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刑司监狱里关押的犯人,大多都是些重刑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凡是被定罪关进去的人,这一辈子都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大牢建在圣雪城外西南边的一座荒山脚下,衰草寒烟,人迹罕至。
为了出宫,黎雪衣好不容易才从母后那里取来了腰牌,未免惹人注意,她的身边只有杜星河一人随行保护。
虽然只有他一人,黎雪衣却仍觉安心。从七岁时起,杜星河就一直在她的身边负责保护她,至今为止,他还从未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过她分毫,其中也包括黎雪衣自己。
杜星河带着黎雪衣一路快马加鞭,希望能够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宫去。圣雪城每晚都有宵禁,宵禁之时,东西南北四处宫门皆要落锁。
黎雪衣不会骑马,整个人蜷躲在杜星河的身后,微微眯起眼睛,耳边竟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到达目的地,杜星河勒停了马,顶着一路的寒风,他的脸被冻得有些僵硬,嘴唇也微微发紫,他抬眸看向那黑色高大的城墙和两个正站在铁门外守卫的彪悍狱卒,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亮出了御赐的金龙腰牌,就已经惊得那两个狱卒愣在原地,但他们又很快缓过神来,跑过来叩拜行礼。
杜星河的父亲杜龙是雪傲国的第一猛将,绰号“毒龙”,那两条金龙相对盘踞的金牌是他们家族至高无上的高贵象征。
杜星河先下了马,然后放轻动作,将黎雪衣扶下马背。
黎雪衣伸手紧了紧身上的洁白得没有半点杂质的狐裘,压低帽檐,不想让任何不相干的人看见自己的脸。
杜星河身形高大,精壮的像堵墙,稳稳地护在黎雪衣的身前,冷冷道:“告诉你们管事的,我要找一个叫做沈岚的囚犯。”
两个狱卒一脸慌张,不敢有丝毫怠慢,连连点头称是。
监牢管事的官吏是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带领着一众手下诚惶诚恐地迎上来。他在这个地方任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中品以上的大人物。
黎雪衣亦步亦趋地跟在杜星河的身后,纯白瘦小的身形,很是引人注意。
他们走进内院,只见里面是一个两边堆满石料的小广场,迎面一条宽阔的的石板道直通向半月形的木门,那里就是地牢的入口。
两旁传来阵阵叮叮咣咣的响声,约莫有上百个蓬头垢面的犯人,正在闷头用力地凿石头,一个个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全身脏得不成样子。
那狱官亲自领着他们进到地牢,那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脚下破旧的木板楼梯上,凝结着一层有一层黑色的血污,每走一步都会放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是一种隐藏凶险的暗示。
那狱官隐隐有些不安道:“两位大人,您们别看这里有些破旧,其实内里坚固无比,从来没人能从这里逃出去。”
杜星河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沉声问道:“沈岚关在哪里?”
“回大人的话,那老家伙可是这里的老人儿了,一直都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一把年纪,干不了什么重活,每天只会混吃等死...在这里每一一个人都要干活,干活才能有饭吃,我们不养吃白食的人,尤其是这些十恶不赦的罪犯。”
说话间,那狱官已经带着他们走到通道的最深处,然后,伸腿踢了踢左边牢房的木桩子,毫不客气道:“嘿,老东西赶紧起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在牢房的阴暗处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地站起来,枯瘦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随地都要跌倒似的,他依靠在身旁阴潮的土墙上,头发灰白,瘦骨嶙峋,清癯的面容上布满了暗黑深刻的皱纹,看起来十分阴沉,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犀利明亮,像是在这阴暗牢狱中仅剩下的两盏烛火。
十年囹圄,已经改变了他的容貌,却仍未改变他的眼神。
杜星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了看,出声道:“你就是沈岚?”
沈岚站直了身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这两位来者不寻常的身份,他微微张口,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道:“老夫就是沈岚。”杜星河转身示意狱官打来牢门,然后命令道:“出去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是,大人。”那狱官应了一声,急忙找出钥匙,打开牢门,然后跑出去亲自守着。
杜星河先行一步走到牢房内,查看了牢房四周,待发现并无异常之后,方才回身道:“殿下请小心脚下。”黎雪衣缓步走进牢内,抬手摘下帽子,双目犹如夜星一般明亮,目光凝注着沈岚,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沈夫子,好久不见。”她对他保有了一丝应用的尊重,依然称呼他为夫子。
沈岚看着她的脸,他的视力虽不如以前那么敏锐,却仍能清楚地看见她额间雪花六菱形的银色烙印。随即,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就在他怔怔思索的时候,杜星河出声提醒他道:“你还不马上行礼拜见大祭司殿下。”
沈岚忽地身子一颤,双膝跪地,匍匐下身子,以额触地,声音颤抖道:“老夫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黎雪衣并未急着让他起身,他身上的囚衣破烂不堪,后背几乎已经被磨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大洞,可以清楚看见身体上被鞭打过的痕迹。
看来他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度日如年。四周的土墙上,到处画满了用来标记时间的简易记号。
沈岚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可他的身体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黎雪衣这才静静开口道:“夫子,不必如此惶恐,起来说话吧。”
沈岚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发亮的眼睛里,透出几分震惊道:“如此阴晦不堪的地方,殿下不应该来的。”
黎雪衣道:“我是来带您离开这牢笼的,我需要您去替朝廷办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沈岚震了震,倏然仰面望天,大笑起来,笑声如同鬼哭,“十年,整整十年了,老夫一直都在等着圣上回心转意,没想到,我真的等来了这一天。”
沈岚笑得有些扭曲,一步一步地靠近黎雪衣,却被杜星河出手推到了墙上,绝不允许他多靠近黎雪衣半步。沈岚虽然撞到了墙上,也依然还在笑个不停,整个人重心不稳,连站都已站不住。
杜星河微蹙眉心,正欲开口说话,黎雪衣轻轻地拽住了他的袖子,眼睛依旧注视着沈岚,继续道:“要放您出去的人,不是我父皇,而是我。”
沈岚闻言,立即停止了笑,他看向黎雪衣,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宫中一定出什么事了,对吗?我的公主殿下。”
原本,以他的缜密思维,理应很快就反应过来事出有因。只不过,黎雪衣的突然出现,让他实在太过意外。
黎雪衣微微点头:“父皇重病,北齐国的军队节节进犯,国库空虚,军费吃紧,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沈岚身体一僵,脸上却忽然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和刚才不同,似乎更像是在冷笑,阴侧侧的。“老夫如今已成半个残废,一个毫无用处的糟老头子而已,何德何能,还能继续为朝廷分忧解难。”
黎雪衣如水一般清澈安静的眼睛直视着他,静静地说道:“因为您是雪傲国最好的谋士。困难一旦解决,我就彻底放您自由,让您不再忍受牢狱之苦。”
黎雪衣的语意明确,沈岚的语气也恢复淡然道:“殿下想要老夫做什么?”
“十五天时间,您去沧雍两州帮朝廷筹集五十万两黄金。”沈岚看着她,摇了摇头:“殿下,老夫不是神仙,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黎雪衣心知他不会轻易答应,于是,她上前一步,福身向他行礼,语气诚恳道:“夫子,我请求您的帮助。您也是雪傲国的子民,难道您忍心看见雪傲国千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千千万万名百姓流离失所,在绝望中痛苦死去吗?”
杜星河见此,双拳紧握,本能地想要阻止她,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他的脚下动了几动,复又恢复静立。
沈岚带着吃惊的神色,望着眼前这个像是精致瓷人儿一般柔弱的少女,似是微微震动,又有些讶异与困惑。
这孩子看似娇弱文静,心里却有一股坚定勇敢的力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实实在在地能让人感受到。
她是雪女,是黎氏皇族血统最高贵的象征,天女命格,没有人能在她的面前说“不”。
隔了很久,沈岚才缓步上前,恭敬地跪在黎雪衣的面前,双手贴在额上,叩首道:“殿下,老夫愿意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力,此去雍州定当拼尽全力,不辱使命。”说完,他再次伏在地上,用沉默地姿势表达自己的忠心。
听了他的话,黎雪衣的眼神忽地变得轻松了下来。
临走前,杜星河吩咐狱官好生照看沈岚,给他沐浴更衣,敷药治伤,明天辰时三刻派人将他送到圣雪城南门,到时候那里会有一队人马等待护送他去往雍州。
回宫的路上,杜星河一直没有说话,脊背挺得笔直,挡住了身后的阵阵寒风。
黎雪衣坐在他的前面,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他的披风已经完全将她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来。
黎雪衣坐在马背上眺望,远远地可以看到恢弘霸气的圣雪城,在天幕和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巍巍凛凛,盛气逼人。
黎雪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瞬间充满她的肺部,带来一种说不出的爽快。忽然,天空隐约传来阵阵细微的低鸣声。
“啁—啁—啁—”那叫声越来越近,杜星河勒紧缰绳,抬头望向头顶上的天空。只见,一只羽翼雪白的雪鹰正一路向北往圣雪城的上空而来。它身姿迅猛,宛如一道雪白的闪电,划破苍穹,展翅直冲天际。
黎雪衣抬眸望去,瞳孔略微收缩了一下,面露惊喜,喃喃自语道:“那是白瑞吗?”
“一定是他。”
杜星河抬起头,朝着天空吹出了几声异常响亮的口哨。
那雪鹰闻声,迅速俯冲下滑,目光牢牢地盯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全身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雪鹰一面扑打着翅膀,一面用锋利无比地爪子勾住杜星河手臂上的护甲,稳稳地站住,精神抖擞,眼神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