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和书记的谈话,你父亲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执著地阻止这种明线放炮的现象。一天吃完晚饭,我抱着你和你父亲坐在停靠在黄河边的一条木船上,我对他说:默,书记也支持胡师傅明线放炮,你就别吭声了吧,你要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
可是他说,我是一个技术员,我要对矿工的人身安全负责。我知道在这个从来没有施行过安全操作规程的煤矿施行规程困难重重,但是我们不能被眼前的困难所吓倒,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去斗争的。越是困难的地方就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于是他还是一个劲地找,我不能阻止他,我隐隐觉得有一种不测的风云在涌动着了。
后来,矿上评选劳模,在动员大会上雷书记说,胡万福同志从小事做起,把一截截短短的雷管线捡回来,接起来代替电线,为煤矿省了很多钱。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全矿,那就能为国家节省更多的钱啊;如果推广到全省、全国,同志们算算,那会省多少钱!恐怕都能办一个矿了。所以说,胡万福同志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是当之无愧的劳模。散会后,书记刚走出大礼堂,不识时务的你爸就拦住了书记,说:雷书记,你要评胡万福劳模,随便找个理由都行,可不能因为用雷管线放炮,这是违反操作规程的事,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是拿矿工的生命开玩笑。雷书记一听立即吊了脸,说:是你当书记还是我当书记?小沈同志,你管得太宽了,好好改造你的思想去吧。这时,便有两个党办干部立即把他拉开了。后来的事实无需发挥任何想象力,胡万福自然评上了劳模。而且有些事儿常常有“马太效应”:你有了,就给你更多;你没有,就把你原有的也拿走。胡万福不仅当上了矿劳模,接着当上了局劳模、市劳模,后来又当上了省劳模。但是这个认死理的沈默并没有甘心,他要见书记,但书记把他当成神经病而把他撵走。于是他只有写信,写信,一封封信寄到了矿务局、煤管局、市政府、省政府……但是他写的信像“飞去来”一样乘着汽车火车旅行了一圈之后统统都飞回来了,飞回来都落到了雷书记的手中。他自然成了书记的眼中钉。眼中钉沈默是一个典型的不认真改造的知识分子,被书记经常挂在嘴上,被各级干部教育职工时当作反面教员,被工人们开展大批判时当作现成的典型。当然,对沈默来说别说晋升工资,就连转正都成了问题。
后来,采区转入下一个水平开采了,瓦斯越来越大,但是工人们还是按惯例操作,没有丝毫改进。
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和一个巨大的冲击波,红卫煤矿顿时成了一个恐怖的世界。
俗话说,矿工在井下是两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矿井有三大害:冒顶、片帮加瓦斯。而最令人可怕的自然是瓦斯了。瓦斯引发煤尘爆炸,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工作面报废巷道报废甚至矿井报废损失够惨的了,还会有多少生命立时化为焦炭融入经过几亿年才形成的煤炭中。
这一次爆炸幸亏发生在午夜,下班的人已经走了,上班的人还没有下去,井下的一条巷道全部填实,死了27人。经过调查,发现是胡万福放炮时引起的。煤矿发生如此重大事故,在那个史无前例的60年代,最容易最现成的结论自然便是一小撮仇视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搞破坏。当然,苦大仇深心红眼亮的胡万福既不可能搞阶级报复,也不可能去破坏社会主义的。寻找阶级敌人的目光只能盯在那些出身不好肯定就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人的身上,于是很多出身不好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受到了审查,哪怕只说过一句不满的话或是在领导眼里有个不顺眼的举动,都难于逃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那天,沈默正和王桂芝在土窑洞里吃晚饭,矿保卫科就把他带走了。王桂芝抱起小萍疯了一般撵出院门,嚷着:他没有搞破坏,他没有罪,你们放了他……但是脆弱的呼救声焉能阻止无产阶级****强有力的风暴!沈默被押走了。只有随风飘来沈默微弱的声音:桂芝,我是清白的,我会回来的……
这时江萍已是泪流满面了。她扑到了母亲的怀里抽搐着。
江萍问:后来呢?
后来被判了20年刑。
你请律师了吗?江萍问。江萍这样问着实显出了这位年轻中学生对于历史的无知。
那时没有律师可以为犯人辩护的权利,说律师辩护那一套是资产阶级的骗人方式……
这不是侵犯人权吗?你为什么不去法院说明真相呢?江萍问。王桂芝无言以对。
80年代的青年人实在太不了解60年代了,甚至对他们讲60年代的真实,他们还以为是天方夜谭呢。江萍自然不能例外。而且江萍还有她自己的思考方式。我爸进了监狱你就抛弃了他?
妈,你这样做是不是太无情无义了?我不要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妈妈。江萍说完哭着夺门而出。王桂芝站起来去撵,嚷着:小萍,你听我把话说完,我要让你看一封信……到门口一看,女儿已跑得无踪无影了。王桂芝想着自己一直是为女儿而活着,而女儿偏偏不能理解自己,不由得两眼一发黑,昏了过去。在倒下去的时候,失去了控制能力的她,脑袋磕到了门槛上……
王桂芝磕破了头,邻居们立即把她送进了医院。当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帮我快去找江萍……当赶集的江汉回到家,简直被家里突然发生的事惊呆了。江汉立即发动邻居、朋友去找,江涛便发动自己的同学去找,找遍了后山梁、乱坟岗、排水沟、黄河滩,凡是煤矿边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但是一直到晚上也没有找着。赵月知道了,去看了王桂芝,安慰了几句,说小萍一定能找到的,你放宽心。王桂芝说:我今天是想让小萍看看那封信的,可是没来得及……说着颤巍巍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赵月拿了信,因为她曾经看过,心中有数了,便也去找江萍了。赵月的丈夫在公安局,他们找人自有一套方法。果然,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在城郊一个废砖窑顶上找到了江萍。
赵月说:小萍,回家吧。
江萍没有反应。
赵月坐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说:你妈脑袋磕破了,住院了,你快去看看吧。
江萍还是没有吭声。
赵月说:走吧,到我家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赵月硬是把江萍拉到了家里,赵月给江萍做了一碗鸡蛋挂面,江萍不吃。赵月问她,江萍还是不吭声。赵月说:你吃了面,我把真实的情况都告诉你。江萍说:晚了,我都知道了。赵月发火了,说:你知道个屁!江萍说:不就是我爸被冤枉判了20年刑!不,还有为什么你妈又和江汉结婚,还有为什么你不叫沈萍而叫江萍!你把我的话听完,然后你要干什么都行,哪怕你去跳黄河我也不拦你。
赵姨,你说吧,我听。这回江萍倒是怯怯的了。
你先把这碗面吃下去。江萍也乖乖地吃了。于是赵月对她讲了这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矿上发生瓦斯爆炸的恶性事件后,用阶级斗争的观念破案,查来查去沈默就成罪魁祸首了。也许年轻读者不理解了,会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动机是什么?罪证是什么?手段是什么?量刑标准是什么?有律师辩护吗?为不占过多篇幅,我只能简略地回答一下。动机吗,那就是他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对社会主义对胡万福有刻骨的仇恨。手段吗,或者在炮眼里装了几倍的炸药,或者在顶板上装了几倍的炸药,或者在有瓦斯溢出的地方装了炸药,反正阶级敌人破坏的手段是多种多样的,甚至是我们现代破案技术所不能达到的,随着一阵爆炸声,便灭迹了,因此连罪证也毁了,这正是阶级敌人的狡猾之处。量刑标准吗,领导研究决定,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那么沈默招了吗?这是更简单的事,夏天让他穿上棉袄站在太阳底下暴晒几天,或者在牢房里两脚悬空吊上几夜……唉,方法太多了,只要给定罪,没有一个会不“从实”招来的。鉴于沈默是工程技术人员,据说出于对他的照顾,才判了20年有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