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兮遥收起眼底一眨即逝的笑意。环顾四周,这个院子,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径自走过那些荒枯的梅树,在李子桐刚才坐过的青石凳上坐下,吩咐采衣道:“上杯茶吧。”
采衣拿了茶来。白兮遥手一挥,示意她退下。采衣退到门口,韩琦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天青色的芙蓉汝瓷杯氤氲着一团茶香,他修长的手指轻拈着杯身,慢慢的抿了一口,品了一下,看向李子桐,眼睛又看了一下身边的石凳:“坐。”
李子桐依言坐下。
“御花园的牡丹清露,泡来的水还真不是一般的馥郁清香呢。”白兮遥放下茶杯。
李子桐没有丝毫的讶异,这个皇宫中根本就藏不住秘密。
白兮遥似自言自语道:“这个时节,哪里来的清露?亏你还有这般闲情逸致,每天去御花园弄这个来。”
李子桐依旧是淡然一笑。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整理这些血梅,弄完了总要去御花园走走,前些日子白兮赫带过来一些今年新下的云南雪芽,这茶虽好,但入口总有些苦涩之味,她见御花园的牡丹正盛,就用古井之水洒在花瓣上,待日出半时辰后再来收集,虽然大部分被蒸发掉了,但剩下来的清露却馥郁芬芳,虽然口味稍有些醇厚,但用来烹煮这雪芽,正好中和了茶中的苦涩,喝完后竟也能唇齿留香。
“皇上喜欢的话,这里还有小半坛。”
白兮遥淡淡的扫过李子桐的脸,又看了眼前的满园荒芜,眯起了眼睛,扬了一下唇角:“这里比以前更荒了,什么时候种的这东西?什么时候他们又荒成了这样子?这么荒芜的地方,你倒也能生活的滋润。”
李子桐看他寒冰如玉的脸上似是化开了一抹柔软,许是喝酒的缘故,话也变得多起来了,似是自言自语,却又在轻声喟叹,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心里触碰不得的一根软刺。
“还不知皇上所来何事?”李子桐轻声问道。
白兮遥的眼睛有一瞬间是停滞在她的脸上的,眼前的人变得影影绰绰,如一朵迎风吐蕊的紫菊,眸子里透着淡雅、从容,脸上烟霞似是酒晕在她脸上化开,明艳如三月桃花,朱唇微启,欲语还休。只是她的眸子里,依旧是不远不近的神情,没有任何情绪。
也许就是这抹不远不近的神情,让他无端升起一丝愤怒,憋在心里,无处发泄。
“韩琦!”
韩琦一言不发的进来,放下手中的东西,又一言不发的离开。
青石桌上,多了三样东西:一把短剑、一只骨萧、一个昆仑古玉的玉佩。
那把短剑,她自是认得,上次在白兮赫的府上,他为了试探她,两人交手的时候用过的——幽鸣;而那只萧,原本在赫亲王府被黑衣人折碎的那把骨萧,完完整整的躺在那里,黑暗中透着一丝经年的斑驳,中间有拼合的痕迹,连微小的缝隙也被补贴的十分严合;看到最后的那个玉佩,李子桐还是睁大了眼睛,没有一点瑕疵的昆仑古玉,形如梅开四瓣,中间一个“意”字闪着一缕寒光,却灼伤了李子桐的眼睛。
“这些是……”李子桐迟疑了一下。
白兮遥淡淡的看着那些东西,拣出那只骨萧,道:“那天在兮赫府上,折了你的兵器,想着这骨萧可能跟了你很多年了,我便命人复原了来,只是这萧怕以后不能再做武器了,这幽鸣剑也好久没人用过了,你带着防身吧。”
说的轻巧,练过武功的人谁都知道,这把剑短巧轻利,削铁如泥,光看通身玄铁的剑鞘便知武器有多贵重,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把,带在身上如此扎眼,防身还是招祸还真不敢笃定。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平时有兮赫保护你,这把剑近身带着就行,以防不时之需。”
白兮遥把萧放在她面前,抬手拿了那个玉佩:“这个你带着。”
李子桐面上闪过一丝疑问:“赫亲王说巴蜀太子晟在天已经回国,这玉佩?”
“这玉佩他不适合带走,最起码现在不合适。”白兮遥道,“我们刚想到巴蜀这个援手,巴蜀国就遭逢内乱,可见有人比我们先下手,现在晟在天来大曦,恐怕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要是他带走这块玉,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到时候巴蜀国的军权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入敌人的手中了。”
虽然李子桐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这个玉佩是调动巴蜀几十万援军的兵符,但是白兮遥却把玉佩拿到她这里,让她感觉到有些意外,她去和亲,万事难料,他却将最后的筹码交给她,仿佛笃定她能从中脱身一般,其实他们都知道,万一李子桐无法从旗溪脱身,又拿着这块玉佩,那么所有的计划都将成为泡影。李子桐原以为他会将这个玉佩交给白兮赫,这样她即使永远留在旗溪,也不妨碍他后面的部署。
“我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白兮遥没有解释。
他说的是“我们”,这一晚上,他说的都是“我们”,而非“朕”,显然他把她算进去了,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白兮遥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站起身来,迈步向门外走去:“早点歇了吧,明日还要出宫。”
白兮遥刚走到门口,却听采衣惊叫道:“小姐,你看!”
白兮遥挺住脚步,空气里有一丝血腥的味道,夹杂着一缕清甜,慢慢的弥散在整个院落。
他缓缓的回过头来,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震惊。
眨眼间,他眼前的那些荒树发出噼啵的声音,那些荒芜的枝杈上生出无数的花苞,像是凭空生出来的,慢慢的,那些花苞一点一点的绽放,血腥的气息越来越弱,整个梅苑被浓重的馥郁笼罩,一呼一吸之间,一树一树的血梅连成小片的花海,艳红如血,娇娆多姿,极尽妍华。
盛夏开梅花!却是真真切切的发生在眼前了,连一向沉默如金的韩琦也是目瞪口呆。整个院子里只有隐隐花开的声音,连呼吸声都淹没了。
若梅花开,平生第二次见到,上一次是隆冬大雪的冰清玉骨,这一次却是盛夏的馥郁芬芳。一样如血染般艳丽多姿,这次的梅香更加清透醇和,也许是因为这愿望的执念太深,总觉得这梅香四溢,仿佛要冲破天际,弥散整个大地一样。
白兮遥转过头,看李子桐,她明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一汪如清泉般的眼睛透出晶亮的光,仿佛经历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连唇角也不自觉的向上勾起,下一个瞬间,她闭起了眼睛,微微抬起脸蛋,似乎要将这气息尽收于胸,她陶然于这片花海之中,却成了这花海中最亮的一抹色彩。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带着满面的笑意,仿佛是春风吹化的一弯冰泉,连眼底都铺满了兴奋:“皇上许个愿吧。”
好像受了她的感染,不自觉的,他的思绪跟着她走了,他也像模像样的闭起了眼睛,从来没有许过什么愿望,不是不相信,却是害怕许了也实现不了。一霎那,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应该是个愿望吧。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弯起,像个孩子一样,期盼那个愿望能够成真。
李子桐侧过头,看他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明媚的笑,纯净的不沾染一丝杂质,像个大男孩,下意识的怔忡了下,不知道他到底许了什么样的愿望,脸上如此郑重而向往。
白兮遥转过头,看她定定的望着自己,脸上的笑意向外肆溢:“许个愿就能令这梅树开花么?”
李子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看了一眼眼前的繁花:“也许是吧,许个愿就能开花的树,这辈子能见上几棵呢?”
“若不是它真的开花了,我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像做梦一般。”他的脸上换过一丝讶异,显然刚才那个解释不能令他信服。
她望着一脸讶异的他,告诉他:“这梅树是西域的一种祈愿树,如若有美好的愿望,人们便会种下一棵梅树,并用自己的血每天浇灌,直到它开第一次花那日,人们会告诉梅花自己的愿望,从此以后梅树便会凋零,荒枯,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直到愿望达成的那天才会绚烂怒放。这梅在西域有个好听的名字:若梅有情,也叫血梅。”
他的脸闪过一丝黯淡:“若梅有情……”
李子桐侧过头看他出神的望着那些梅树,正色道:“这几株是丽妃娘娘所植,今天皇上来了,它们便盛开了。”
“……”
他母亲所植的,如今他来了,那些花儿全都开了,繁盛无比,淫浸的鲜血化成了馥郁的清香,这一切都只说明了那个愿望何其的简单,只是想让他回到这里看一看!没有其他奢求,没有一句责备,他是隔了多少年才鼓足了勇气踏进这个院子,可是太迟了,那些血梅像是如泣如诉的控诉,明艳得刺眼。
“我以为她不喜欢我,她把爱都给了兮赫,她把我送给了别的女人,她甚至不听我的苦苦哀求,执意把我拒在门外,她的心好狠,狠到现在,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白兮遥喃喃的说。
“深宫里的生存本就不易的,丽妃娘娘也可能是逼不得已的。如今花开遂愿,丽妃娘娘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李子桐看着白兮遥说。
他带着一抹怀疑的神色看着李子桐,李子桐点了点头:“皇上想不想尝尝血梅酿的酒?”
白兮遥双眉一挑,复又淡笑点头。可能是因为两个人都喝了点酒,也可能是如此良辰美景,辜负了岂不可惜。
李子桐拎了一小坛酒,两只陶碗斟满,淳洌的酒香扑鼻而来,带着淡淡的梅花香味,青石桌旁,两人对面而坐。
白兮遥端起碗,尝了一口,便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
是啊,酿了五年的血梅酒,滴滴都是世间少有的。
李子桐抿了一口,醇厚的酒味,夹杂着一丝甜涩,入喉留下炙烈的热。
“谢谢你照顾它们。”白兮遥倒满酒,举碗到李子桐面前。
李子桐莞尔,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她在照顾血梅。也不多言,拿起碗与他的相碰,抿了一口,算是默认了。
白兮遥的酒碗见底,李子桐要为他倒酒,却被他夺过了酒坛,自己斟满了。
“在西域,也到处都有这种血梅么?”白兮遥问道。
李子桐摇了摇头:“没有强烈的愿望,一般是种不出来血梅的,而且这愿望必须美好,更何况培育一株雪梅还要以血为蛊。”
白兮遥碗送到嘴边,一饮而尽:“可是你却能用血梅酿酒。”
很平常的一句话,勾起了李子桐的回忆,她也只是面上淡淡的:“以前在灵毓山的时候见过一株。”
白兮遥倒酒的手顿了顿,见过一株,那就是意味着有人为她种过:“是那个人?”
李子桐面上一怔。
“你昏迷的时候曾经喊过他的名字,他为你种过若梅有情?”白兮遥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李子桐喝完碗里剩余的酒,倒酒的手颤了一下:“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她都想不起来那个人的脸了。
白兮遥依旧是一饮而尽,想开口,却又咽了下去,最后咳了一声,平静的问道:“那现在呢?”
李子桐定定的看着白兮遥,眼睛里波光流转,星眸如梦般:“就像这碗酒,喝掉了,就忘了。”
忘了吧,就像这尘封了五年的酒,喝掉了,记忆也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