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便是小满。
道路两旁,青山绵延,白云缭绕,小溪潺潺。
远方的山腰上,一丛丛油绿错落的枝叶间,隐约现出采茶女的花衣点点。
烈日下的一队人马终于停了下来,焦躁的人们纷纷取出壶碗,径直跑到溪边,弯腰舀水,消暑解渴。
莫总管伸手接过小厮递来的水,仰脖咚咚灌入喉中,只觉一股清凉顺流而下,直润肺腑。
痛快!到底是家乡的水,比起北方的,可是香甜多了。
远远的,已能看见邳县的青石界碑,再走上多半天的路,顺利的话,就能到家了。
想到此,莫总管的嘴角微微抽了抽,侧目看了一眼头车。
想着那里的人,用手帕拭了拭额头的汗。
这一路上,实在是太闹心了。再这么下去,这差事简直没法儿干了!
自从那天,梅家的丫头不分青红皂白跟他借了五十两银子,散给了那拦路的孩子。这一路上,就再没消停过。
日日有人下跪拦车,手里拿个破烂儿,要卖给他们家的大小姐。
大小姐?谁是他们家的大小姐?
这位大小姐倒真是个好脾气,花钱如流水,用银子换了一堆破烂货,赚足了一路的好名头。这散财的名声,几乎要闹得路人皆知了。
后来,拦路的已经改口说,要找他们家的菩萨娘娘了。
这要是日后让老夫人知道了,还没认祖归宗的小儿媳妇一路上受了那许多朝拜,还了得哦?
早知如此,他宁肯得罪车里的那位,也不能把五十两银子给她们。
虽说,小丫头次日便将银子连本带息归还与他。可是,时间呢?
本来二十日的脚程,多走了整整十天。回去后,老夫人的责问是必然的了,他还得想法糊弄过去。不然,仔细追究起来,还不是他的罪。
车里头坐着的那位,以闺阁之女的身份抛头露面,跟随一帮男人聚众赌博,哪一条都能让他丢了现在的饭碗。
唉,怎么摊上这么个主儿!一把老骨头了,还活得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他容易么。
丫头提壶绕过后面的车,从溪边取了满满一壶,给梅馥斟满,自己也倒了一杯。
“好喝,这水是甜的!”梅馥兴奋道:“还有吗?”
丫头反应过来,忙拎起水壶,又给斟满一杯。
烈日下的溪水显得格外清冽甘甜,驱散了一些她们连日来马不停蹄的倦意。
梅馥喝足了水,明显神清气爽,门帘一掀,抬脚迈步下了车。
丫头没跟出来,对着厢里那一摞摞挤放整齐的盆盆罐罐发着呆。
“莫总管,咱们快到了吧?”
莫总管一回头,让他一直闹心的那个人,正眉开眼笑地问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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歙县县城城镇,练江穿镇而过。
很久以前,曾有个过路的算命先生,因为这条江,特意徒步来镇里采风。临走时,曾对镇子里的族长隐密的说,他们这一带是块风水宝地,将来必定会走出一位大人物。
不知是算命先生说的真,还是天遂人愿,就歙县一地,的确走出了不少名臣学者,中进士,入诗林,就文苑,连科三殿,十里四翰林。
而城镇中心最大的一所大宅院,便是数百年前状元周润文的祖宅。这所大宅院占地宽阔,房屋百瓴,飞檐翘首,亭阁桥榭,气势恢弘,浑然一体。据说,大宅院中有一块金殿传胪匾,述说的是徽商家庭出身的周润文、周卞文父子同为尚书的故事。
而后,周氏状元的后人朝中无人,日渐没落,而转从商贾。徽州山多,盛产茶叶、木才、草药,诸如陶瓷、徽墨、歙砚、漆器等手工业也极为发达,倚靠以安江为主的纵横水系,商业更为日盛。
传至现在的第二十八代传人周朴元,则以茶号闻名于大江南北,在各地开设有茶商字号百余家,小茶店数百家,更是在京城也开高有七家茶行。由于世代制茶,所制精品,长年被宫中选为贡品进奉。故此,当地方圆百十里,只要提起周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清晨,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青年,正往大宅深处的一间上房匆匆赶去。
“大少爷早。”门口的丫鬟看见青年疾步而来,连忙掀起门帘恭身迎接。
青年目不斜视,手撩长衫,抬脚迈过门坎,疾步走进屋子,朝一位正坐着喝茶的中年妇人腾的脆下,磕头道:“娘,儿子回来了!”
妇人脸上大喜,伸手把青年扶起,含笑让座道:“瑜儿,你可回来了!事情办得可好?”
青年顺势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朗声道:“顺利!您看,儿子给您带什么回来了?”
青年说着,将手中的一把青花瓷壶,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妇人见了,微嗔道:“带的钱够不够花?带着这东西赶路,不嫌累赘么?”
青年神采奕奕道:“给娘带的,自然不嫌。您看,这是宣德年代的,好东西!”
妇人听了,笑呵呵道:“净拣好听的说,哄你的糊涂娘?我可没地方供你那些宝贝,自己留着罢。”
青年赔笑道:“是。瑜儿不敢。”
妇人掐指算了算,问道:“瑜儿,今天是什么日子?”
青年想了想,道:“是四月二十五日。”
妇人眉头微拢:“按说,莫总管他们早就应该到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差池吧?”
青年安慰道:“娘,您忘了?莫总管除了去梅家,回来的路上还要办几件茶行的事,肯定是因此耽搁了。再说,千里迢迢的,又是雨季。我回来时,见过咱们家的车,估计就快到了。”
妇人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庄子,收拾好了没有?”
青年认真答复道:“娘放心,那边已收拾停当了。”
妇人这才长舒了口气,柔声道:“瑜儿,累了吧,早些回房歇息去吧。”
青年应是,给母亲叩了头告退了。
妇人将手中的盖碗放下,目光端凝窗外桐树的一角。
当初,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年轻女人,瑜儿他爹不会走的这么早。
那女人还剩一口气时,竟挣扎着下了床,长跪着求她大慈大悲,别赶走孩子。
她只觉心若刀绞,女人的话,字字戳在她的心上。
将那孩子扫地出门的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可是,就这么留在家里供养着,将来是要继承周家的一半财产么?
如此,也算是对得起她们娘俩了。
大宅院前,几个仆妇正在洒扫,其中一个为首眼尖的,远远的看见一行骡车往这边赶来,高声道:“快!快去禀告老夫人,梅家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