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许菀之想去看看独居的外公,顺便就在那边住下,免得占了小闵的床铺,让他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缩手缩脚的挤在沙发上。但是老戚大概怕她反悔跑了,死活要留她住下。许菀之想了想也没多加反驳,住就住吧,大头都忍了,不差这些鸡零狗碎了,大家都图个清静吧。
这一夜天空泛着不干净的深蓝,那深蓝上的云颜色诡异,像龟裂的土地干涸的散布在夜空中。
小闵的房间里有一只大头苍蝇,许菀之打了几下都没打死,只好喷了药躲了出去。天气很让人憋屈,气压低沉,一副要下雨不下雨的样子。
大概因为猜不透老天爷的脾气,小区出门的人不多,花园里的秋千架难得闲着,许菀之坐上去,轻轻晃了晃。
记忆里有首歌叫做《悲伤的秋千》,歌词似乎是:我知道我也可以忘我也可以放,自己要为自己着想,受了伤,从不对别人讲。我知道我也可以忘我也可以放,当脆弱变成一面墙,我拿什么来抵抗。
不幸中的万幸,因为不轻易希望,所以不容易失望。
自很久以前,许菀之就深深了解到什么叫做“奢望”,她和房女士的母女亲情仿佛应劫而生,遇着一点变故便半路夭折,容不得一点讨价还价。她与她,来这世间走一遭像是来讨债和还债,父亲便是那中间唯一的联系,有一天这条联系断了,那她们之间的血脉联系便薄如纸张,贵如天价。
时至今日,甚至于习惯了那半身血液的背叛,以致于心里虽然荡起些波澜,但并不觉得打击和心痛。虽然这种习惯,有时让人感到孤单甚至绝望。
“喂!”
许菀之思绪被打断,循着声音看去,站在不远处的男孩,表情讳莫如深,脚尖在地上踢来踢去,抬头看她,与她眼神相遇,又迅速的别看眼。
许菀之笑笑,看一眼旁边的秋千,“过来坐。”
他没有动,发脾气似的把脚下的一块小石子踩来踩去。
许菀之耸肩,继续晃她的秋千。
戚正闵小盆友体内激素井喷,身条跟发芽的柳枝一样嗖嗖抽高,才半年不见就抽到了一米八。青春期的小男生正是好动爱玩的年纪,经常运动让他肩宽腿长,精瘦结实,浑身散发着青春阳刚的气息,看得出一个帅哥的雏形正慢慢塑成。可惜那一脸青春痘也跟着长得热闹,一看就知道这孩子脾气不好,肝火旺盛,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狠把那块小石子踢得远远的,闷声闷气地说:“他们说的你不要听。”
许菀之一时间没明白,“说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看许菀之,“说什么你都不要听。”
许菀之“哦”一声,幽幽叹口气,“如果你指的是相亲那件事,恐怕不行。”
他皱眉,“什么不行?”
许菀之无奈地说:“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小闵脱口而出:“你不要去!”
许菀之瞪大眼睛看他:“为什么?”
他脸上泛红,梗着脖子说:“反正你别去。”
许菀之歪头打量眼前的男孩,已经记不太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样子,只依稀记得他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豆丁,总是低着头只让人看到他毛茸茸的发顶。
俗话说七岁八岁狗也嫌,小闵却不像一般的小男生那样调皮捣蛋,让父母老师都伤透脑筋——他安静,沉默寡言,也满腹心事。后来懂事些了,眼神越来越像只小野兽,敏感,戒备心强,动不动就在眉间挤出一个“川”字。
曾经听房女士说,小闵的爸妈在他六岁时离婚,她的母亲一离婚就远走他乡。老戚一个大男人,平时又要上班,照顾不了孩子,就塞给小闵的爷爷奶奶看。结果没过多久,本来身体就不算太好的爷爷奶奶就双双卧病在床,老戚只好又接回来粗枝大叶的养着。
房女士也曾吩咐许菀之好好照顾小闵,但许菀之那时候正值青春期,荷尔蒙混乱,再加上家庭的变故让她脾气暴躁,看到入侵到家里的那个男人嫌恶就满肚子跑,连带的对小闵这个小豆丁也是各种看不顺眼,不用说照顾了,多看一眼许菀之都躁动的想提刀砍人。
现在想想,这个孩子的成长恐怕比她还要艰难,至少她有爸爸留下的财产,不用仰人鼻息过活,而他,小小年纪就要被迫接受父母离异的现实,别人的风言风语在他成长的岁月中大概就像吃饭喝水那样经常而随意的进进出出。
小小的男子汉自尊心强,许菀之也不是没见过他鼻青脸肿像个泥猴一样的回家来,无论怎么问都是一脸倔强的一个字也不肯说。老戚倒是无所谓,觉得男孩子打打架是正常,但许菀之看到那张阴郁的小脸,隐隐明白为的是什么。
感同身受,她又何尝没经历过那些少年人听大人嚼舌根学舌来的无知言语?孩子的话最无心,却也最伤人。
那时候她也曾坏心地想,打吧打吧,从此变成不良少年社会灾害,就算是父债子偿。
老戚跟房女士相识前也跟好几个女人相处过,都是无疾而终。父亲在男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榜样作用何其重要,小闵的父亲在他幼年懵懂的时候将不同样貌但一样花俏的女人带进他的童年,将那些足以让一个少年偏执和暴戾的流言蜚语带进他的世界。然而那沉默寡言的孩子并没有走歪,全凭着懵懂的良知和天赐的坚韧悄悄地构筑着自己的世界。
现在小小少年终于长大,从小豆丁变成了高大的青年,有了自己的价值观,正要展开翅膀飞向远方。
许菀之甚至忍不住想象,不知道下一个十年,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见许菀之没有反应,往前走了几步,不耐烦地喊:“你到底听到没有?”
许菀之笑笑,“哪怕我去了可能会帮你爸解决大麻烦?”
他吃惊:“你已经知道了?”
许菀之无辜的看着他,“我知道什么呀?”
他一张脸皱成了包子,许菀之看他好像要发火,怕他的青春痘长得更加活泼,也不再逗他,“你先过来坐下。”
戚正闵犹豫了一下,低着头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认识十年却第一次心平气和挨得这么近坐在一起,他还有些不自在。
小时候他对许菀之和房女士也是满心戒备,小男孩从小缺少关爱,又听惯了别人的流言蜚语冷嘲热讽,潜意识里讨厌所有出现在父亲身边的女人。那时的他认为,自己总是被别人说三道四和笑话都是那些女人害的,而这对母女,居然就和他成了一家人,他明明自己有母亲,为什么要接受不认识的人来做他的母亲和姐姐。
所以他沉默寡言,偷偷在心里恨着许菀之母女。
到后来自己慢慢长大,懂得了许多道理,也渐渐从其他人的言语中拼凑出了真相的一角。他觉得父亲让他羞愧,觉得许菀之跟他一样可怜。
另一方面,他也羡慕许菀之。她的父亲为她留下了可观的财富,让她不用寄人篱下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去外地上学、工作,离这个家远远的,离是非和那些让人感到羞耻的现实远远的。
这次,他无意中听到父亲和房女士的谈话,觉得那样的阴谋诡计让人耻辱和鄙夷,所以在饭桌上听到父亲揣着龌龊的心思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他忍不住摔了筷子。
他的良心不容许自己眼睁睁看着许菀之成为别人的棋子和筹码,便跑来提醒她,没想到这女人看着精明又桀骜不驯,这次居然傻乎乎的这么听话,明知道是陷阱还往里钻,让他一阵气闷。
许菀之看着他一脸郁卒的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你爸的生意是不是出问题了?”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倒是出乎许菀之的意料,他都知道他老子要干什么了,怎么会不知道原因?
不过接着又释然,那毕竟是人家的老爹,给提个醒就不错了,还不至于把家底都透漏给她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
戚正闵看着许菀之一脸谅解的表情有些疑惑,但下一秒就转过弯来,似乎看出了许菀之的想法,脸红脖子粗地喊起来:“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听见他们说安排你跟那人相亲,要是成了会对老头有帮助。我也是无意间听到的,后来还没听完整就被他们发现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鄙夷,“这种事情都做得出。”
许菀之想了想,问道:“最近家里有什么不同没有?你爹没在家里说生意上的事情么?”
见许菀之问的正经,他仔细想了想,“我最近都是在爷爷奶奶那里住,或者跟同学出去旅游,没怎么在家,老头子从不跟我提他的生意。不过阿姨最近脸色不是太好,他们俩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他脸上露出苦笑来,“你应该知道,我跟那两个人也合不来。”
许菀之点点头,想起吃饭前她在屋里看了一圈,便问道:“你爹那两个宝贝古董花瓶呢?”
小闵眼神困惑地回忆了一下,“好像……一个多月前,老头子说他有个朋友喜欢,借去玩了。”
许菀之低头,若有所思。
她所说的那两个花瓶,是老戚去外地的时候从人家的收藏展销会上弄回来的。那两年正流行青花瓷,老戚对那两个花瓶宝贝的不得了。
许菀之不懂这种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上网查了查,这一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老戚看来是生意不错发了财了,那两个青花瓷瓶价值相当可观,也难怪他把两个花瓶当做了心尖。
所以以老戚对花瓶的宝贝程度,借去给朋友玩?要么这朋友是个大人物对老戚的生意有巨大的帮助,他拿宝贝去做人情,要么——许菀之心里冷笑,老戚生意出了问题,只能卖了花瓶抵债。
小闵疑惑的看着她,“你真答应了明天去见那人?”
许菀之还在想花瓶的事,随口答道:“对啊。”
“你这次怎么这么乖?明知道……”
许菀之朝他眨眨眼,挑挑眉,表情狡黠,他“啊”一声,惊骇地看着她。
许菀之又开始悠闲的晃秋千,“难道你不想知道?”
小闵陷落在惊奇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喃喃道:“这,不是只有电视剧才会这样么?”
许菀之同情地拍拍他,“生活永远比小说和电视剧来得精彩。”
他回过神,耸耸肩,“我无所谓。不过,你要是知道了就告诉我。”
这是小闵第一次跟许菀之说这么多话,他看上去心情很放松,此时四下宁静,两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许菀之问他:“还介意高考的事情么?”
小闵摇摇头,“是我自己没发挥好,点背不能怪社会,一切都成定局了,我也不能天天一张鳏夫脸。”
许菀之被他说笑了,“这都是哪学来的啊,还鳏夫脸呢。”
他挠挠头,“我哥们说的。反正我不可能复读,高三熬一次就够了,还不如好好选个学校。”
“T大很好,就是远了点。”
“远了好,”许菀之闻言侧头看他,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已经有了刚毅的很男人的脸部线条,“离这个地方远一点好,你不也一样吗?”
许菀之有些心疼这少年,忍不住摸摸他的头。
小闵愣了愣,自从父母离婚后,很少有人对他作出这样亲昵的动作,他低下头,耳根子都红了。
许菀之没有发觉,向他传授经验,“能加入学生会的话对大学生活帮助很大,多参加社团活动能开阔眼界,锻炼能力。”她想了想,“我记得T大的奖学金挺丰厚的,如果你好好学习又天天向上的话,有时间再打份工,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伸手问家里要钱。”
一听可以不用伸手问家里要钱,小闵的眼睛亮晶晶,许菀之忍不住又去去扑棱他的头发,他不满的低头嘀咕了几句,许菀之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走,回去吧,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