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送他们走进府门,继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总觉得人群里,有人在偷窥,仔细查看,还找不出偷窥之人,难道是我的错觉?
慕容公子请那人在凉亭里的石几上落座,食案上已经摆放了一些我们早起吃的早餐:粥、包子、小菜、肉干、还有一大盘水果。
那人道了谢,坐下来,看样子是饿坏了,吃的很香,可也没忘了自己的形象,吃相上,堪称优雅。
我与慕容公子站在他身后,看他的一举一动。越发觉得他不是一般的难民。他尽力将袖子抻长,那块金牌,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天气逐渐热起来,他的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待他吃饱了饭,慕容公子吩咐丫鬟烧好洗澡水,又让管家来旺找出一套接待贵客的衣服。那人低头致谢,大大方方随丫鬟去洗澡。
过了很久,丫鬟带他来见慕容公子,却见他像变了一个人般,竟然有了些炫目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光彩。
他穿上了白色的宽袍,衣料轻薄,长及脚面,衣襟随风摆动。腰上系着墨绿色的腰带,交领里面衬着雪白的复领,袖口先宽后窄,在手腕处收紧。衣服穿在他身上,竟如此相得益彰。他的头发浓密,只随意在颈后轻轻一挽,用一个丝带缠了几圈而已,面容沉静温和,却有了形容不出来的的雍容闲适的味道。
我与慕容公子均瞠目而视,虽是无礼,但我们惊讶的程度可见一斑。这人虽然落魄至此,但骨子里的高贵,却任贫穷饥饿也抹杀不掉丝毫。
“多谢慕容公子让我饱食一餐,并赠沐浴袍服,有朝一日,我定当加倍奉还。”他拱手行礼,慕容公子赶紧答礼。
“敢问这位兄弟仙乡何处,贵姓贵庚,我们也好有个称呼。在下慕容雪,表字清扬,这是我的——妹妹,名唤清儿”我向他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这——”他略显迟疑,我与慕容公子对视一眼,心中的猜测更近了一步——此人,不愿说出自己的出身之地及姓氏,恐怕这地域与姓氏是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
“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说出来对你们不利。我也不便久留,留在此处,怕是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他又僵硬地深施一礼,不俗的面容却尽显为难,他想尽快离开。
“这位公子且留步,慕容府别的没有,这安全还是可以保障的,相遇即是缘分,恳请公子多留几日。”我忙伸手拦住他。
他低头沉吟了半晌,方始答应再留几日。慕容公子吩咐管家找一间客房,安排那人先住下。
时辰不早了,我随慕容公子跃上马背,在管家引领下,带着四个侍卫两名小厮,直往城中钱庄而去。
这慕容府的钱庄,遍布在境内各大郡县,规模不算最大,可也不小。陈仓城中繁华地段的这个钱庄,是十五年前建起并使用,两层的建筑,灰墙上,覆着深黄的瓦,门阙巍峨,窗子和门都是暗红色,看着庄重而大气,使人顿生信赖之感。门前挂一个厚厚的长方形木板,上书“钱庄”二字,下面系着红色的布条,取吉祥之意。
我们刚到门前,早已等候的钱庄掌柜就赶紧迎上来,亲手为慕容公子挽辔,我也在管家的照应下翻身下马,随慕容公子进入钱庄大门。
大厅很是宽敞,迎面一溜柜台,皆用铁栅栏与外界拦隔,柜台里有几个伙计,柜外是几个正在办理事务的顾客。
我们随掌柜上了二楼,外厢是专门会见重要客户的地方,里面有一个小间,是掌柜办公之所,一个宽榻,前面是书案,笔墨竹简账册一应俱全。
慕容公子独在榻上的锦垫上坐定,其余人等皆在案前垂手侍立。我立于慕容公子身侧,屏息垂首感受慕容公子另一面的风采。掌柜捧出这一年的支出收入明细,厚厚的十二册订起来,我顺便看了一眼,密密麻麻全是字啊,我的头又大起来。慕容公子认真翻看,毫无不耐的神色,我暗暗佩服。
伙计送上来几个软垫,他们跪坐了,等慕容公子发话。慕容公子终于从账册中抬起他帅气的脸,细长的眼睛柔和地看向掌柜,不疾不徐简单询问了近期钱庄的经营状况,掌柜认真的一一作答。慕容公子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微微一笑,话题转到钱庄的发展上。
“我也只是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操作起来费事不费事,可行不可行,你可以与其他钱庄的掌柜商议一下,我们慕容家的钱庄在各地也有上百家了吧?有没有这种可能开展汇兑业务,比如甲地存了银钱,可带着盖有慕容家标志性印章的字据,在乙地支取,我们收取他异地取走银钱的手续费用,这样也方便了远行的客商,我们的盐业上的银钱往来也更容易些。”
掌柜瞪大了眼睛,想来他对这汇兑业务闻所未闻,竟自吃惊不小。
“属下觉得这样做,各家钱庄都要有巨大的储备对应支出,属下一定尽快联系其他掌柜,一有消息,马上通知大少爷。”
时近正午,暑气又升腾起来。我们离开了钱庄,信马由缰在街上慢行,侍卫走在我们的身侧或者身后,小厮扛着我们刚买的火腿肉干水果等物,这些都是我们回府要大快朵颐的。
“你今天认真查看生意的样子,真帅!”我由衷赞叹。“什么是帅?”他歪着头,笑着看我。
“帅嘛,就是痴呆的意思。”我抿着嘴偷笑,趁他没反应过来,打马向府门疾驰。他在身后笑了几声,也便快速追赶。侍卫紧跟,两个小厮扛着火腿肉干猛跑,路上的行人皆停住脚步看热闹。
夜晚的府内很是寂静。
我抚着刚刚吃得过多的肚子,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艰难地喘气。本地气候干燥,做出来的肉干火腿,也别有一番风味,以至于晚饭我虽在慕容公子的监视之下,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食量,贪吃了一些。怕是慕容公子也是与我一样的感觉吧,丫鬟将食案抬下去的时候,我听到他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我忽又想起昨晚的那个晕倒的孩子,便找个借口,走动走动散散食,到丫鬟的房间探视。
他正坐在榻上,和丫鬟有一句没一句闲聊,想是丫鬟已经给他洗过澡了,他头脸手都干干净净的,又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小衣服。
我坐在他旁边,摸摸他的头。这孩子大概十二三岁岁左右,瘦瘦的小脸很是招人疼爱,眼睛黑漆漆的,透着机灵天真。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天沐。”他怯生生回答,样子很是可怜。
我抱抱他瘦瘦的小肩膀,让丫鬟将我白日里买的肉干给他拿来一些,他立刻精神头十足,如小老鼠一般啃噬起来。我见了,笑着拍拍他的背,嘱咐丫鬟好生照顾后回了房。
午夜,我被一阵灼热惊醒。
睁开眼睛,胸前的玉佩正放射出夺目的绿光。根据以往经验,我断定,又有杀手潜进了我们所住的院落了。
我快速穿上外袍,这当口,院子里已经响起了了刀剑撞击的声音。
我打开门——月光下,几个黑衣人正缠着早上进府的那人在打斗,他被围在圈中,以一敌六,很是凶险。侍卫有四人站在慕容公子的门外警惕地护卫,有两人站在我的门前,守护着我的安危。这慕容公子,给了我相当于主子的待遇了,我不由心中一热。
却见那六个黑衣人,均拿着奇怪的半月形弯刀,刀刀向圈中人防守薄弱处袭击。那人却也冷静,赤手空拳躲避,偶尔抬掌袭击,倒也能应付一会儿。
我看到此处,并不着急,情知他目前还没有生命危险。他的掌力绵长,脚上的功夫也颇不弱。他的身份,现在都还是个迷,我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他到底有怎样的底牌。
“殿下,请跟我们回去,不要再为难我们了。我们的兵刃无眼,伤了贵体,我们也没办法。”为首的一个黑衣人停住攻击,跳出圈外大声劝说。
“回去?哈哈哈哈!”圈中人明明在笑,但是那声音,却透着无尽的悲凉:“回去,也与我的父王一样,被你们主子杀掉吗?”他眼中怒火大炽,手上的掌风也渐渐雄浑。
原来,他是王的后嗣。我从侍卫身上的剑鞘中抽出宝剑,一声“接住!”他握剑在手,感激看我一眼。有了兵刃,战局发生了少许变化,六名刀客均为之一震,进招更加小心。
慕容公子也来到了檐下,他也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急命四名侍卫加入战局,侍卫本是久经训练的死士,那人又是满怀仇恨,这胜负在电光火石间,已然彻底逆转。
“既然他们发现了你藏身之处,那还是不要留活口为好!”慕容公子冷冷下了死令。四名侍卫领命,刀来剑往,杀手一个一个倒地毙命,领头的杀手见势不妙欲逃,被那人手中飞出的剑刺穿了心脏。
小厮趁夜色迅速打扫院落,掩埋尸体,看样子熟练之至。我们三人回到慕容公子的卧房,那人胳臂上中了两刀,鲜血汩汩流着。我将花无痕临别送我的锦盒拿来,里面全是各种金疮药,没想到,他送的这些东西,在这里居然派上了用场。
我将他袍袖撕开,伤口很长,好在没有伤了筋骨。我为他上好药,简单用细布做了包扎。他整个胳膊裸露出来,用丝带系在腕上的金牌藏也藏不住。他用另一只手解开丝带,将令牌放在慕容公子手上。
慕容公子看过,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把金牌给了我。我接过来,重重的手感,做工精细的雕刻,想来不是普通之物。
我凝神细视,见那金牌正面是一只迎风嗥叫的狼头,背面勾勾弯弯并不是中原的字体。“清儿,这狼头是匈奴休屠王一族的族徽,背面的字我也认得,写的是休屠王太子令。”
我一惊,猛抬头看向他,难道,这人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
“我正是休屠王太子日磾!”他垂下头。
两行泪已然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