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眼前才会出现不该出现的一张脸,愤怒的、寥落的、轻蔑的、俊彩飞扬的还有绝望的,他的表情一幕一幕的闪现,摆脱不掉,从梦里到充满烟火的天空。
一阵清风吹来,李子桐努力摇摇头,从幻想里清醒,她怅然一笑:该结束了!
烟火沉寂,这场宴会终于落下帷幕,太后起身回宫,命妇们谢恩出宫,仿佛只有一瞬间,偌大的皇宫又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路上只有宫人和侍卫们的脚步声。
可能是多喝了几杯桂花酒,又经风这么一吹,李子桐的面上隐隐透着一抹酡红,眼里都是迷离的光彩,淡然的笑容爬上脸颊,乍看之下如一朵迷人心神的夜来香,但此刻她却觉得异常的清醒。
梅苑里一切还是如来时这般,那一片荒枯的血梅,费了几个月的心血,她还是没能等到它的绽放,一切也许就是天意。
李子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定,空气有些燥热,漆黑的夜空闪着几颗繁星,微光落在那些参差的血梅枝杈上,李子桐看得有些出神。
“小姐,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早起。”采衣的嗓音里有一丝乞求。
李子桐转念:“采衣,你我主仆一场,明天出塞你就不必去了,我已经向太后娘娘求了恩典,明日你就去尚书府,姨母会安排你的去处。”
“小姐……”采衣突然跪下,带着哭声说:“奴婢哪都不去,奴婢就跟着小姐您,奴婢这条命是老爷小姐给的,奴婢从来就不怕吃苦也不怕死,小姐,求您千万不要赶奴婢走。”
李子桐抬头:“我并不是要赶你走,只是这些年爹爹不在京里,家里的下人该遣散的都遣出去了,能用得上的也就那么几个,我进宫来,也只带了你一个,如今让你留下自然有留下的理由,我写了几封信要给姨父,你若跟我走了,谁帮我把信带到?旁人我也不放心,信我放在屋里,等下你保存好,如果日后京城有大事发生,你就把信交给姨父,这关乎很多人的身家性命,你要对我发誓人在信在,确保万无一失。”
采衣一听有大事落在她头上,似乎有些泄气:“小姐,这么大的事您交给奴婢,奴婢怕……要不交给赫亲王,他本事又大……奴婢真的是怕有闪失……”
李子桐失笑了下,摇摇头:“就是因为是大事,他们不会怀疑到你头上。你只要记住不到万分危急千万不要拿出来,也不要给任何人看到就行了。”
采衣点点头,第一次办这样的事,她还是咽了好几口口水,有些发颤的举起右手,道:“奴婢发誓,信在人在,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起来吧,明日午时拿了我的腰牌到西华门,尚书府的人会在那接你。”
李子桐还未说完,门口响起叩门声。
主仆俩对视,采衣嘀咕道:“这个时候,还有谁啊?”
“开门去吧。”李子桐淡淡道。
不多会儿,只见采衣惊呼道:“小姐……”
李子桐起身去看,不禁一愣。
门口立着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越发高大挺拔,金冠束顶,俊美的脸庞在黑暗中投下一抹阴影,唯有那一双星目恰好借了这漫天寒星的璀璨一样,闪着灼灼的光,一袭月白色暗纹锦织龙袍,腰间玉带生辉,挂了一只青玉雕花的麒麟玉佩,不是第一次看白兮遥穿浅色的衣服,可是这一次,在这浓重的夜色下,这浅色无端化去了他身上鲜明的棱角,整个人显得柔和起来。
李子桐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白兮赫不是说过他自从六岁以后就没有再踏进来一步么?暗自掐了一下手指,不是幻觉,眼前的那个人,真的是白兮遥。
“怎么?看见我是活见鬼了么?”见她不说话,白兮遥问道。
淡淡的酒味弥散开来,他的眼底似乎有一抹朦胧,让人看不清暗藏的神色。
李子桐敛目低头。她还没有来得及卸下一身的盛装,云鬓花摇,黛眉入鬓,一双美目低敛着,清俏的一排睫毛在脸上扫出一抹淡淡的阴影,淡紫色的宫纱裙衬托出她婀娜的身姿,亭亭玉立,风姿绰约。
早几日的昏倒好像还没有调理过来,脸色依旧苍白,看起来没有一丝血色,前几日又在书房里被打了两巴掌,跪了一夜后身形显得愈发单薄了,只是眼睛里依旧写满了倨傲,像是随时都在警备着的猫儿,可见精神上还是挺好的。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安然。
她似乎忘了行礼,刚要福身,他越过她径自走进梅苑,淡淡的一句:“免了。”
他走得极慢,每走一步像似脚下要生根一样,李子桐跟在他的身后,那背影看起来像是淫浸了一世的冷傲孤寂,隐隐看到他肩膀微颤的样子,看着他刚迈出去的一只脚却犹豫着停顿在半空,小心翼翼的跨出半步,眼睛却在四处张望,寂静的院落,像是等了千年般的幽怨起来。
“我……只是来看看,明日出宫可都准备妥当了?”练习了那么多次,张开口还是有些紧张。
这是在跟她解释?
“回皇上,一切物件都准备妥当了,礼部制定的礼制也都确认过了。”李子桐答道。
在院子中央站定,白兮遥有些心不在焉的停下:“明日兮赫会护送你一直到旗溪,我跟你准备了几个人,你明日见了就明白了。”
白兮赫是议和使,这她知道,内务府也调选了很多宫人侍卫作为和亲的卫队,只是她当时没有让他们过来梅苑,一则自己清净惯了;二则梅苑被宫人们视为鬼魅之地,也没人愿意来这里。明日出宫,这些人自然要跟她出宫的,只是白兮遥这个时候跟她提这个,真搞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臣知道了!”李子桐答道。
白兮遥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如冷玉般的面上更是凝结了一层风霜,他一字一句的吐出几个字:“你说什么!臣?”
是“臣”,而不是“臣妾”。出了这个皇宫,再见面即是君臣。
“臣奉命和亲,定当不负皇命,此去山高水远,愿皇上龙体康健……”明知道他不喜欢听到“和亲”,明知道他不愿提及这些,却还是要跟他说清楚。
“你再说一遍!”他努力在隐藏自己的怒气,他不是不会隐忍的人,朝堂上那么多的妥协,太后面前无数次的卑躬屈膝,他都可以隐忍不发,他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却一次又一次的在她面前表露情绪,她总能轻而易举的挑起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不似长在温室里的花朵,她甚至一点都不娇柔,她总是隐着性子不发作,却在关键时刻直戳进别人的要害,淡淡的性子看似柔顺,骨子里却倨傲到底,看着她时时冷静的眸子,他就莫名的躁动。
从没有仔细揣测过这种烦躁从何而来,可是就在此刻他对上她幽深的眸子的一刹那,他突然明白过来,他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清晰的自己,一样的倨傲,一样的不肯屈服,一样的孤独却宁愿守着自己内心最后的阵地。每一次站在她面前,就如同站在镜子面前一样,彼此看穿,让他排斥着她,却又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想戒,却无从戒掉。
李子桐嫣然一笑,仿佛是释然般,她整个身体都轻松了起来:“明日出宫,臣定当以使命为重,绝不辜负皇上的重托,倘若能够顺利脱身,有朝一日回到大曦,臣会是戍边的一名参将,只愿守一方国土,安一方百姓。”
她都计划好了,原本以为她还等着他的安排,她却连后路都想好了。只是他的计划包括了她的所有,而她的计划却把他排除在外。聪慧如她,怎么会想不到退路?她这是在告诉他,等到功成身退,这个世间再没有李子桐了,有的只是程田而已。所以她称“臣”而不是“臣妾”。
几近愤怒之后,暮地,白兮遥的面上闪过一抹邪魅的笑。
好吧,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安排,既然你想走,我就陪你玩下去,只是最后的结果,你要承担得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