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隐梅峦。
仙岛上霞光旖旎,几只白鹤展翅飞过。
凤鸣歧坐在兰汀之上,足边一湾圣泉之水涓涓而过。他漫不经心地调着琴,琴音古拙,环绕山岚之间,久久不散。
凤鸣歧此妖,亦妖亦仙。为妖尊之时傲狠暴戾,为仙之时又可温静如许不染尘埃。
梼杌原身乃绛珠草一棵,原属花精地仙一类,而他们这一族仙妖之间并无界限,全仗后天修行而定。凤鸣歧也并不是有意要做妖怪,只是在仙界屡遭忌惮,索性弃了仙道下界为妖。大概他这样懒散的性格也有懒散的好处,心无挂碍,反倒比其他个仙草早了两千年就化为人形,震得三清天尊大为惊骇,欲将其列为上仙。
他坠入魔道之事已让诸神惋惜不已,更遑论他下界后竟与饕餮穷奇一干凶兽结交,成了上古四凶兽,不过俗话说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时隔数十万年竟又重回仙界了呢?
“上君!”岸上一女子身着妃色襦裙,站在岸边挥了挥手,“祁云回来了。”
“知道了。”琴声未断,凤鸣歧依然抱琴盘坐于汀上。他的声音不大,听上去却如同近在耳边。
“他说霓虹托他给您带话了。”
话音刚落,只见凤鸣歧站起来,身形微动,便如一片落叶般轻轻踏在了岸上。玄袍被风鼓起,绦绶飘散开来。沁儿只觉他一头青丝如烟似墨地铺撒开来,复又缓缓落回肩上。
“她说什么?”
“她说,”沁儿偷偷抬头看了凤鸣歧一眼,“她希望上君归回仙班,千万……保全自己。”
凤鸣歧静静地听着,半晌都没什么反应。见沁儿不再说话,才问道:“就这些吗?”
“没……别的了。”沁儿低下头不敢看他,尾音却越来越低。
他以为霓虹会说一些负气的话,会对他和瑶璧的事情有所不满,会冲他发发脾气。结果,却只是一句“千万保全自己”。看来这一切,说不准还都是他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不过这样,也好。
凤鸣歧一直在等着霓虹的消息,一星半点也好。因为觉得可能再也见不到她,所以只要是她说的,他都会去做。好像想要借此来抓住一点点他和她之间的微末联系一样。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自己漫长的生命里感受到一点点她的存在。而那一点点存在,对他而言是如此的重要。
他已经快要记不清楚她来之前,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对凤鸣歧而言,所有的事情都很简单。得到什么达成什么,易如反掌得叫人乏味。所以就他自己的立场来看,总觉得自己不能给霓虹任何有意义的东西,自然也没办法得到对等的感情。
前几日和老苍帝君在桃刹对弈,凤鸣歧不经意地问道:
“青灵啊,你说人间的****怎么就这么容易成就呢?”
老苍帝君正忙于应付他的棋局,敷衍道:“人嘛,总是七情六欲活跃。”
“那仙家就没有情了?”凤鸣歧随意地落子,却死死地堵住了老苍帝君的退路。
老苍帝君甚是揪心地扶额叹息一声,思量一番落下白子,抬起头来问:“你刚才在和我说什么来着?”
凤鸣歧冷冷地看了看他,不再说话,直接按下黑子:“你输了。”
老苍帝君:“……”
“你最近有没有收到霓虹的消息?”
老苍帝君颇为诧异地看了看他:“没有。她现在应该刚到朱雀国没几天,就算写信来也应该还在路上。再说,要写也该是给你写吧。”
凤鸣歧伸手开始收拾棋局,闻言闲闲地拿起一枚黑子敲了敲棋盘。几片桃花落在棋盘上,被风一吹,簌簌飘在凤鸣歧脚边。
“她对我有些误会,大约不会给我寄信。”他轻声叹息道。
老苍帝君收拾着自己的残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能怪谁。当时王母说要给你和瑶璧指婚,你那个半推半就的样子也难怪她误会。”
凤鸣歧单手支颐,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你这是偏袒你的外孙。我也是出于无奈。你应该懂得。”
老苍帝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头拂开敝膝上的落花:“你总该和她说清楚始末。像你这样自以为是地处理事情,真是俗套到了一定地步——我以为依你的修为和阅历,还不至于做出这般欠考虑的事情来,看来是我高估了你。”
凤鸣歧没有立刻答话,反手用拇指刮了一下下巴:“我做的不对?我可是照着你的戏文做的。”
“戏文?”老苍帝君惊讶地抬起头,一脸疑惑,“什么戏文?”
“七重天都传遍了,说你当年下界修行对一女子情深意重。还有一出什么‘始老君泪别罗敷女’,说得绘声绘色。”凤鸣歧的唇角一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得老苍帝君背后一阵冒冷汗,颇不自在地抬袖咳了几声。
“你这怎么又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了。你就只管着操心你和霓虹的事情吧,别净琢磨着坊间的风言风语,都是些不实传言罢了。”老苍帝君又叹息扶额道。
凤鸣歧无所谓地笑笑,表情却变得有些凝重:“听说一个多月后朱雀国有国宴清波贺?”
“似乎是吧。”老苍帝君微微抬头,好像思量了一会,“也不知道霓虹能不能应付得过来。这次国宴对她日后继承大统很是重要啊,宴会之前肯定得接受一些礼仪和剑术的练习。锦华也不知要怎么折磨她了,几卷经文必定是少不了的课业。”
凤鸣歧闻言抬起头盯着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锦华?什么人?”
老苍帝君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朱雀国丞相啊。据说是个有神仙之姿的人呢。霓虹回去之后必然要拜他为师的,现在应该也会住在锦华的丞相府吧?”
他话音刚落,原本霞光万里的天空突然就暗了下来。风刮得桃枝乱颤,花瓣簌簌落下,不一会儿就只剩下苍凉的光枝。凤鸣歧面色平淡,衣袍却被大风吹得扬了起来。老苍帝君不禁抬起手挡住迎面而来的狂风,本来刻意放大的声音也散在了空气里:
“我只是和你说笑,你何必生这样大的气?锦华是霓虹的师父,照理也不会对她怎样。”
风还是没什么减弱的迹象。凤鸣歧的墨发如同翩飞的锦缎激荡在空气里。他在昆仑山清净了数月,身上戾气本已经减去不少,不过此时看起来,还是有妖尊梼杌的遗风。老苍帝君不得不悔恨自己多言,眼看局势也无法逆转,索性就不多劝了,由着他去。
倒是不多一会儿珠玑过来给他们二人换茶水,看着天上瞬息万变的云层,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凤鸣歧本来也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这样受到影响,被珠玑这么慌慌张张地一打断,便收敛了周围的煞气,目光复又恢复平静。
“沁儿去哪了?”凤鸣歧看了一眼珠玑哆哆嗦嗦倒茶的手,随口问道。
“瑶璧姑娘好像找沁儿姐姐有什么事要商量……今儿一大早我就看她往瑶池方向去了。”一向伶牙俐齿的珠玑现在说话也不怎么伶俐了。
凤鸣歧的眉毛轻轻挑起,目光有些疑惑:“瑶璧找沁儿?”
老苍帝君挥挥手让珠玑退下,才开口道:“看样子你的后院不怎么太平。”
凤鸣歧没答话,目光却不似往日平静。各种情感错综交缠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有些阴翳。
朱雀之国,丞相府。
霓虹在丞相府住了好些日子,锦华所说的课业无非就是让她看一些清心的书籍。那些乱七八糟的佛经看得她着实头大。以前在紫檀宫偶尔能看见凤鸣歧的书架上放了几本经文,不过看上君那个样子也不太像是爱看经书的人,那些书八成就是个摆设。
这一日锦华又给她搬来一本《坛经》,霓虹实在是按捺不住内心郁结,小声抗议道:
“师父啊,我昨天才看完了《法华经》,今天能不能不看经书了?”
“那你想学什么?”锦华还是同往常一样一副面瘫的样子——反正每天看见的都是一样的面具,平淡地问道。
“原来我是可以选择的啊。”霓虹眨了眨眼睛,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学……一定要在这斋里学吗?”她无比渴望地往漏窗外张望了几下。
沙汀白雪斋位于丞相府的东南角,斋外一片临水的白沙地,远远望去如同寒冬皓雪一般,故此得名。水边几株垂柳点缀其间,风景甚好。可惜霓虹每天晨起就一头扎进经文里,直到太阳西斜才精疲力竭地回到漪澜舫休息,一直没机会好好游览一番。
锦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思。霓虹虽然看不出他那双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变化,不过好像听见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我带你在府中四处走走。”
霓虹一听,喜上眉梢——她就说哪有这么不通情理的人呢,师父一定是为了威慑她才会装出不近人情的样子。
“师父啊,我看完经书之后还要学什么呢?”霓虹蹦起来折了一根柳枝,拿在手上编着花环。
锦华站在沙地上,目光流连在一池的荷花中:“为政。”
“噢,”霓虹手上还在忙活着,突然也抬头看了看一池的荷花,“我看这戚里之内,四处都植荷花,莫不是有什么渊源?”
锦华静了静,才沉声道:“据说当年神泽国主的妻子最喜欢荷花,于是国主就将荷花作为朱雀国的祥瑞之花,举国上下遍植荷花。”他顿了顿,负手而立,“虽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后来也就沿袭了下来。”
“噢。”锦华说话一向这样,解释什么问题就一定要解释个透彻,叫人没办法再接下去问什么。霓虹一直觉得锦华这样做是为了少和她说话。于是忍不住追问:“师父你是不是特别不喜欢和我说话?”
锦华侧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目光一如既往地空洞。
“没关系的。”霓虹忙摆手,害怕他误以为自己是在表达不满,“我的意思是如果师父你不喜欢那我就少说点不烦你了。”
锦华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霓虹的这个提议。然后摇了摇头:“我没有烦你。我只是本来就不太会说话而已。”
霓虹舒了一口气——师父终于慢慢地不再用“下臣”自称了。她手上的花环也编完了,随手戴在头上,找了块石头坐下:“师父你不讨厌我就好。您一直不愿意和我多说,我还以为是我招人讨厌呢。”
锦华听了,也在一边的石头上坐下:“为什么这么想呢?”
“因为师父你每次看我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啊。虽然我只能看见你的眼睛,可是我总感觉这双眼睛要么不是你的,要么你就是真的很不喜欢我。”说罢兀自笑了起来,“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
锦华再次陷入沉默。霓虹自然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把自己保护得太好,谁也不能接近。
只是有件事霓虹一直很介意,诺大的丞相府,居然看不见几个仆人。除了漪澜舫的两个负责打扫的下人,她就没在丞相府见过别人了。师父难道也没有家人吗?她思量再三,还是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锦华平静地表示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人多,越清净越好。那两个在漪澜舫的下人也是因为知道霓虹要来,所以临时特地去雇佣的。
霓虹听了,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再怎么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这么大的一栋宅邸,总要有人收拾打理吧?
正当二人在河边闲坐,天空中传来几声尖锐的鸟鸣。霓虹觉得刺耳,就抬起头去看,果然见天边飞来一只黑色的猛禽,远远看去像是一只体积硕大的鹰,直冲着沙汀飞过来。霓虹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锦华,只见他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想必是没有什么危险。
那猛禽越飞越近,霓虹才看见那是只长得很奇怪的怪物。那个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丹顶鹤,但是只有一只翅膀,翼下之风扇得水面掀起阵阵涟漪。霓虹倒是颇为好奇这一只翅膀的鸟儿是怎么飞起来的。
只见锦华站起来,似乎是轻轻冲它招了招手。
待到那怪物落地,霓虹才好奇地凑过去细看,愈发觉得怪异:
“这是什么东西?”
那怪物好像对于被称为“东西”甚不满意,一扭头用尖尖的喙扫了霓虹一下,霓虹赶紧往后退几步。
“这是毕方,我的坐骑。”锦华走上前去,抬手给毕方顺了顺羽毛,以示安抚,“它平日深居山林,极少出来。”
“那……它今天出来干什么?”
“毕方是火灾之召。不过看现在这个光景,应该是因为清波贺半年后就要开始了。”锦华答道,“清波贺你也要参加,而且对你而言还是很重要的一次国宴。”
清波贺是为每年鸣蜩之时朱雀国的国宴,也是祭拜天地先祖的日子。清波贺之时举国燃起火把,昼夜欢庆。宫中的仪式年年都由国主主持,在灵雀宫的昌乐殿举行。今年算是霓虹作为朱雀国的储君的第一次当众亮相,所以礼仪方面要格外注意,不可引人诟病。
“那我要准备些什么吗?”
“舞剑最好。”锦华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精致的长剑递给霓虹,“明日午膳之后你就来此随我练剑。”
霓虹一时间有些不能接受,她甚至从来没碰过剑,这就要在国宴上当众舞剑?
“我自然会教你简单的。”锦华见她面色迟疑,又说道。
流华宫 紫云殿
流华宫的云影石反衬着屋顶华丽的藻井。连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殿正中,倒映在地面上,宛如踏波而行。
殿上气氛有些紧张。穷奇,饕餮,混沌四位妖尊各自坐在西南北三方宝座上。东面原本是凤鸣歧的位子,现在却空空如也。
“梼杌上君叛离妖界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日我们齐聚一堂,就是为了商议讨伐叛臣之事。”连琼环视着周围的一干妖怪,开口说道。他的言语之间总有一种王者的权威,叫人不敢忤逆。不过这件事对整个妖界来说都事关重大,所以也没有人敢轻易附和。
白修在座位上扭了几下——他身材矮小,坐在宝座上双脚尚够不着地面,于是蹬了蹬腿,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梼杌上君只是在昆仑山小住几日,有什么打紧。”他歪着小脑袋看了看连琼,倒是一脸诚挚的表情,“以前他在仙界为光华仙君的时候我也去那里找他玩过,那时他尚没有对我不利,现在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白修的声音不大,听起来还带着脆嫩的童音,但他说话的时候整个殿堂都雀无声,没有人敢插嘴。虽然从连琼脸上就能看出他有诸多不满,可是他也不能立刻反驳,而是牵强地笑了笑:
“饕餮上君说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梼杌上君是为光华仙君之时仙力尚不能够与饕餮上君匹敌,自然对您恭敬……”
“恭敬?他不恭敬啊。刚见面就提着我的后领把我扔进了瑶池。”白修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玩了玩手指,一派天真模样。
绫绮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却淡然开口:“帝君对付梼杌上君可有把握?只怕帝君自己尚不是梼杌上君的对手,这是诓我们去卖命送死吗?”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吹了吹指甲上尚未干透的蔻丹,唇角是戏谑的笑,“即便要我们去诛伐梼杌上君,也总要想出个好办法吧。”
“哦?”连琼扬了扬唇,“穷奇大君有何高见?”
“正面冲突我们绝对是胜不了的。梼杌上君的战名想必君上您最清楚。”绫绮说着,对着连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连琼的脸色瞬间有些黯。绫绮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不过那个去了朱雀国的小姑娘,倒是梼杌上君的心头肉呢。”
白修在一边听着,很认真地插嘴道:“绫绮你这样报私仇真是卑鄙。”
“你不愿意帮忙就在一边看着吧,”绫绮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这也是为了妖界的太平啊。凤鸣歧这样的怪物早已今非昔比,一旦位列仙班……君上大概就要寝食难安了。我倒是有办法叫梼杌上君着急。”
连琼站在一边,脸色虽依然不好,唇角却扬了扬。
白修却不置可否地看了看那俩人,漂亮眉毛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