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第一个清晨，黎雪衣站在千鹤宫院子里看着当年和哥哥们一起栽种的那些梨树，兄妹五人，一人一棵。
雪后初晴的空气冰凉，很能让人神清气爽，阳光照在雪堆上反射出幽微柔和的光芒，细碎如沙。
她静静在院里站了半晌，仿佛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身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廊柱下负手站着一个华服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眉清目秀，一身藏青色便服，身形略瘦略单薄，腰间挂着一枚双环形白玉佩，样式很是特别。
黎雪衣正在发愣时，那少年已经朝她走了过来，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黎雪衣一怔，继而也微微笑道：“四哥。”
少年微笑道：“我一早听闻你回宫，就想着过来看看。雪衣，你真的长大了，也长高了。”
黎昊没有忘记规矩，朝她俯身行礼，正色道：“拜见大祭司殿下。”
黎雪衣笑着将他扶起，回以微笑。黎昊是黎封的第四位皇子，庶出，生母早逝，自小体弱多病，却也因祸得福，被元皇后亲自养在身边，且与黎雪衣和黎臻向来交好。更巧的是，他和妹妹雪衣是同年同月出生，生辰只相差一天。
黎昊的身子素来孱弱，惧冷怕热，极少出门，总是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静静地看书作画。黎昊的画功精悍，笔下惊人，每年千鹤宫的梨花盛开之时，他都会提笔画上一幅，然后送上梨云峰送给黎雪衣。
天气清寒，因记挂着他的身子不好，黎雪衣挽着他的胳膊回到内殿。此时，彩月已经领着宫女们准备好了早膳。白白的粥，熬得糯糯的，入口即化，一碟酥糖梨花酥，一碟金丝芙蓉饼，咸甜适口，不会过腻。
黎雪衣留下黎昊一起用早膳，席间，黎昊忍不住开口向她询问父皇的病情，虽然元皇后下了严旨，但黎雪衣见他忧心忡忡，便没有隐瞒，一一据实相告。
黎昊听完，身子一僵，继而微颤，似乎想到什么的样子。
黎雪衣见他这样，询问道：“四哥，你能想到是谁下的毒吗？”
黎昊心如乱麻，急急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如何会知道呢？父皇向来不喜欢我这个病秧子，我能见到他的机会少之又少...”
黎雪衣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而黎昊却神情局促不安，急着想要起身离开，却同时碰倒了茶杯，水洒了一桌。
黎雪衣心中狐疑，立刻叫住他道：“四哥，你知道什么些是不是？”
黎昊脚下有些犹豫，重新转过身，似乎有话要说，他眼睑半垂，斟酌再三，这才开口，“雪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整天闷在书房里头画画，宫中根本没人在乎我的意见。”
“我在乎。四哥，为了父皇，请你跟我说实话，好吗？”黎昊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你才刚回宫，要多当心，这里已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偌大的钟翠宫内，只有两名宫女站在一旁垂首候命，显得十分冷清。
因为要彻查下毒的真凶，元皇后连夜就把钟翠宫的宫女太监彻底汰换了一遍，除了个别几个得力心腹之外，其他那些资历尚浅的杂役宫女全都折腾审问了一遍，但凡是发现有一丁点可疑的地方，就会马上被拖出去重刑拷问。
不仅仅是钟翠宫，皇宫内的每一处地方都要以此效法，搜查清人，连负责守卫宫殿四周的侍卫，也在一夜之间，全部已换成了新的面孔，一个个皆是身穿银甲，威武强壮。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心惊胆颤，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丢了自己的小命。
元皇后昨天在未央宫守了一夜，神情憔悴，气色也很差。
黎雪衣过来时，她正坐在曦凤镜前卸妆，摘下珠饰，抹去脂粉，脸上那些被岁月留下来的痕迹，更显深刻。她的头发很长，长长的披散了下来，一直可以垂到地上。
黎雪衣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帮她梳头发，就像是自己小时候那样。
元皇后从镜子中看见了她的脸，细细端详了片刻，长叹一声：“一晃十年，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说完，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久久不肯放开。
黎雪衣坐到她的身边，眼眶不由得发热，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母后缓缓转身，将殿内负责侍奉的宫女都吩咐了出去。
黎雪衣明白她是有话要说，而且还是很重要的话。她一脸认真的看着母后，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而元皇后则是握紧了她的手，稍微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雪衣，有些话，母后想要先嘱咐给你听。你一直是个聪明坚强的孩子，有你在，我就觉得安心了。”
“其实，你离开这十年来，宫内宫外一直是非不断，朝堂上，那些大臣们分帮结派，勾心斗角，宫中妃嫔相互争宠，不择手段，时常弄得**一团污秽。你父皇的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已力不从心，如今他又被人下毒，卧床不起，一旦这消息被北齐国的人知道，我们就要有大麻烦了。”
黎雪衣微微点头，心中十分清楚，虽有严令在上，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又何况还有宫中这么多的攸攸之口。要想彻底封锁住消息，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父皇中了妖毒的事，迟早都会被传开的。“北齐国日益强大，兵力雄厚，一旦趁乱来袭，那我们雪傲国就很有可能...”最后那几个字，元皇后没有说出口。“北齐王虽然凶悍，却也并非是不可战胜的。”黎雪衣静静地开口道。
“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输不起的。雪衣，你大哥之所以主张和亲，只守不攻，就是怕双方开战，事态扩大，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粮草，军饷，马匹，还有兵器，这些全部都需要真金白银。”黎雪衣微微一惊，似乎明白了她的话中的含义，却很快隐藏起了自己脸上的讶异，继续静静地听着。
元皇后看了她一眼，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声音里还是藏着深深地无奈，“你父皇是个英明正直的君王，这点我从没有怀疑过。可是就突然有那么一天，他性情大变，就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他不再关心朝政大事，整日与丝竹美酒为乐，疯狂地放纵自己，完全将江山社稷置之度外。就在他病倒的前几天，他还下令派人去搜罗全城的黄金，说是要给大殿顶上都铺满了一层黄金瓦。”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深吸一口气道：“近三年的时间里，你父皇下令翻新修葺了四座宫殿，我们的国库里的银子都被掏空了，如果真的开战的话，我们的士兵就得空着双手，饿着肚子去送死。”
黎雪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眼前这一切华丽精致的背后，竟然会是千疮百孔的一片狼藉。
她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应声而碎，回想起黎昊之前说过的话。这里一切真的已经不同了，故地仍在，只是，故人心已变，她必须重新睁大双眼看个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