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在香檀殿的书房里坐了会,顺手翻翻凤鸣歧的书架,竟都是些医书,看字迹,应该是凤鸣歧自己所著。唉,梼杌上君果然自恋已极,连藏书都只藏自己的。她翻了几本,不甚明白,便放下了。墙上悬了几张字画,笔锋苍劲,很是有气势。她看了一会,还没等到凤鸣歧回来,不禁有些无趣了,便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一抬眼,看见桌边的一摞书上,放了一张纸,用砚台压着。
她凑上去,竟是自己当日所书的他二人的名字。那字歪歪扭扭,和旁边凤鸣歧的一曲《涉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好不滑稽。她自己都看不下去,咯咯的乐开了。
“笑什么呢?”门冷不防的被推开,凤鸣歧着了一身鸦青色长袍,慢悠悠地走进来。他的头发依旧散着,如烟似墨。霓虹见他又换了套衣服,不禁咋舌——这是哪门子的男人,衣服比女人还多。
“噢,你一大早就出门去哪了?”霓虹问完,突然觉得自己管得有点多,遂补充问道:“我是说你让沁儿让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吗?”
凤鸣歧了然的一笑,一脸的“不必解释,解释我也不会听”地说:“早上瑶璧来找我去静水,我见你还在睡,就没叫你。”说完又补充一句:“这是回答你前一个问题。”
霓虹唇角抽搐了几下,没说话。
“因为瑶璧说的事情和你有关系,所以我先去确认一下再回来找你——这是回答后一个问题。”他继续说。
“和我有关?”霓虹一时实在想不出瑶璧能说什么与自己有关的问题:难道因为自己总横在她和凤鸣歧之间所以她怀恨在心?想到这里,霓虹脸上突然浮现出害怕的神情。
“你在蓝莲之畔是不是认识了一个鲛人?”凤鸣歧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问道。
“清泠?”霓虹一惊,立刻想起蓝莲池里那个亲切和善的女子,“清泠怎么了?”
“没怎么,她昨夜上岸来到紫檀宫,说是有事和你说。可是守门的侍卫没让她进来,她就顺着城外的檀河游到了静水。”凤鸣歧绕过她,在椅子上坐下,一眼瞥见桌上那张字,唇角轻轻扬了扬。
“那她怎么没来找我?”霓虹兴冲冲又急切的问道。
“紫檀宫的水域一向是由瑶璧掌管,她在没弄清楚对方来历的情况下是不会允许外人进来的。”凤鸣歧手撑了腮,懒懒的开口。
霓虹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还是按捺不住兴奋之情:“那她现在还在静水吗?”
“在是在,可是现在天已经亮了。她修为不够,白天不能出水面。”凤鸣歧两手摊开,作无奈状,“你只有等到晚上再去见她了。”
“啊?”霓虹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着了。
这时,凤鸣歧站了起来,手上拿了一支珍珠珠花,递到霓虹面前:
“我记得这是在无间城时蝴蝶送你的。她说现在还你,还要我先来和你说声谢谢,她成功了。”
霓虹听了,抬起头,眼睛猛地一亮,欢喜的接过来:“太好了!”
“什么意思?”凤鸣歧见她这般开心,有些好奇。
霓虹俏皮的吐吐舌头看着他:“这是我和清泠的秘密,不告诉你。”说罢,又高兴的盯着珠花,说了一声“真好”,然后便几乎是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凤鸣歧拿着珠花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不禁愣了一下,才摇摇头:
“小姑娘,和别人才认识几天就有秘密了。”
霓虹刚一出门,便撞上了迎面走来的沁儿。沁儿见她一脸兴奋,好笑的问:“你这是怎么了,这样欢天喜地。可不知静水的那位,现在脾气可不好了。”
“嗯?瑶璧姑娘吗?”霓虹一顿。
“不然还有谁。”沁儿摇摇头,“我方才奉了上君的命去静水帮上君的琴打蜡,哪知刚好撞见她在发脾气,好不吓人。”
“为什么发脾气啊?”霓虹咧咧嘴,小声问。
沁儿又摇摇头:“谁知道呢。”
霓虹无奈的撇了一下嘴,心里想晚上去见清泠的时候可要小心一些,万不能冲撞了瑶璧。
太阳刚一下山,霓虹便火烧火燎的跑去静水等清泠出来。凤鸣歧不急不缓的跟在她身后,倒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兴冲冲的样子。静水的瀑布落在水潭中激起巨大的水花。清泠从一块岩石后探出头来,一见到霓虹,蓝色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兴奋地冲她招招手:
“霓虹!”
霓虹原本一直小心看着瑶璧的脸色,可这时也顾不得她了,急急地涉板走过去,和清泠抱在一起:“真好!又见到你了!”
清泠松开她,清秀的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霓虹,我两个月之后要……”她说着,脸便红了,顿了一下才说:“要成亲了。”
“什么?”霓虹猛地一惊,随机狂喜的抱住她又叫又跳,“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他一定会爱上你的!不过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清泠忙去捂她的嘴,羞怯的瞥了一眼岸上的两个人,脸红的更厉害。霓虹这时才想起凤鸣歧和瑶璧站在岸上,这才捂住自己的嘴,却握着清泠的手笑个不停。
“我来这里,本是想请你去吃喜宴的。因为婚礼在十五,所以喜宴在岸上办。”清泠笑着说,“你一定要去。”
“我……”霓虹突然想起十五凤鸣歧不能离开紫檀宫,略略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岸上负手看着自己的凤鸣歧,又看看清泠期待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我如果可以,一定会去的。我真为你高兴。”
清泠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就又高兴起来:“没关系。我还是会为你留一个位子。”她看了看岸上的人,突然笑了,“不然,留两个好了。”
霓虹愣了愣,忙小声道:“不要开玩笑了!”
清泠笑了一会,突然严肃起来,“不过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听见了一件事情。”霓虹见她望着自己,便知道这件事八成与自己有关,果然听见清泠继续说道:“听说绀香十五妖帝在流华宫中摆宴,席间也请了南海岛国的半神族国主。”
“半神族?”流阳宴的事霓虹已经知道,只是还未听说过“半神族”的事。
“听说那国主赴宴之余也是来找失散了十年的女儿。”清泠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他女儿今年应该十五岁了。妖帝向他允诺说,届时梼杌上君自然会带她去赴宴。我在想,你是不是……”
霓虹的心猛然加快了跳动的节奏,胃里也激动的一阵翻涌。凤鸣歧是说绀香十五要带自己去赴宴,难道……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竟不是吗?半神族?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呢?霓虹觉得自己原本的世界突然翻覆了。
站在岸边的凤鸣歧看见原本还在欢呼雀跃的霓虹突然间静了下来,顿时觉得不大对劲。什么时候开始,霓虹的一举一动竟开始牵动自己的情绪了?他暗自觉得不可思议。一边的瑶璧却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唇角的微笑,他眼里的好奇,还有他脸上的担忧。这些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表情变化,皆是因为浅滩里那个少女。
嫉妒,愤怒,羞恼,这些汹涌澎湃的情绪就要将瑶璧淹没。她守在静水数万年,只能盼他偶尔来此抚琴,不咸不淡的说上几句话。而那个女孩子,她凭什么,凭什么这样轻而易举就得到上君的注意?十六的满月光华耀眼,照在身上竟凉入骨髓。
瑶璧又想起早上去香檀殿看到的那一幕:上君撑着头半躺在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歪坐在地上靠着床榻熟睡的霓虹。见她站在门前,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没让她进屋便轻轻地下了榻。他走到门前又走回去脱了外袍把霓虹裹住,进屋换了衣服方才随她出来。那样小心仔细的梼杌上君,恐怕八荒之内没有人见过。
凤鸣歧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瑶璧的情绪变动,站了一会,长袖一垂,涉了水朝霓虹走过去。“怎么了?”问的漫不经心。清泠见他走过来,恭敬地往后游了几步。
霓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目光有些呆滞看着他:
“清泠说,我可能是半神族的后裔。流阳宴上,妖帝会邀请半神族国主一同赴宴。”
凤鸣歧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像是在担心什么,过了一会才开口:
“如果是呢?”
“嗯?”霓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时间也愣住了。如果是呢?如果是的话,她应该随国主回南海岛国吗?毕竟那里才是她的家乡,在那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庇佑,再也不会被当成异类,当做怪胎。她盯着凤鸣歧,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似的。
“这种事我没办法左右你。”一向专横不讲理的凤鸣歧居然这样说道,“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说不定……我不是……”霓虹这样假设道。
“你是。”凤鸣歧打断她的推论,霓虹吓了一大跳。却见凤鸣歧就这样站在水里,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她的脑袋里“轰——”地就炸开了锅。
“这么说,你知道?你早就知道?”
凤鸣歧的脸上,表情不咸不淡的:“你也没问过我啊。”
“你怎么知道?”霓虹问完又觉得也不难解释——他这么老的妖怪,这天下事,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只见凤鸣歧轻嗤一声。
“摄魂之术岂是寻常人类能施的。上次卧派去护送你的祈云也是你们一族的,只是他品阶过低,法术没你的好,这才中了你的招而已。”
霓虹又是一愣:“原来你是故意派了他去,我还奇怪怎么平日在紫檀宫不怎么见他……”
“我原以为你们同族,多少不会受你的摄魂术影响,不过……”他在月光下眯起眼睛看着霓虹,方才脸上的担忧也不知飞去了哪里,只剩下浓浓的兴味,“我倒低估了你。”
霓虹与他说了几句,他那对什么事都是稀松平常的语气倒是让自己没有方才那么震惊。可是不知自己是不是南海国主失散十年之久的女儿。若真的是,那自己还能不能留在这呢?她抬头望着凤鸣歧,突然想到,他这样纵横四海的人,每月十五却总要被禁锢在这华丽的紫檀宫中,他心里,一定憋屈得慌吧?这么多年,他竟然忍了下来——真是不像梼杌上君的性子。若是自己真的要回南海岛国,不一定能再见到了吧?
她这么想着,忽地就落寞起来。
“别这么内疚。”凤鸣歧忽然开口,仍然是不正经的玩笑语气。霓虹抬头去看他,他脸上竟真的恢复到了以往那美的炫目的戏谑表情,看不出一点端倪,“我原来也没把你的许诺放心上,又开了说笑。”
霓虹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前一天夜里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期盼表情。他原本只当凤鸣歧是疼迷糊了,不想他清醒了还记得,于是讪讪地莫后脑笑道:
“是呢,上君怎会在意我那点许诺。我想上君昨日也只是说的玩笑话。”
清泠觉得这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虽然梼杌上君笑得沉鱼落雁,霓虹说的波澜不惊,但是这空气中就是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的因素互相撕扯着,诡异得连静水的水雾都愈发浓了起来。她不禁又往后游了一截,避开这些怪异的氛围。方一转身,又一眼瞧见岸上的瑶璧那一脸怨气,活脱脱像个深宫怨妇,与平日里冷艳清高的样子截然不同。
清泠不禁摇头叹息。不想自己来这紫檀宫一趟,竟惹出这许多风波来,真不知是对是错了。这两人之间,看不出什么,又分明有些什么。而一身素衣的瑶璧与梼杌上君至之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真是叫人看了焦心。
把关于半神族的事情告诉霓虹,也不知该是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