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这个名字是父皇亲自给她起的,他说这世上只有她才能配得上这个名字。
听母后说,她和皇族历代的雪女一样,出生在一个深冬的雪夜。那晚,如棉絮般薄丝丝的雪花,翩然而落,很快就给整个宫城穿上了一件崭新洁白的外衣。
在雪傲国,雪花被视为上苍赐予的最神圣的礼物,丰厚的瑞雪更是大吉之兆。那晚,父皇一直守护在钟翠宫外静静等待着孩子的出生。他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已经提前预知到了会是一个女孩儿,所以连名字都提前想好了。
作为黎封唯一的女儿,雪傲国唯一的公主,黎雪衣从出生起,就拥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骄傲,宫里的每一个人对她都是温柔小心,仿佛她是用琉璃做成的人偶,脆弱易碎。
父皇对她的宠爱更是无人能比,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第一个支持鼓励她的人,而当她失误闯祸的时候,他永远是第一个原谅安慰她的人。
黎雪衣还清楚的记得,离宫那天,父皇把嚎啕大哭的她抱上马车,用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脸,眼中充满泪水,一字一句开口道:“雪衣,你知道父皇爱你胜过这世上的一切,父皇不是要抛弃你,而是要把你送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孩子,你的命运是上苍注定的,你的肩膀上背负着雪傲国的无尽福祉,也背负着黎氏皇族千百年来的荣誉和忠诚。雪衣,你永远都是我们最珍贵的!”他反反复复不停的重复着最后一句话,重复了很多遍,然后在她的额前印下一个告别式的吻,转身离开。
那是黎雪衣第一次看见他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收拾起过去的记忆,黎雪衣坐在父亲的病榻前,他真的老了很多,两鬓都长出白发来了。
曾经的慈父变成了现在的昏君,黎雪衣实在想不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可她非常想知道,拼了命的想知道。
黎雪衣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父亲,一直看了许久,仿佛已经石化了一般。
更梆又敲了一响,一直站在床幔边等待的王德禄,双腿站的都已僵麻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您早点歇着吧。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了。”
黎雪衣闻言,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内殿门口,对着王德禄说:“王公公,送我去太子殿下的庆丰宫。”说完,径自走在前面。
王德禄闻言,微微一怔,连忙追了上去道:“殿下,已经过了子时,太子殿下很可能已经休息了。”
黎雪衣淡淡道:“没关系,公公只管送我过去就好。”王德禄闻言,只好点头,一面跟上她的脚步,一面迅速地吩咐小太监们去准备辇车。
庆丰宫还亮着通明的灯火,很显然黎辕还尚未就寝。宫门外只有两名守夜的侍卫,严正以待,神情严肃。
黎雪衣直接走进寝宫,惊的正在更换蜡烛的小宫女吓了一跳,将蜡烛打翻在地,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
正在聚精会神看折子的黎辕听见动静,微微蹙眉,而陪在他身边低首绣花的太子妃冷夕月也被惊得抬起头来。黎雪衣径直走过去,王德禄紧随其后行礼道:“奴才给太子殿下请安,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黎辕起身道:“雪衣,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父皇他...”
“父皇他没事,我只是想过来和你谈谈。”黎雪衣静静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黎辕闻言,脸上的表情忽地放松了下来,此时,太子妃冷夕月也跟着起身,朝着黎雪衣福身行礼,道:“拜见大祭司殿下。”她的脸颊圆润,样貌端庄,目光温柔,令人见之便生亲近之意。一袭妃色便服,朴素宽松,微微遮盖住了高高隆起的小腹。
黎雪衣主动上前扶起她,亲切地唤了一声:“夕月姐姐。”
凤璘微笑着点头,明媚的笑意映亮了她的眼睛。
冷夕月出身名门,祖辈三代皆在朝中为官,十三岁时就被皇后看中,选定为太子妃的最佳人选。黎雪衣离宫那时,她十六岁,刚刚和太子成婚。可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而且,即将迎来他们的第三个孩子。
黎辕命人沏了热茶来,又吩咐宫女侍奉太子妃去休息,只剩下自己和黎雪衣相对而坐。
眼见四下无人,黎雪衣直截了当地问道:“父皇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黎辕看着她,年轻的脸上表情一丝不苟,毫无朝气道:“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一切。你是雪女,理应无忧无虑,与山水星辰一生为伴,不该受这些俗世的羁绊。而且,父皇也不希望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
黎雪衣微垂羽睫,掩住眸中情绪,道:“可我迟早都会知道的。我的父皇性情大变,我们的家族即将败落,而且,门外面还站着一群虎视眈眈的敌人。”
黎辕内疚地看了她一眼,“对不起,雪衣,都是大哥没用...”
黎雪衣道:“大哥,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和你一起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难题。北齐王来势汹汹,一旦真的打起仗来,我们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黎辕连想都没想,闷闷地说:“如果现在开战,我们半分胜算都没有。眼下军费吃紧,一旦开战,哪儿都要用钱,这个大窟窿会有多深,咱们谁也无法想象。”
黎辕之所以一直坚持求和联姻,哪怕背后被人说成是“胆小的懦夫”、“有损国威”,也只守不攻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深知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如果要正面反击,必须得先筹到银子,否则一切都是空谈。”黎雪衣虽然不太了解朝政之事,此时却十分明白大哥的苦衷。赢得一场胜利,不仅仅需要鲜血和热情,还要有充足的准备。
“国库里的银子大半都是来自雍沧二州,近两年来,朝廷接二连三地提高赋税,那些贵族和地主早已对此心怀怨怼。如今,想让他们拿银子出来,简直比登天摘月还难。”
黎雪衣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皇家的尊严和荣誉,至高无上,我们不能这样继续放纵他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黎辕有些为难道:“我已经派钦命大臣去了雍州两次,可拿回来的银子,实在少的可怜。”
黎雪衣闻言,轻轻一笑,“那些人个个满腹心机,奸诈狡猾,一定不好对付。”
黎辕派出去的那些文臣都是循规蹈矩,行事稳重的老实人,如何能看得透他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黎雪衣垂下眸子想了想,道:“朝政之事,我本不该多言,但眼下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大哥,也许咱们该用些极端的法子才行。”
黎辕倒是很愿意听听她的意见,忙道:“你有什么好建议?”
黎雪衣静静地回答道:“我想咱们需要找一个谋士,一个能言善道,口若悬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人。”
黎辕微微一怔,随即很快就反应过来她口中说的人是谁。
黎雪衣说的那个人是先帝生前最为器重的谋士沈岚,此人博学多才,才辩无双,不管再棘手的难题,他总能想到方法来解决。而且,以前的他经常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妙语连珠,语惊四座。
先帝去世之后,黎封继承皇位,沈岚仍然继续留在朝中,但他谋臣的地位开始慢慢发生了改变。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有些居功自傲的沈岚,依旧我行我素的言行举止,很快就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时至今日,他还被关押在那终日不见阳光的地牢之内,度过了整整十年。
黎雪衣小时候,父皇经常带着她一起去上朝议政,希望从小就让她感受到皇家至高无上的权利。所以,不论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都要乖乖地坐好,不能乱动。因为父皇说过,她是雪傲国最高贵的公主,要时刻保持自己的姿态,牢记自己尊贵而骄傲的身份。
黎雪衣对沈岚的印象,一直颇为深刻,因为他确实是一个不容易让人忘记的人。明明长得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嗓门却十分洪亮,每次只要他出列发言,总是自信满满,言辞犀利,略显咄咄逼人,驳得其他大臣怔在原地,无话可说。
黎雪衣可以从父皇微微蹙起的眉心,察觉出父皇对他的隐约反感。不过那会,黎雪衣却并不怎么讨厌他,每次看着他因为说话而一直抖个不停的胡须,总觉得很好笑。
黎辕因为是太子,上朝旁听的机会要比妹妹多得多。当年,沈岚因为直谏之事,惹怒父皇而被降罪的时候,他正巧也在,时隔多年,仍觉记忆犹新。
黎辕犹豫了一下,才道:“沈岚是罪臣,父皇亲自下令将他关押到死...而且,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老了,也许头脑糊涂了也说不定。”
黎雪衣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沈岚绝非无用之人,他最擅长解决难题,是咱们的不二人选。而且,我记得他还是雍州人,对那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如果他肯出力,军饷的事情就有着落了。”黎辕看着她道:“可是雪衣,如果他不肯帮忙的话,怎么办?父皇当年将他投入大牢,依他的性格,心中一定怨恨到了极点。国库虚空这件事,朝中没人知晓,一旦把这件事告诉他,依他的口才和手段,很有可能会联合外敌扑过来反咬咱们一口。”
黎雪衣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焦虑和不安,主动握住他的手,道:“我会亲自去地牢里请他出来。不管怎么样,咱们都要先试一试才行。”“地牢那种地方,你怎么能去呢?”
黎雪衣只淡淡一笑,“既然是咱们有求于人,就该拿出些诚意来。他已经在那里呆了十年,我去一次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