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影自空中疾闪而下,稳稳的落在池畔的青草地上。
“少主。”青衣垂首立在竹屋前,见他走来,立刻跪下请罪,“属下办事不力……”
金眸一黯,清弥只挥了挥手:“即使有千万个你在此,也碰不到梼杌一根毫毛,况且还有只穷奇在旁。”他向那股巨大的妖气消失的方向望了望,眼神有些凄切。
霓虹,你竟真的走了。那个声声唤自己的名字的孩子,那个自己想爱却不敢爱的孩子,只能相守几十年,却要留自己在这杂芜的人间孤独千万年,他想也不敢想,他不愿和父亲一样,身边的女子像是走马灯一般来来去去,心里却始终只容得下一个人。身边的女人越多,自己便痛的越厉害。
也许正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着人类的血,才会愈发的想去近亲他们吧。即便自己很努力的去抵制这样的念头,可是霓虹的出现,还是不知不觉地冲垮了这道防线。她笑起来眼睛弯起的弧度,还有哭泣时睫毛上晶莹的泪珠,每一次想起,都像是在自己心里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抗拒着抵制着,却适得其反地逼得情感疯狂蔓延。
自己大概早就疯了,本想着即便无法相守,至少保她安定。初遇时她那样倔强又笃定地要跟着自己,不就是想要被庇护么?那么至少。不再让她流离失所也好,只是现在,连这也是妄念,紫檀宫那样的地方,常年被浓的噬人的妖瘴之气所包围,除了有罡气护体的上古妖兽,无人可近前半分,他便是去了,也只会在门前被瘴气寝噬而死。这一生,难道果真再见不到了吗?
清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金色的朝阳光线在他浓密的睫毛间流转,像是无法承托,要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一般。
若能忘了,该有多好。
青衣站在一边不敢开口,也不敢上前。他从未见过主上有过这般绝望的表情,耀眼的晨光里,他却像一朵倾世的花,迅速的枯萎下去。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说。青衣在心中叹息一声,一切,不过是劫数。
正当此时,只见清弥捂住胸口,痛苦地蹲了下去——自己当日是用心脉与霓虹相连,可这羁绊被穷奇挑断,于霓虹不过是手上一脉,但于他确是心脉挫伤。方才只顾着赶回来并未估计痛楚,此时徒然静下来,却像是受着剜心之苦,淡漠如他,也吃不了这般疼痛。
“公子!”青衣下了一跳,慌忙跑上前,却被清弥那双冷清得深入骨髓的眸子一望,顿时停住了脚,清弥有些勉强的站起来,步履艰难地走进了竹屋,青衣也不敢跟进去,只在门外候着。不一会儿,才听见有什么东西,哗哗的洒了一地。
玄境,紫檀圣宫。
龙辇不急不缓地行驶在芒芒碧空。车外的云朵松软得像一朵一朵棉花盛开在阳光下,凤鸣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绫绮说这话,霓虹听着听着就开始神游。
不知道清弥有没有回到竹屋,他看见自己不见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心里纠结成一团乱麻。
“小霓霓?”凤鸣歧那张漂亮的没有一点瑕疵的脸突然出现在霓虹眼前,吓得她差点跳起来,“我刚才和你说话你没有听见吗?”
“啊?什么?”
“我说,到了。”凤鸣岐指了指珠帘外面。
“哦。”霓虹这才掀开帘子往外看。她刚一抬眼,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得话也说不出来。什么琼楼玉宇,也不过是这样了吧。紫檀宫周围遍植桃树,一片桃林开得浓艳异常,衬得那宏伟福利的紫檀宫愈发辉煌。
绫绮撩开裙摆,优雅的下了车。凤鸣岐随后跟过去,又回头对霓虹一笑,两道稍浓的眉毛微微挑起,真是艳得那盛开的桃林也逊色三分。他很自然地对霓虹伸开双臂。霓虹自知拗不过,只得认命地伸出手让他抱下去。可是这一次,凤鸣岐却并不是将他抱下车,而是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像是抱小孩似的,霓虹不禁挣扎了几下:“你抱着我做什么?快放我下去。”
“我抱着你比较安全。”凤鸣岐笑的灿烂。霓虹正要开口骂人,却感到面门上压来一阵无形却阴狠的瘴气,吓得慌忙把脑袋埋进凤鸣岐的肩上。
凤鸣岐呵呵一笑,用手护住霓虹的后脑,把那股瘴气挡了过去:“我说了,这样比较安全。”走在前面的绫绮微微侧头,耳际的一绺发垂下来,显得分外妖娆。凤鸣岐走了许久,只觉得霓虹趴在自己肩上,想来是睡着了。他见綾绮停下脚步,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便稍稍拿开了自己护在霓虹脑后的手,放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綾绮扬扬细长的柳眉,脸上有几分不悦。
从殿门到后殿的路很长,凤鸣岐踏着遍地落英,步履稳健。微风扬起他的一头青丝,萦在空气里像是墨色的雾。寝门前植了株杏树,杏花压满枝头,似粉非粉,似白非白。宫里燃着沉香,气味香的浓烈。凤鸣岐把睡着了的霓虹小心地放到榻上,又扯了一边的锦被帮她盖上。这才冲一旁的绫绮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聊。
“我觉得你变了。”綾绮双手抱在胸前,脸上表情淡淡的,却依旧倾城,我们这样活了几十万年的妖怪,虽不是说一点感情也不能有,可你也不能找……找这么个小女孩。何况她还是个人类,你再怎样也不该糊涂到这种地步。”
凤鸣岐耐心地听她说完,脸上笑容邪气四溢,好像又回到那个张扬又骄傲的梼杌上君:“你是这么想的?”他语气里有几分嘲讽,在石凳上悠悠地坐了下来,姿态优雅又慵懒,“我认为,我只是拉来个人来陪我一起坐牢罢了。”黑色的瞳孔微微缩起,有几丝狠戾的意味。
“什么?”
“这么多年,我不是不知道。”凤鸣岐淡淡说道,“紫檀宫看似华丽,其实不过是个看似华丽的笼子。这里的宫殿,处处都是散去我妖力的迷香。”他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只茶杯,到了杯花茶,脸上兀自带着迷人的笑。“他以为这宫中处处燃沉香,便可以盖住迷香的气味,真是小觑了我。”
綾绮闻言,吃了一惊:“那你还在这宫中住着?”
“无妨。”他一挥手,广袖带风,扫起几片落英,“我自然有抵御迷香的药可服,只是这宫中,四处都是妖帝的暗哨,我有什么动静,他即刻便知晓。这些年我只是称身体疲乏才能经常服药,好在这迷香原也并无解药,我在药房里加了几味滋补的药,他一时未能翘楚端倪,这才一直让我吃着。”
“你并不弱于君上,若是想……”綾绮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看了看周围。
“没事,这里没有他的耳目。”凤鸣岐放下杯子,“他总不能派人看着我睡觉吧。”他又笑了笑,花瓣般柔软的嘴唇好看地扬起来,真是好看的离谱,“算了,这么多年了,我若想争,早就争了。”
“我以为你的个性不是这样不与人争……”綾绮有些惊讶,“梼杌上君向来是以狠戾闻名,初见你的时候……”
“当年?”凤鸣岐单手撑腮,似笑非笑地看向远方,像是陷进了久远的回忆当中,“我只是不想卷进复杂的争斗里面。我是个懒人。而且,我也老了。”
“那你就在宫里养个小姑娘玩?”綾绮拂开曳地的裙摆,在他对面坐下。
“这说的什么话。”凤鸣岐摆摆手,“我只觉得她的生命比起我这些蹉跎了的时光,要珍贵多了。看看珍贵的东西枯萎凋零,我倒觉得心中好过些。”他抬起漂亮的眸子,眼底冰凉一片,像是顿时跃进无底的深渊中。
綾绮了然地笑起来,步摇闪烁,像是颤动的花枝:“这才像你。”
“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善人。”凤鸣岐冷冷说,“我不过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罢了。”
“我见你对她分外仔细, 还以为你当真是因为对她有了感情。”綾绮放心地笑了。凤鸣岐用手指蹭了蹭抹额,并没有答话。有些事他并不想与綾绮说。刚开始去蓝莲之畔的确一时兴起,想要带她来这宫中陪着自己消耗生命。可是见到霓虹的那一刻,情况突然有了变化,她身着淡黄襦裙在水边亭亭而立的样子,好看得让自己一时挪不开目光,她拉过自己受伤的手细细查看,即便是出不了结界也要让自己周全平安。他心里有那么一瞬,被温暖填满。
冷血动物总是渴望温暖吧,一点点也好。
自己怎么出生的,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从堕天之后一起厮混,一起长大的,就只有他,白修,痴离的綾绮,他们四个就在这样的黑暗里摸索着,互相取暖。可是他们就止有那点冰凉的温度,再怎么靠近,也仍然是孤单的。
孤单的让人绝望。
他现在,很想要把这温暖,留在身边,靠近一点,却又不敢太近,怕自己身上的寒气把这点温暖扑灭了。
仅此而已。
可是谁会相信,他梼杌上君会有这样的软肋呢?况且,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谁也不行。他不经意地向屋内看了一眼,眼底微微回暖。昨晚让她守夜,她就真的一夜没睡,想来是累坏了——真是个傻孩子。
“那我先走了。”綾绮站起来,靛色罩衫铺开一地,像朵盛开的花
凤鸣岐闻言,微微点了点头,看着綾绮绕过照壁离开之后方才起身进屋。他在榻边的红木椅上坐了下来,一眼便看见霓虹酣然入睡的样子,清秀精致的脸红扑扑的,稚气可爱,凤鸣岐的唇角不可抑制低扬起来——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这样心中快活的时候。
莫名的温暖,忍不住想靠近一些。
霓虹迷迷糊糊的醒转的时候,已是下午,她看了看四周,没见着凤鸣岐的影子,却见一美貌女子施施然地走进来,手里端了些摆放精致的瓜果。她莞尔一笑,清丽动人:“姑娘醒了?上君吩咐等姑娘醒了,先吃些水果。午膳的时间早已过了,便等晚膳去后苑一同吃。”
霓虹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结果果盘道了声谢。她又偷偷打量了那女子一眼,见她出啊了一身炎色襦裙,月白罩衫在袖口处绣了一枝杏花。看她穿着打扮甚是精良,不知在紫檀宫中是什么身份,霓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只见她了然一笑,指了指屋外的那株杏树:“我本是一株千年杏树,后来为报上君的恩情,我便在这紫檀宫中当差。姑娘叫我沁儿便可。”
霓虹听了,犹豫片刻——一千岁?这成了精的妖怪哪是自己敢随意使唤的?她客气的笑笑:“沁儿姐姐,我便叫你姐姐吧。”她又四下看了看,依然不见凤鸣岐的踪迹,便问道:“沁儿姐姐可知上君去了哪里?”
“上君这个时候一般在静水清修。”
“静水?清修?”霓虹似乎不太能够接受把凤鸣岐和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
沁儿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于是开口,声音轻柔好听:“其实上君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张扬难驯。姑娘与上君如此亲厚,迟早也能发现。上君心性淡泊宁静,也与世无争。”
霓虹一时有些窘迫,总是被别人一眼看穿心中所想,感觉实在不太好。她讪讪地开口道:“我才没有与他亲厚。”他那得理不让人,没理也能说出歪理把人憋个半死的个性,还真看不出来淡泊无争来。不过口上这样说,她还真是好奇,梼杌上君“清修”,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她向沁儿询问了静水的位置,便偷偷地一个人遛了过去。
出了香檀殿往南走了两百步,便听见了清越的水声。霓虹循声望去。却见一条瀑布从苍翠的山石间悬挂下来,甚是壮观。可这样的水,怎能称作“静水”呢?她又往前走了一会,水声竟渐渐弱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高山流水的玄妙琴声。霓虹一时听呆了,忘了继续往前走。琴声戛然,凤鸣岐略显低沉的声音像是带了笑,格外好听:“睡醒了就乱跑,你还真以为我这紫檀宫只是弹丸之地呢。”
霓虹见行迹败露,只好穿过灌木丛走出去。只见凤鸣岐已换上玄色罩袍,广袖翻飞的样子甚是俊逸。他身边站了个美人,素色衣裙,面容姣好,见霓虹来了,她似是有些不悦地别过头去,对着凤鸣岐施了礼,轻声道:“上君,瑶璧先告辞了。”
凤鸣岐挥了挥手,她退了几步,霓虹只觉眼前银光一现,那女子便化为一只白孔雀展翅而去。羽翼丰满,姿态优美的让人心醉。霓虹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只越飞越远的孔雀,只道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美的鸟儿。凤鸣岐看着她那呆怔的模样,悠悠地站起身来,手中抱着一把古琴,广袖盖住了大半的琴身:
“来这里做什么?”
霓虹这才发现他已经站在自己面前,正低头看着自己,于是吐了吐舌头,颇有些尴尬地说:“打扰了上君与佳人约会,真是失礼。我只是想来看看上君‘清修’是什么样子。”凤鸣岐听了,嗤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瀑布的水声又变得响起来,霓虹抬起头对上凤鸣岐那双极美的眼睛,笑得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