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县北部遭遇了一场特大的龙卷风。风到之处，树倒屋坍，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了重大损失。县内县外的人们闻讯后，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捐款捐物，支援灾区人民重建家园。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爆出了一条特大新闻：县民政局局长杜春山，贪污了外地群众捐赠的十万元救济款，县检察院已将他立案审查。消息传出，全县震惊。特别在杜春山的家乡梅花坪，就像遭遇了一场龙卷风，其中有一个人，当场就差点儿昏死过去。
此人是谁？是杜春山的祖父杜大爷。杜大爷已经七十多岁了，杜春山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三十年前，杜春山出生不久，杜大爷就动员儿子杜大海去部队当兵，一年后，杜春山刚刚牙牙学语，杜大海在一次抗洪抢险中壮烈牺牲。后来媳妇改嫁，想把杜春山带走，杜大爷说什么也没有答应。媳妇说：“爸，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能带这么个两三岁的孩子吗？”杜大爷坚定地说：“能！为了儿子的儿子，我什么都能！”从此，祖孙两人，相依为命，杜大爷把全部心血都花到了孙子身上。孙子读书时得了一张三好学生奖状，他会捧着奖状来到儿子墓前，说一句：“儿子，你的儿子得三好学生奖状啦！”孙子被大学录取了，他又会捧着录取通知书来到儿子墓前，说一句：“儿子，你的儿子考上大学啦！”以后，孙子的每一桩喜事，每一次升迁，他都要到儿子墓前去报喜。当孙子被提拔为县民政局局长时，他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来到儿子的墓前，说：“儿子啊，你儿子有出息啊，我……我没有对不起你吧？我七十多岁了，阎罗王留给我的日子不会太多喽！现在，我总可以闭着眼来见你了吧？”
可现在，谁能想到呢，就在老人如释重负的时候，命运偏偏还要给他如此致命的一击。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足足五分钟没有说话。后来，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要到哪里去，直到看到了儿子的那块墓碑，才知自己又到了儿子墓前。霎时，两行苦泪从双眼里涌出，嘴唇一颤抖，说一句：“儿子，你……你的儿子出事了！”便颓然神伤，“噗”一下跌坐在墓前的石板上，再也不能动弹了。
村里人闻讯，纷纷上山，把杜大爷拉回家里。但老人一句话也不说。众人不知如何是好，正面面相觑，恰巧村委会主任马志雄来了。
马志雄三十多岁年纪，不仅风度翩翩，而且脑袋灵光，“点子”很多。他一进门，就有人把杜大爷的情况说了。他听后哈哈大笑道：“这完全是一场虚惊。”然后叫大家可以各自回去了，他还有事要同杜大爷说。
杜大爷这时候哪里还坐得住，等大家一走，他一把拉过马志雄问：“志雄，你……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马志雄点点头：“真的。”
“春山没有出那件事？”
马志雄摇摇头：“事是出了。但咱们梅花坪世世代代就出了春山这么一个有点儿位子的官，我们说什么也要想办法保他，救他！”
老人呆呆地不明白了：“怎么保他？怎么救他？”
马志雄说：“我已经准备好十万元现钱，准备马上送到县上去，说这就是那笔救灾款，春山局长为救我们村办厂的急，挪给我们用了，现在如数交还。这样，贪污就成了挪用，犯罪就成了犯错误，性质完全变了。如今，贪污受贿的大案要案多的是，春山局长为了家乡的父老乡亲犯了这么点儿错误，况且已完璧归赵，上级即使要处理，也不会太重。这样岂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
杜大爷又说：“那要十万元钱呀，扔出去就没啦！”
马志雄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春山那个局长位子，不要说十万，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也拿得回来。再说，春山对咱们村也是有功了：去年，他一句话，就让咱们村的服装厂挂上了福利企业的牌子，一年免税就是几十万元哪！现在的问题是，要您老与我走一趟，一起去县城，把十万元送到检察院去，就说是你发现了这事后，逼着我们去归还的。这样，兴许对春山更有好处。春山那边我已托人给他送了条子，让他与我们统一口径……”
杜大爷听得呆住了。这个马志雄，真是太有才了！他虽然觉得这也许不那么妥当，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待孙子过了这一关，自己一定要狠狠地教训教训他，让他以后记住这个教训，做个好官。
当天下午，马志雄叫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带着十万元钱，与杜大爷一起奔县城去了。
梅花坪属临江县的偏远地区，离县城有一百多里路，手扶拖拉机赶了还不足一半路程，突然出了故障，再也不能动弹了。可偏偏，此处正是前不久受重灾的蚂蟥村地界。半个月前，那场龙卷风几乎把这个村子夷为平地。眼下，数百名男男女女还挤在临时帐篷里。他们见村前一辆手扶拖拉机趴在地上不动了，就全跑出来看热闹了。
可怎么也没料到，这一看却看出了麻烦：人群中，有人认得杜大爷，而且知道那个民政局的杜局长是他的孙子。杜春山贪污十万元救灾款的事，他们知道得更早，况且已议论得咬牙切齿，有人早已摩拳擦掌，说要去县城见见那位贪污局长，问问他究竟良心何在。所以，当有人指着杜大爷说这就是那位贪污局长的爷爷时，便如一石激起千重浪，人们心中积压的那股气恼顷刻爆发了，很快把拖拉机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甚至一伸手揪住杜大爷的衣服，问他：“那个贪污局长真是你的孙子？”
杜大爷被气势汹汹的人群惊呆了，他本来就有些心虚，这会儿面对一张张愤怒的脸，一双双喷火的眼睛，浑身瘫软了，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马志雄也急了。但他毕竟见过世面，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先声夺人，镇住对方，所以忙挺身上前，拉开那人的手，厉声道：“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是不是贪污，还不一定呢！”
可是，这一次，他这一招完全失灵了，不仅没有半点儿效果，反而如火上浇油，更激起了人们的愤慨，无数声责问猛烈地向他袭来：“什么？你还不承认，你是什么人？”
马志雄这时候慌了：身边带着十万元巨款，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万一失去控制，后果不堪设想啊！他忙把那只放钱的黑皮包丢给杜大爷，说：“你把它保管好，我去找他们的领导。”杜大爷接过包，把它死死地抱在胸前。他深知责任重大，紧张得浑身都在筛糠般地发抖。
这一切，恰恰给围上来的人一个明显的提示：包里必有奥秘！所以马上就有人喊：“快去看看，那只包里放的是什么？”
马志雄闻言大惊，忙拦住他们说：“你们……你们不要乱来呀……”
然而，寡不敌众，任马志雄怎样左挡右拦，冲上来的人们一下子把他推到了旁边，继而七八个小青年一拥而上，把杜大爷从拖拉机上拉了下来，其中一个一把夺过那只黑皮包，拉开拉链，当即就“啊”一声惊呼起来：“天哪，这么多钱啊！原来那个贪污局长贪污的钱都在这里啊！”
他这么一说，就像甩出一枚重磅炸弹，大家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这个说：“这笔钱原来是应该救济我们的哪！”那个说：“干脆把它分掉吧，省得被他们贪污。”乱糟糟中杜大爷和马志雄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齐冲上前去拽住那只黑皮包，想把它夺回来。但这时候人们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只听“刺啦”一声，那只黑皮包被撕得四分五裂，几沓人民币的封条也被撕断，霎时，十万元巨款散落一地。人们见状，争先恐后地向前拥来，他们这时候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场哄抢十万元巨款的悲剧，就这样顷刻间发生了……
几分钟后，人们潮水般退去，十万元巨款不翼而飞。杜大爷失神地瘫坐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淌着鲜血。马志雄也呆若木鸡，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呆坐了好一会儿，他才跑到附近镇上，给县公安部门打去了一个报案电话。
当天晚上，县公安局、检察院的领导到了蚂蟥村。马志雄为使这笔巨款失而复得，未敢道出原先的本意，只说这是村办厂的款子，带到县城去有急用，而被这里的群众当成杜春山的贪污款哄抢了。县领导与村干部商量后，临时在操场上拉好电灯，召开了全村村民大会。县领导在会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受灾的群众应该相信政府，既要相信政府对任何图谋不轨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也要相信政府对受灾群众会尽力帮助，而这样拦路哄抢巨款，就大错特错了，这是犯罪行为。领导最后说，鉴于这场哄抢事件有特殊原因，所以只要将钱如数交回，就概不追究了。
领导说完，那个带头把杜大爷从拖拉机上拉下来的小伙子跳上凳子，对大家说：“叔叔伯伯们，兄弟姐妹们！领导把话都说清楚了。今天的事，我有责任。现在，我请求大家，拿出点儿我们蚂蟥村人的样子来，人穷志不短，谁拿了钱，都交出来！”说完，他取来一只箩筐，放在凳子上，又说：“看谁第一个上来！”
他的话音刚落，马上有人接上了口：“只要政府说话算话，我第一个上来。”说着，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大步上前，从口袋里取出一大把钱，庄严地放到了凳子上的箩筐里。随后又上来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一下子，操场上静得出奇，好像弥漫着一种神圣的气氛，每一个上来的人，都神情严肃，把钱放下去时，都要看一眼坐在一旁的杜大爷。
整整半个小时后，没有人再上来了。县领导问：“还有没有？”没有人答应。那个小伙子接着说：“乡亲们，要是没有了，那就要让政府数钱了，我们蚂蟥村的人是天上的龙，还是地下的虫，只要把钱一数，就一目了然了。”说完，他的眼在数百张脸上慢慢地看过去，看过去。操场上，每一张脸都高高仰起。足足两分钟后，有人开口说：“既然大家都不说话了，那就可以数钱了。我想，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谁都应该知道怎样做的。要是万一有个差错，那就算在我的头上吧。反正，这十万元钱，蚂蟥村人不应该让它少一分出村！”
“哗……”操场上一下子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县领导指挥工作人员开始数钱。十分钟后，数字出来了：十万元巨款分文不少，全部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的桌子上。
县领导把钱捧到马志雄面前，说：“你要不要再数一遍？”
马志雄没有接钱，却一脸严肃地说：“谢谢领导，谢谢大家。现在，我该说真话了。”接着，他按照原先的设计，说这十万元钱确实就是那笔救灾款，是因为他们村办厂有急用，杜春山局长先挪给他们用了，此事被杜大爷得知后，气得直骂娘，逼着村里马上去还钱，今天，他们就是想把这笔钱送到县上去……
马志雄话音还没落，杜大爷“噌”一声从凳子上跳起，对着大家大喊一声：“不是这样的！”然后不管马志雄怎样使眼色，他像竹筒倒豆子那样把这十万元钱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接着他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领导们，乡亲们，杜春山是我孙子，他犯了罪，我会不心痛吗？可刚才，当我亲眼看到这十万元钱分文不少时，我简直想给大家下跪！”
杜大爷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全场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心头犹如又刮过了一场龙卷风。而在杜大爷心里，还有个声音在响着：“儿子，你的儿子罪有应得呀，今天的事，我……我没有做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