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泠赶着回家准备大婚的事情,只是在紫檀宫小住几日便在凤鸣歧的帮助下,借着他布下的结界护佑,回到了海里。霓虹绝口不提半神族的事情,想起来心里就乱七八糟的。好在她有个不错的天赋,觉得烦心的事情很容易就被抛在脑后。她这样的急性子,急得快去得也快,着急过后就不要脸地觉得反正天塌下来也不只自己一个人顶着。在紫檀宫住了些日子,这种不要脸的功夫愈发练就得淋漓尽致,她觉得大约是受了某人的熏陶。
只是一件事有些不大受她控制。
不过托凤鸣歧的福,总是支使她做这做那,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想,渐渐地倒有些释然了,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梦一样。
眼看着妖帝的流阳宴临近了,月亮也一天比一天圆,霓虹才开始考虑去赴宴的事。她倒很想去问一下凤鸣歧赴宴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毕竟她这小半辈子去过的大宴会就只有无间城的那一次,其间还是被赶鸭子上架地临时买衣服。
她突然想到那一日在蝴蝶的店里还做了一套红装,便一时兴起掏出来看看。看着镜子里一身淡黄色长裙的自己,霓虹迟疑了一下才毅然决然地脱下衣服换上那套红衣。当日在蝴蝶的店中只随眼一瞧,觉得镜中人有几分眼熟,这下穿好细细地瞧,愈发觉得似曾相识。
霓虹一头青丝长得飞快,几个月的光景已然垂至腰际。红衣如同烈火燃烧,一身大红罩袍曳地铺开,华贵万分,顿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霓虹看着镜中的女子,五官精致又充满灵气,虽然年纪尚轻,却已有了几分耀人姿色。她盯着自己看,脑海里划过几片模糊的记忆。
记忆里的女子,也是一身火红衣裙,火光灼灼。可是她却俯下身来,额间的凤仙花钿分外明艳。她微笑,百花失色。
“虹儿。”温暖的呼唤一声声叩击着霓虹的心房。
那眉眼与自己的何其相似。只是自己尚未出落得如她一般风姿绰约。
她起身,广袖曳地一身红衣被风轻轻扬起,红纱披帛也悠然飞散。她看上去像是一场绮丽的梦境,美得让人不敢伸手触碰。
“母妃!”清脆稚嫩的童音猛然间击碎了这场梦。霓虹猛地回过神来,恍恍惚惚似乎记起了什么。比如那女子身后开成海的彼岸花,再比如天穹上翩然飞过的白鹤。这些破碎的剪影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让霓虹好生头痛。
就在这时,门外的沁儿喊道:“霓虹,上君找你去香檀殿。”
“噢。”霓虹又回头看了一眼镜中人,转身出门。沁儿见她一身红衣,竟颇有几分迷人姿态,不禁惊呼了一声。霓虹有几分羞怯地冲她一笑便跑开了。
凤鸣歧坐在书房里,桌上摆了张红梅图。梅花傲雪而开,枝骨曲折却又苍劲非常。他手里尚握着画笔,瞬也不瞬地盯着画。
“上君,你找我?”霓虹满腹心事地走过去,见他一头青丝垂向一边,如烟似墨地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凤鸣歧这才抬起头,看着她愣了一愣,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招手示意她过去:
“没什么,就是偶然画了张画,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所以叫你来看看。”
“我哪里懂画,你应该叫瑶璧姑娘来才对。”霓虹撇了撇嘴,但还是走到他身边去看画。凤鸣歧轻轻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
霓虹凑上去细瞧,画上寒梅朵朵,开得好不鲜艳,哪里有缺什么?霓虹看看画,又看看凤鸣歧,突然莞尔一笑,转身跑了出去。凤鸣歧一时不明白她要去做什么,见她跑得急,也就没有跟着。在房里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见她又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捧了些什么伸到凤鸣歧面前。
凤鸣歧低头一看,竟是几片残损的落花。
不待凤鸣歧细瞧,只见她随手一洒,画上飘出两三瓣落花,零落得随意,却很漂亮。
“是不是活起来了?上君你画的梅花一点瑕疵也没有,所以就显得不真实。真花与假花之所以能被区别开来,不过就是因为真花总有凋敝的一天罢了。”霓虹说得头头是道,满脸都是自豪骄傲之情。
凤鸣歧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不觉笑了一下:“所以瑶璧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她和我一样,从来不知道凋敝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霓虹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这是在炫耀自己能永生不老吗?
凤鸣歧低头用笔蘸了朱色,示意霓虹蹲下来。霓虹不明所以地照做了,却见他执了笔点上自己的眉心,冰凉一片,不禁蹙了眉头。
“别皱眉,乖一点。”凤鸣歧略略停笔,等霓虹舒展开眉毛,又继续画。敢情是把自己的额头当画布了?也不知画了些什么。霓虹暗自想着。等他似乎画完了,凝视着霓虹的眉心端详片刻才搁了笔。
“这花很适合你。”
霓虹疑惑地走到一边的铜镜前,却见自己眉间绽开一朵红梅,好不妖娆。她高兴地回过头去:“这花真好看,谢谢。”
凤鸣歧斜斜地靠在椅子上,说不出的慵懒好看:
“一滴墨落在恰当的地方便是点睛——这花恰好落在你眉间而已。”
霓虹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猛然间又想起回忆的剪影中那个女子,额前的凤仙花钿光滑灼目。她的思绪有些恍惚,却似乎听见凤鸣歧说了一句:
“明日流华夜宴,你便这样随我去吧。”
妖帝于绀香十五在宫中大摆筵席,这一消息很快便在黄泉碧落间传遍了。连琼宴请诸妖倒是并不奇怪,只是不知这次的宴会为何也邀请了南海半神族国主。更奇怪的是,从来不踏入流华宫的梼杌上君,竟也在宾客之列。这八荒四海里的女妖的女妖都炸开了锅,一个个都要一睹这位传说中最有气度最为俊美的妖界元老的真容。
凤鸣歧这样的阅历,这样的妖力,比四凶兽中的其他三位都要深得多。只是不知道这位妖尊缘何一直不愿于妖界称帝,白白便宜了连琼这样一个妖力尚不如他的妖怪。谁也没见过梼杌上君道行尚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只是听闻凤鸣歧此妖的名讳之时,他已是妖界的至尊,功成名就了。于是妖界的各路花花草草,都争先恐后地于四海之间寻觅他的踪迹,其中也不乏自不量力投怀送抱的。可是说来奇怪,这么多年了,他竟从未同任何一个女子有过风言,不论是神是妖。按理说,梼杌此妖,实在说不上什么作风正直为人君子,可是他为何不爱女色,这便成了黄泉碧落一大谜题。
所以,当凤鸣歧带着一身红袍惊艳四座的霓虹出现在流华宫外时,众人无一例外地吃惊了。这四海之内何时出了这样一位美人,之前竟未听闻半点风声。众人只知道自冰月十五之后,素来喜好游历四海的梼杌上君便不太出紫檀宫,原来竟是金屋藏娇?看来传言非虚。
霓虹自从在众目睽睽下被凤鸣歧抱下龙辇,就一直感觉有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凤鸣歧,他今日又着了那件明黄色长袍,丰神俊朗,好看得灼眼。不过出门前他的脸色却不大好,大约因为是十五的关系。霓虹颇有几分担心。
凤鸣歧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过头看看她,低声说:
“今日我妖力不比常时,若有什么不测,你就先走。”他淡淡的笑容染了夕阳光晕。霓虹有几分恼怒地从袖子里伸出手,狠狠掐了他一把,却小心地避开伤口。不过凤鸣歧还是做出很疼的样子:
“我可是伤病患,你怎么能下手这么重。”
“你不要这样看轻我。我不是贪生怕死不讲义气的人。”
听霓虹这样说,凤鸣歧不禁低头笑了一声,长腿一迈,跨过了流华宫的门槛。今日又破禁出宫,妖瘴侵体,他有些招架不住。但他的掌中捏着霓虹温暖的手,心底多少平静几分。梼杌上君演技超群,即便疼死了,面上依然什么也看不出。只是单独与霓虹在一起时,他便不想伪装什么。
只盼着今日宴席上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总要平安地把她带回去。
霓虹被他拉着往前走,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白眼。不过想想也难怪了,传说中被怀疑有“断袖之癖”的梼杌上君,竟然这样云淡风轻地牵着自己,那些垂涎凤鸣歧美色的女妖们没有一拥而上分吃了自己,就已经很难得了。
凤鸣歧作为上宾落座,霓虹自然地跟着坐在一边。不断地有人来拜见梼杌上君,来来往往好不热闹。霓虹只觉得凤鸣歧只是点头回礼也已经快要点断脖子了。
“犬族少主清弥殿下到!”席外的司仪喊了一声,霓虹心里一惊,漏跳了了半拍。
清清冷冷的白衣,绶佩飘起。还是记忆里那张熟悉的脸,此时却遥远得如在天边。只见他淡漠地应了前去拜会的人群,径自走到席间坐下。他似乎对这番热闹的场景无甚兴趣,一如既往的凉薄沉静。
他冰凉的金眸在触到霓虹的脸时,轻微地颤了一下。霓虹觉得心跳有些快,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物是人非,这种沧桑感瞬间淹没了他和她。
但未等霓虹缓过神,便见主人席位上,连琼客气地引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霓虹看着那身着深青长袍的中年人,只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脑子里一个惊雷劈过,便愣在了座位上有些手足无措。那男人的脸上,线条刚毅,英气在眉间沉淀下来,多了几分岁月留下的沉稳。
只见连琼引着他来到凤鸣歧面前,说道:
“上君,这位是南海半神族国主白赭陛下。”
凤鸣歧与白赭都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霓虹。霓虹此时无暇去看凤鸣歧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盯着那个英武的中年男子,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是什么人,父亲是什么样子,她从来不敢幻想。可是他现在,居然就站在自己面前。
白赭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虹儿?”
他对霓虹伸出宽厚的手掌,霓虹略一迟疑,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温暖又厚实的感觉,虽然陌生,却很安心。原来这就是父亲。不论他原本是如何刚毅果敢的男子,在女儿面前也都是慈祥和蔼的至亲。
“这十年来我寻遍四国,不想虹儿你竟在这里。”
“虹儿”。霓虹的脑海中又出现那红衣如火的身影来,眼眶不禁热了。
“母妃……可好?”她心里几分期许几分害怕,还有几分生涩。
白赭的目光迅速地暗了下去,轻叹一声:“我刚将你送出南海,你母妃就走了……这么多年,我知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母妃。”霓虹的心顿时沉入谷底,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对父母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生活,所以那一声“虹儿”,她不知盼了多久。
母亲温婉的容颜,她眉间怒放的凤仙花,还有她纤细的指尖那温柔的触碰,美得就像一场梦。而现在,就真的只是一场梦了。
连琼站在一边,轻轻咳了一声:
“今日夜宴,望国主与储君能开怀畅饮,聊慰心中悲痛。国主请上座。”
白赭这才回过神来,略一点头,又轻轻握了握霓虹的手,露出一个慈蔼的笑容,这才随连琼落座。霓虹转头看了看凤鸣歧,他脸上没什么变化,感觉到霓虹在看他,才偏过头来对她笑笑,没有说话。霓虹觉得他这时候应该是很疼的,能装得这么逼真也真是不容易。她心里有些担心,不过也不好总是观察凤鸣歧,免得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席上宾客神色各异,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过说到底,大多是说些奉承主人或者互相恭维的场面话。霓虹听得好生厌烦,只是自己低头吃吃喝喝。她也不太敢抬头,因为清弥就坐在对面,一不小心就会对上他那双冰冷的眸子,叫她有些不知所措。
凤鸣歧左手放在腿上,被广袖遮住了大半,只看得见指尖掐在腿上,一片煞白。
酒越喝越多,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人声嘈杂,霓虹心里也一阵纠结,她不知该如何自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她频频去看坐在上座的白赭,又频频想起记忆里那一抹嫣红,不禁觉得有些头疼,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感觉像是要窒息。
“久闻上君极好的酒量,不知道能否赏脸与在下干了这杯?”有谁站了起来,霓虹警惕地看着站起来的那个妖怪,余光瞥见清弥的眉毛蹙了起来。
凤鸣歧摆摆手:“我不嗜酒已经有些年头。蛊雕大使,这酒我们就各喝一些吧。”他举了举酒盏,抿了一口。那蛊雕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是决议不肯多喝,也只得作罢,只是恭恭敬敬地喝掉自己的酒然后又恭恭敬敬地坐下来。
“喝酒对伤口不好。”霓虹轻轻地用手肘碰了碰凤鸣歧,靠近他用最小的音量说道。
“我知道,不多喝。”凤鸣歧低下头应道,眉眼带笑。霓虹总觉得他这个笑容有点意味深长,还有点暧昧,突然想起清弥就坐在对面,不免有些更加不自在。遂皱皱眉头,往旁边挪了挪。
“你出去走走吧,在这里也是无聊。”凤鸣歧的语气突然略有些淡漠。
霓虹也确实觉得无趣,不过感觉他的语气似乎不太高兴,不免有些好奇地抬头看他,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清弥的身上,目光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去吧。”凤鸣歧似乎不太喜欢霓虹呆在这宴席上,见她没走,又说道,语气有些毋容置疑,眼睛却没有看她。
霓虹这才欠了欠身,站起来往外走。
流华宫主殿外迷迷蒙蒙地笼了月华,霓虹绕过曲折萦绕的玉栏回廊,走到一座雅致的水榭里,靠着栏杆闲坐赏月。她的耳边还残存着酒席上的喧闹之声,心里有些乱,理不出个头绪。好多事情突然发生,她措手不及。不明所以地找到了父亲,却不明所以地失去了母亲。席上似乎有万千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而其中最让她介怀的,就是清弥略带悲伤的目光。
她的家应该在遥远的南海,可是她在这里却又有许多挂碍。
霓虹不禁重重地叹息一声。她与清弥,大概最后就会这样收场了吧。来不及滋长的情愫生生被掐断,所以现在剩下的,就只有惋惜了。他那样的人,向来都是咫尺亦天涯。
正兀自悲凉着,突然听见流华宫主殿那边传来几声娇嗔,大约是宴会上的女妖出来走动。这宴会上的众多女妖对自己可是满腹的怨气,招惹不起的。霓虹赶紧收起思绪,警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