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仙岛风光绮丽,虽然只有尺寸之地,景色却瞬息万变。霓虹在岛上总是容易迷路,所以平日里也不太敢一个人出门。
凤鸣歧这几日也和平常不大一样,总是把自己关在主殿里。霓虹好几天都见不着他一面,终日只能跟着沁儿四处打发时间。霓虹觉得这个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憋屈。可是上君好像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很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她又不敢贸然闯进去一探究竟。
可是上君到底在做什么呢?
好想见他啊。
霓虹坐在凌霄阁外的红梅树下,盯着脚边的落花发呆。
如果不能待在他身边,那她留在这里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啊。
霓虹这么想着,不觉叹了一口气。她原本想要问问上君关于她母妃的事情,怎奈上次她刚刚跨进上君的寝殿,就被他打发了出来。霓虹还从没见过他态度这样急躁。他是梼杌上君啊,这世上有什么事情能惹他心烦的呢?
说不定,是觉得我烦人了吧。
这么想着,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前夜降了霜,所以梅花上还有晶莹的露水。昆仑山的无根仙露极是甘甜,沁儿正抬手将露水采集到瓷瓶中,打算回去沏茶。听见霓虹的叹息声,便回过头来朝她笑笑: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霓虹懒懒地抬起头,一脸没睡醒的表情:
“上君最近在忙什么,你知道吗?”
沁儿顿了顿,摇摇头:“不知道。”
“他都不愿意见我了。”霓虹又低下头,伸出手指碾压着地上的落花,“上君是不是不需要我了啊?那我写信告诉父君来接我回南海吧。”
她说的当然是气话,这点小事还完全不足以把她从凤鸣歧身边拉开。只是见不到他,心里有些着急罢了。可是沁儿却着急起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上君向来最宠爱你,一定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不想让你操心。”
霓虹愣了愣,不禁嘻嘻笑起来:
“沁儿姐姐,我开玩笑的,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沁儿闻言,低头往旁边走了走,避开霓虹的目光。
霓虹也不再多打趣,又兀自垂眸发呆了。神游许久,肩上突然被谁拍了一下,霓虹还以为是沁儿,可是一抬头,来人却是琼华岛的月仙。她在瑶池寿宴上见过这位仙子,一身白衣裙真真是如月华般皎洁柔美。
“我远远地看着像你,就过来看看。”月仙微微一笑,像笼罩着一层月光,“你怎么还在外面玩呢?上君的喜事没有告诉你吗?”
“喜事?”霓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什么喜事?”
月仙见她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也好奇起来:“你不是一直常随上君左右吗?这么大的事情,四海八荒都传遍了,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她看了看霓虹的脸色,确定她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便继续解释道:“西王母给梼杌上君指了一门亲事——是和瑶璧姑娘。”
“什么?”霓虹心里猛地一滞,不觉惊叫起来,遂又觉得自己的表现太过激,定了定,又开口:“仙子你是开玩笑的吧?上君的婚事,怎么也轮不到西王母来决定。”她的语气大约是有点冷,月仙一时无话,气氛不禁有些尴尬。
霓虹心里有些不愉快,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么迁怒实在有些不对,便勉强着笑了笑和月仙辞别,也没去找沁儿,就自己回白玉轩了。
凤鸣歧寝殿的门还是紧闭着,隐约有草药的味道。
“上君,瑶璧姑娘到了。”霓虹站在远处,看见灵曜去敲了敲寝殿的门通报道。
越不想见到的人越是容易碰面啊。霓虹摇了摇头,轻轻避开想要绕回自己的房间,可是突闻“吱呀”一声,寝殿的门开了。霓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么多天对她避而不见,一听瑶璧来了就忙不迭地开门了?这待遇也太不一样了吧?
她不动声色地躲到一棵柱子后面,看见瑶璧一身素色衣裙,施施然地从偏殿走过去,直接进了凤鸣歧的寝殿。
霓虹本能地想要跟过去,可是还是忍住了。在紫檀宫的时候上君对瑶璧的态度尚且是不咸不淡的,什么时候他们变得这么亲密起来了?霓虹隐约觉得凤鸣歧大约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可能是请瑶璧来帮什么忙吧。可是什么事情非要瑶璧帮忙不可呢?想了想,不得答案,霓虹只得嘲笑自己自欺欺人,总是找这些借口来安慰自己。
说不定,只是说不定,他们之间有什么吧。
这么多年的时光,她不在,都是瑶璧陪在上君身边,他们之间的故事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说到底,反而是她突然闯入了他们的生活吧。
霓虹往后退了几步,又想起月仙说的话,心里不禁突兀地痛。
头也痛。
很多事情一旦想不清楚就会没完没了地缠绕着脑袋,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她突然很想逃开,这种事,逃开会不会好一些呢?反正没有她,上君也不会怎样吧。只是没有上君,她会很想念吧。
姻缘造化,真是叫人心烦的东西啊。
她还以为自己能陪着凤鸣歧很久,却忽略了他总要结束一个人的生活,接纳另一个人和他分享漫长的人生这样的事实。
霓虹无力地瘫软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抬起头是瀑布一样的紫藤花,密密地遮住了彩云流溢的这仙境的天空。她缓缓闭上眼睛,悠悠地跟着藤椅摇晃,觉得自己变回了襁褓中的婴儿,在母亲温柔的臂弯里轻声咿呀。
母妃,这里终究不是我能够停留的地方吧?我和他们,都不一样啊。
紫藤花甜蜜的香气愈发叫人觉得慵懒,霓虹的意识渐渐变得有些迷离。
再睁开眼已经是傍晚时分,霓虹伸个懒腰,却突然瞥见身边坐了个人,不禁吓了一跳。仔细一瞅,那人一身素色衣裙,表情有些忧郁,正是瑶璧。
关于瑶璧为什么要来她这里,霓虹感到十分不解。但是对于瑶璧这个人,她心里还是有些芥蒂的,所以说话也不是很客气:
“你来找我吗?”
“我和上君已经被王母指婚了。月老今天遣月仙来同王母商量大婚的事宜。”瑶璧说话也甚是直截了当,连个开场白都没有就切入主题。
“所以呢?”霓虹挑了挑眉毛,心中顿时更加不快。
“我只是来和你说一声。”瑶璧的脸上没有得意的表情,甚至连一丝笑都没有,“你也觉得上君很可怜吧,明明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却一直被各种人摆布。”
霓虹愣住,怒气顿时蹿了起来。
她不喜欢别人说上君的坏话,非常不喜欢。可是瑶璧,这个一直陪伴在上君左右的瑶璧,居然说上君可怜?霓虹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听她说下去。
“我是王母的派遣到上君身边的细作。”瑶璧说到这里,唇角划过一抹冷笑,“这么多年,我陪上君抚琴,和他聊诗书谈音律,都是西王母的意思。我知道月圆的诅咒,所以西王母自然也知道……”
“啪!”霓虹只觉得手掌发麻,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不要说了。
你不是爱他的吗?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情?
至少,至少你是他唯一能说说话的人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他呢?
霓虹觉得鼻子有些酸,瑶璧有些意外地抬手抚了抚脸上的指印。霓虹这一巴掌用了挺大的力气,指印有些红肿。
“霓虹,你在干什么。”绵长的沉香气味里夹杂了淡淡的药香。凤鸣歧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的脸有一半笼罩在暗影里,霓虹能感觉得到他的不满。
“我……”霓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瑶璧,自知没办法解释。
“回屋里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出来。”凤鸣歧语气很淡,但是不容争辩。霓虹顿了顿,默默地转身进屋。瑶璧看着她转身,没说话。她这样的人,清高到甚至都懒得为自己争辩,自然也不会去帮霓虹说情。
到底坐实了一件事情——上君和瑶璧的确是要成亲了,那她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隐约听见“宠坏了”,“对不起”一类的字眼。
是啊,宠坏了。宠了这么久,现在才发现吗?
起初霓虹还在期望着至少上君会进来看看她是不是难过了,可是听见的却只有他和瑶璧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不懂,为什么上君对她,突然变了。
不过再探究原因也没有意义了,她应该早点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吧。
关禁闭?她为什么要被关禁闭?
霓虹推开门,看着空空如也的庭院,紫藤花随风簌簌地飘落下来。霞光染红了一片天。似曾相识的空空荡荡的感觉。记忆倒退到清弥离开的那一天,那天傍晚的霞光也染上了淡淡的血色。只是当时只是空空荡荡,现在却有难以抑制的心痛。
原来不知不觉中,你的宠爱已经成为了我生命里习以为常的东西。可是这并不是我心痛的原因吧。我对你的感情,才是导致这种疼痛的剧毒。因为太在意了,所以渐渐地,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情。最细微的变化也拉扯着敏感的神经。
霓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好像附属于别人。除了他,好像生活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也许这是个契机也说不定。霓虹抬起头,想要把自己的眼泪都倒回去。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从门槛上跨了过去。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此时她只想离开。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这样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和她,她回到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不用担心未来,也不用为他们之间的差距留下的后患收尾。
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啊。
太阳渐渐西斜,待到霓虹回过神来,已经不知身在何方。昆仑仙岛一到夜晚就四处弥漫着仙雾,十米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而且仙岛上的土地也一直在流动变化之中,没有仙法指引误入圣境,很容易就会迷路。
霓虹四下环顾一番,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迷路了。月华朦胧,一层一层地沉淀在浓浓的雾气中,倒是十分美丽。霓虹此时不是很着急,反正也没人知道她出来了,所以也不会有谁担心。再者这仙岛之中没有对她不利的人,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反倒让她觉得轻松许多。
想当初她自己一个人在玄武国游荡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吧。不知道哪里是归处,也没有目的地,每天除了躲避异族人的排挤和追赶,倒也没有多少烦心的事情。原来有时候寂寞可以帮自己省去很多麻烦事。
此时,一切好像又回到最初的时候。她一个人,憧憬着和别人相伴的生活,想象着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那个时侯,没有清弥,没有凤鸣歧,也没有瑶璧。只有自己和对于家的幻想。
是啊,家的幻想。
是回家的时候了。
晚风轻拂,她艳红的裙装飞扬起来。轻纱缦裹,直叫人想起舞。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霓虹微微回过头去。没有沉香的味道,不是他来找她了——那么,是谁都无所谓。雾气里走过来的却是白天在凌霄阁外见到的月仙。月光下的月仙显得愈发温婉美丽,皎如云间月。只是她身后,似乎还有另一个女子。霓虹转过身去,眯起眼睛细看,却见那女子一袭白衣,气质文雅端庄,似曾相识。
那女子在看见霓虹的时候顿了一下,霓虹感觉到她强烈的敌意,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想起来她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鸾。可是她与青鸾没见过几次面,她何至于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还不待霓虹明白过来,却见雾气里青鸾的身影飞速地向自己掠过来。
脖颈上冰凉的触觉让霓虹惊愕万分——她到底哪里得罪了青鸾,让她这样憎恨自己?余光瞥见月仙的脸,显然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用什么勾引了梼杌上君?这双眼睛吗?”霓虹只觉青鸾说话的语气凉冰冰的,目光平静如同一潭死水,和她掐着自己脖子的暴烈动作极不相符。“你知不知道瑶璧爱了凤鸣歧多少年?你拿什么和瑶璧争?”青鸾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
霓虹呼吸困难,只能拼命地想要掰开青鸾的手。
“青鸾仙子,您为什么这么做啊?”一边的月仙这才缓过神来,忙走过来阻止,“你和霓虹姑娘有什么芥蒂不如坐下来说明白,在昆仑仙岛惹出命案来实在不宜啊!”
可是青鸾恍若未闻,眸子里慢慢溢出泪水:“我和瑶璧从小一起在瑶池长大,我亲眼看着她为了梼杌上君堕天,受了那么多苦头。他们本来有希望在一起的,可是偏偏出现了你……出现了你……”
霓虹有一瞬间的晃神,但是自己性命堪忧,无暇他顾,遂迅速收拢心智,望进青鸾的眼睛里,说道:“放开我。”她说话尚有些困难,但是幻术施得还算准确,青鸾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霓虹趁机挣脱,跌跌撞撞地想要逃开,谁知青鸾很快恢复神智,抽出腰间长剑便向霓虹的眼睛刺了过去。霓虹大惊,闪躲不及,本能地抬起手挡住。
金属穿透皮肤,扎进血肉,牵扯着爆裂的血管发出可怕的“滋滋”声。霓虹的冷汗像雨水一样顺着脸颊留下来,她痛得险些昏死过去,但是还是咬牙挺住。剑刺到一半,停住了。霓虹睁开眼睛,只见剑尖已经刺穿了自己的手掌,再往前一点点就要碰到眼睛。
“霓虹姑娘你快走!青鸾仙子已经失去理智了!我不能控制她太长时间!”迷蒙间只听月仙大呼一声。霓虹一咬牙,猛地把手抽回来,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耳边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虚弱。
不知道跑了多久,霓虹实在坚持不住,意识开始涣散。
她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梦里忘记了疼痛,也不觉得自己在流血。她看见面前凤鸣歧伸出手来,他的手修长白皙,完美得没有一点瑕疵。他好看的脸上带着笑,是很久没见过的温柔的微笑,温柔得像是吹拂在自己脸上的夜风:
“我带你回家吧,小姑娘。”
她努力地伸出手去,却发现他的手总是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怎么也抓不住。最后的画面里,凤鸣歧穿着红色的喜服,他从来不穿红色,但是穿起来却意外地很好看。红色的喜服像是被血染了一样,刺痛了霓虹的眼睛。
上君,来找我。
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很害怕。来见我一面吧。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呢。
她只觉得自己脸上凉湿一片,像是在流泪。生命的气息好像渐渐远离了她,她感到自己站在一边,看着躺在地上的自己那只流血不止血肉模糊的手。这只右手,以后不能学着上君的样子画梅花了吧。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呢?
从前她用这个问题问过一个人,现在,她再也不想问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