可是不待他开口，霓虹又说道：“然后我会回南海。”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怎么办？心突然痛得像是要离开身体。要开口挽留吗？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呢？
凤鸣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想要从她的一点点动作里发现些什么。她只是个孩子，也许是因为自己这几日太冷落她了所以才一时负气而已。可是真是该死，她虽然不敢直视他，但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笃定，不是在耍小脾气。
昨晚她那般投怀送抱就是为了今天来和他说这些。他还真是太不了解自己的小姑娘了。他这一生，注定再忘不了她。凤鸣歧心中隐隐有怒气快要失去控制。
“知道了。我会吩咐祁云安排。”他暗自握紧了拳头。
霓虹点点头退出去，刚出主殿，就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那么清晰，清晰得让人心痛。霓虹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蹲在主殿外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上君，对不起。
上君，我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