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苑埋了百余年的木樨酒,一开封便香气逼人。凤鸣歧把那早已呈粘稠状的酒汁倒进浸了桂叶的晨露中,不经意地开口道:
“那一年兴起酿的酒,埋在后苑里,我都差点忘了这回事。”
“哇,那我多有福气,能喝到百余年前的酒——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霓虹一脸的垂涎样子逗得凤鸣歧直想发笑。他把酒水放在火上慢慢煮着,讽刺道:
“你会喝酒吗?我看你现在闻着酒香就快醉了。”
霓虹破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
二人正说话间,突然有下人前来通报:“上君,帝君来了。”
凤鸣歧的眸子冷了下来:“请。”
那人诺了,转身退下。霓虹刚要开口问帝君是谁,便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梼杌老弟,我刚从紫檀宫门外过,就闻见酒香味了。果真是你在这里偷喝佳酿。”
霓虹望过去,就见一男子金冠束发,一身华服流光溢彩,让人不敢直视。他周身的帝王之气肆意张扬着,面容英武逼人。凤鸣歧缓缓站起来,略低了头:“君上。”
霓虹见凤鸣歧站起来,也跟着站了起来,有些惊怯地低下了头。
妖帝笑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口福来分一杯羹?”
“君上说笑了,请上座。”凤鸣歧的脸上,笑容有些轻浮不恭,妖帝却不甚在意,好像没有发现一样,就径自入席了。他英气逼人的目光落在了霓虹身上,唇角轻轻地挑了起来,转头与凤鸣歧说笑:
“我竟不知你宫中有这样一位俏佳人——不过,似乎年轻了一点啊。”
凤鸣歧无所谓地笑了笑:“只是偶遇,来做个伴儿。霓虹也是居无定所,一时间感同身受罢了。”
“居无定所?你这紫檀宫可是世间少有的仙境呢。”妖帝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可是霓虹突然感到周身一股寒意侵袭而上。
“房子也不过是个躯壳。”凤鸣歧摆摆手,取下微沸的桂花酒,给妖帝斟了一盏。霓虹盯着那香气四溢的酒,只觉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可是凤鸣歧却不像平常那样给她把吃的喝的准备好,而是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把酒壶推给她。好在霓虹一门心思都在吃的上,也没太在意,就自己动手了。
淡月如钩,桃林间落英缤纷,景色甚是怡人。
霓虹总觉得席间有些不自在,虽然那两人言语客气,但霓虹看到凤鸣歧的脸上,笑容一直很疏离。
“两日前是冰月十五,清晨竟未看见你的龙辇从紫檀宫出去。四海之内都在说梼杌上君闲不住的性子,怎么这些日子这么消停呢。”妖帝不经意地说道,喝了一口酒,“果然是百余年的佳酿,真是香醇。”他放下酒盏,抚平了摊在膝上的绶佩。
“这几年愈发容易乏困,大约是老了。”凤鸣歧闲闲散散地坐着,青丝铺了一地。
“上君真是说笑。梼杌上君有不死不灭之身,哪来的衰老之说。”妖帝笑着摇摇头,“不过我倒是羡慕上君,这些年过得如此潇洒惬意。”
“这还不都是托君上之恩,我自然不敢忘。”凤鸣歧端起酒盏,凉凉地笑了一下。霓虹看他俩客气来客气去的,不觉索然。好在这桂花酒香醇爽口,她便自顾自地自斟自酌,喝得不亦乐乎,也不去听那俩人客客气气的对话了。
“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小酌几杯之后,妖帝起身告辞。凤鸣歧也站起来,一身玄色优雅华丽。他低头见霓虹依然自己喝得欢畅,只是脸上已经有了些醉意,便没去惊动她。
妖帝浓眉一扬,哈哈笑道:“这桂花酒本是后劲极猛,小姑娘大概不知道吧。”说罢,与凤鸣歧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凤鸣歧看着妖帝走远,眸光越来越凉,最后都化为鼻尖的一声轻嗤。待他回到后苑,霓虹已经趴在桌几上睡得不省人事。凤鸣歧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俯身去看她熟睡的脸。她温热的鼻息间有醉人的酒香,呼吸均匀。凤鸣歧脱下玄袍盖在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他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盏,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有些辛辣。
“我也想醉一场啊。”凤鸣歧连喝了几盏,眸光却依旧清明。他抬手顺了顺霓虹的头发,语气有些悲凉,“现在还有你陪我一起醉,真好。”
“嗯。”霓虹也不知是在梦里呓语还是怎么的,竟应了他一声。
凤鸣歧扬扬唇。
紫檀宫夜里的风有些凉,夹杂着弥散的沉香气味,倍感清冷。月华迷朦,树影参差,一切像是在梦里,难辨真假。霓虹大约是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一些,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慵懒可爱。她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声音还有些沙哑:
“咦?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凤鸣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就只有你能一觉睡到半夜,醒了还问这种问题。”
霓虹这才抬起头,月亮已经开始西斜。她甩甩头,还是感觉有些晕乎乎的:“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后来又聊了些什么?我听着有些乏味,就自己喝起来了。”
“我和连琼说话,向来都离不了那几句话客套话而已。确实没什么有意思的。”凤鸣歧说着,喝了一口酒。
“客套得太过了不是反倒危险了吗?”霓虹不觉脱口说道,歪过头去看着他的眼睛,那一双素来戏谑傲慢的眸子里竟有些许无奈,似曾相识。霓虹的脑海里猛地浮现出雪原里满月落寞的笑容。凤鸣歧正饶有兴趣地想要听她说下去,却见她突然停了下来,秀丽的眉毛皱成一团,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
“怎么不说了?”
“我只是想起以前遇到的一个人,突然觉得你们俩有些相似。”
“是么?”
“可是……满月和你又不是一样的情况。他是被亲兄弟迫害,与你也不该有什么相同的地方。”霓虹有些伤脑筋地拍拍脑袋,“他父亲之前为了保全他,就总是让他喝一些叫人昏昏欲睡的药,还告诉他说那是补药。”
凤鸣歧端着酒盏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轻声叹了一口气。
霓虹却没注意到他的情绪:“所以说表面上疏离客气的人真是可怕。”她不满地撅撅嘴巴,“我看那个妖帝……叫什么来着?连琼?嗯……他也不是好人,他不会害你吧?”她这么说着,自顾自地担忧起来:“可是你又不能走得远远的,不然十五的时候又要生病……”
凤鸣歧看着她那担心又纠结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微微动了一下,无奈地说道:“我没事,你倒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别人的事情哪用你这么上心。连琼现在也动不了我。”
“那以后呢?”霓虹趴在桌子上,下巴闲闲地搁在手背上。
“以后?”凤鸣歧嗤笑道,“等有那个以后,你早就不知道转世多少次了。我的事情,你大概早就忘了吧?”
“噢,我又忘了。”霓虹小声叹息着,淡淡地说,“可是不管我转世多少次,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有这么个愿望而已。”
“什么愿望?”
“你能平安啊。”霓虹回答得理所当然。
凤鸣歧低头去看她,表情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怎么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相识不久,自己待她也算不上有多少真心,不过是觉得好玩而已。
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她用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看哪里。
两人静静地坐着,吹了会冷风,神智都清明了许多。凤鸣歧缓缓起身,捋捋身前的蔽膝,风姿卓绝:“回屋去吧,夜深露重的。”
“你先回去吧。”霓虹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语气有些无力,像是突然被抽干了生命的人偶。凤鸣歧不禁蹲下来,青丝淌了一地,看上去像一条墨色的河流。他侧过头去看霓虹的脸,她那素来清明的眼睛里有些水光,凤鸣歧似乎有些担心:
“怎么哭了?”
霓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液体,有些尴尬:
“你怎么这么不识相呢?我等你走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走。你在这里我怎么好好哭呢……好不容易醉了,还可以假装喝多了……”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凤鸣歧托起霓虹的脸,笑得一脸灿烂,艳若桃花,丝毫没有要听话走开的意思。“小姑娘你这是在想念谁吧?”
凤鸣歧那张脸好看得没道理。即便是隔着水光一片,看起来也还是像天边的月亮一样会发光。可是这个时侯,霓虹其实没多少心情欣赏他的这张脸,于是别扭地垂下眼睛不想直视他的眼睛。他就是这样的,总能一眼就看穿别人的心思。不,他们这些妖怪都是这样,这实在有些叫人讨厌。
“酒喝多了,脑袋不好用。胡思乱想罢了。”她挣开凤鸣歧的手,趴回桌几上,“你不要总这么逗着我玩,怪别扭的。”
“有些事情,也许就只能这样了。”凤鸣歧不在意地站起来,“我回去睡了,你别想太久,容易变笨。”霓虹闻言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凤鸣歧笑了笑,看上去很叫人气结:
“另外,我这里没有你们人类那么多的规矩。哪里别扭?”他低头沉吟一会,复又抬起头来,看上去颇为认真,“算了,你说了我也记不住。”
霓虹索性把头埋进臂弯里不看他,凤鸣歧没再说什么,迈开步子踏着落英往香檀殿方向走回去。
霓虹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不要想了,想多了会变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喝了几杯酒,脑袋突然就不受控制了。压抑了好久的清弥的影子突然出现。他站在雪原的尽头,微微侧过身来等自己跟上。他清冷俊美的脸上,有种迷人的光彩。
突然好想再见一面。
突然好想念一起四处漂泊的日子。
腕上被绫绮挑断的牵绊也隐隐作痛起来。霓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大概总有那么个人突然就驻扎在自己的生命里,然后又不辞而别,假装他从来没有来过。可是,曾经一起走过的路哪有这么容易就会被掩盖住。
总有一天我会忘记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