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黄道吉日。
周府上下紧张而有序,门外看不出丝毫祥瑞,家里却是喜气盈门。
仆人们都换上了新衣裳,步履匆匆的忙碌着,没有人交头接耳,大家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因此端着盘碗的手脚,都格外稳重当心,生怕不慎失手碰到什么,落个不吉利的兆头。
周夫人站在房门口,隔着纱帘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又抬头望了望碧空如洗的晴好天气,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丫鬟们手托各式聆郎满目的小食干果,步履匆匆地走过抄手游廊,穿过垂花门,一路往西厢房中鱼贯而入,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此时的西厢房,已经被各式喜庆的红色彩饰,艳红的帐幔,富丽的红烛,团团妆裹在一片红彤暖色之下,使这屋子里的每一寸,都显得喜气洋洋。
在这片红彤的正中央,一个身披红花头戴礼帽的小男孩正在放声大哭,边哭边用袖口揩了一把鼻涕,对着身边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哽咽道:"妥娘……呜呜呜……我不要……不要……那个枕头……我要……呜呜呜……我自己的枕头......"
被唤作妥娘的妇人见状,把小男孩搂得更紧了些,面露难色地安慰道:“瑾少爷,您已经三岁了,是个大娃娃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妇人的安慰并未使小男孩的哭声减轻一些,反而哭得更加伤心了:“呜呜呜……妥娘是坏人……我不要妥娘了……呜呜呜……”
正哭闹着,门帘一挑,庞氏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妥娘看到庞氏,慌忙松开搂着小男孩的手,扑通一声跪下给庞氏施礼,口中称呼道:“二夫人……”。
庞氏嗯了声,笑容可掬地蹲下身子,面对哭闹的孩子说道:“瑾少爷,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怎么还这么哭哭啼啼的,嗯?”
小男孩低着头斜棱了一眼庞氏,见并不是自己常去请安的母亲,吓得止住了哭声,连忙藏到妥娘的背后去,两只细弱的小手,紧紧地拽着妥娘的后襟,把一张小脸埋了进去。
妥娘伸手想把孩子从背后拽出来,却拗不过已经长了力气的顽童,只好眼巴巴地等着二夫人的训诫。
庞氏今天心情大好,目光也十分容敛,转向妥娘面带笑容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闹成这样。”
妥娘跪在地上,往前欠了欠身,赔笑道:“回禀二夫人,瑾少爷这是在闹觉呢。”
庞氏哈哈大笑:“你这个小人儿啊,今天晚上就要入洞房了,还在馋你乳娘的奶呢?”
小男孩仍牢牢将额头顶在妥娘的后腰,不肯将小脸扳出来看一看说话的人。
“罢了!罢了!婶娘可不敢逗你了,敢紧让你的妥娘给你喂奶吧!”说罢,向房间里的布置装饰扫了几眼,转向地上低头脆着的妥娘道:“夫人不放心,让我过来看看,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妥娘连忙答道:“您看看,现在就快要布置好了呢。”
庞氏点点头,朝妥娘背后的小身影微微一笑,迈步走了出去。
初夏的午后,静心斋的院落里格外静谧,连恬噪的蝉音也停了下来,仿佛想与主人一同歇夏。
这里原是周家二老爷年轻时读书韬诲的一方别院,开设在府内后花园的一隅,构造玲珑,内设简雅,一条石板小径与内宅相通,除非得到允许,平时仆婢不得擅入。
由于午饭开得很早,来送饭的丫鬟不时恹恹的打个哈欠,梅馥和丫头这几日食欲不盛,随意吃了几口,便打发了丫鬟早早离去。
如此安静的夏日,她们主仆二人却毫无睡意,两个人在镜前一站一坐,也不说话。
丫头的小手虽圆润却灵巧,用一柄木梳轻轻将梅馥齐腰的长发,梳得愈发光滑顺直,左手攥住发尾,右手轻轻几挽,一个圆满的发髻,便如一团刚刚出岫的云朵,完美地浮于梅馥素白的颈项之上。
几缕阳光从窗棂飘落至脚下,让微合双眼的梅馥于满室清凉中,感到双足被晒得暖暖痒痒的。
“好了吗?”她想睁开眼睛。
身后丫头的眼晴正在端详镜中的她,声音却明显是不满意,轻轻道了两声不好,一双小手又开始忙碌起来。
“又不是要入宫选秀,差不多就行了。”梅馥闭着眼眼,淡淡道。
“那怎么行?”丫头的双手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不容置疑道:“四小姐,今天可是您这辈子最重要的日子!我怎么能够应付您呢?”
梅馥微微一怔,刚要微睁的双目,重又合上,不再作声,听话的任由丫头摆弄。
是呵!这些天来的平静日子,已经让她不易惶恐,而是身心安定下来,想着过好每一天随遇而安的生活。
半个时辰过去,高挽圆融的发髻终于梳好,丫头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在梳褁匣子里挑拣了一番,取出一支五彩凤尾金簪步摇,微微思量了下,斜斜别于一侧发鬓之上,长吁口气:“好了!”
梅馥懒懒的睁开眼皮,扭头朝丫头笑道:“我都快睡着了……”
待一抬头看向镜中人,梅馥自己简直都要惊呆了,不由赞道:“丫头,难怪人人夸你一双巧手,今天算是让我见识了!只怕今天让人瞧了去,往后来借你去梳美人髻的小姐太太们,长队要排到京城去了呢!”
一句话说得丫头扑哧笑出了声,却也没有谦虚,她觉得自己担得起小姐这样的夸赞。
虽然,她刚才心里隐隐作痛,努力巧夺天工,并不是为了这样一句夸赞。可是现在,这样的一句夸赞,让她这段日子以来,昙花一现般的笑容,瞬间从心底浮现了出来。
房间里的光线不够明亮,她看不清楚小姐的妆容浓淡,拉着梅馥的手,恳请小姐陪她到院子里去赏花。
曾经的梅家大宅里,她们一直在一起。小时候,这女子顾她,分给她怀中的半块松饼。长大后,这女子护她,宁死不使她被指作他人妾。
如今,到了她要好好守着,面前这个纤弱晶莹女子的时候。
院子里的白玉兰,风华正盛,一阵清风拂过,直吹得花香满庭。
梅馥手提大红百摺裙摆,微微踮起脚尖,摘下两朵连枝,置于鼻尖闻了闻,轻轻取下发上的金色步摇,换上了手中的洁白玉兰,在树下回过头来,朝丫头盈盈而笑。
丫头眼中一阵刺刺,轻轻抹去眼角的潮湿,也迎着树下女子,把嘴角弯了一弯。
而数丈之外,静心斋门前的蕃蓠丛后,一位青衫男子正目光炯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