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最猛的几日终于即将离去。此时的邺都,原先的浓荫沾染灰尘,抬眼只觉得漫天闪射金光,令人浑身燥热难耐。
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路上行人如织,大街小巷叫卖嬉笑声不绝于耳,热闹的气氛为本就炎热的天气更添了一把火。
原因不疑有他,只因为农历七月即将迎来齐国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神女节。
“神女节原是为了祭奠助天造人的神女,到了那一日,家家户户都会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摆满美味糕点,等待神女光临。等到摆好美食,大家就会一齐上街游玩,等到夜晚回家再将糕点分食,寓意分享神女带来的幸运,保佑整年平安。”
阿宁虽然在齐国生活已久,但对这个节日仍然懵懂。只是隐约记得每年的这一日能从厨房那里多领些果泥、蜜豆糕、夹馅酥饼之类的点心打牙祭,其他的一无所知,一问之下,才知道其他姑娘们也几乎一样。
洁瑛笑着柔声道来,又解释说因为这个节日是由楚国传来的,所以除了邺都外,其他省城很少过得这般隆重,大约只传承了分食糕点的习俗。说罢又讲了夜晚放花灯送神女的故事给姑娘们解馋,听得众人心中如猫爪般。
阿宁亦双手支在桌边听得愣神,不过倒并非被故事吸引。只是洁瑛送新衣物来的这会子恰巧在习刺绣,正面瞧去差不多的东西,偏是人家的反面针线也是一丝不乱,真是愁煞她了,便索性丢在一边不理。
反正这几日学下来,她也摸得清楚。单是李嬷嬷教习的礼仪一门课,便能叫她活不成。食不言寝不语,笑不露齿之类,时刻想着倒也不难做,那嬷嬷偏在姑娘们发髻上簪上步摇,行走时要求步摇不晃,裙裾不动……分明是作难,只是她生的一副极严肃的面孔,且言语如利剑,阿宁自然不去当那出头鸟。想来这插科打诨的本事便只能在刺绣、绘画上学了个全套。
洁瑛说话的当儿,她也就只分了一只耳朵来听,脑子里却盘算着芊芊的事情。当初与芊芊将一切挑破,不仅是要还她屡次相助的人情,也是存了私心在的。若是趁着上头的任务还未下达的时候替她找回解魂草,偿了芊芊的心意,也能收获一个省城的助力。
回了桐音馆,随意用了些清粥小菜,阿宁坐在屋内,清越之音自指尖荡漾开。珠帘后,素素将新做得几件衣裳抖出来看,除了统一的舞衣外,另三套是忘忧阁将存的布料拿出来做给姑娘们的,所以颜色款式不一。
素素寻思着最新最好的衣料多半是指给了潇湘阁的孟梓淳与雨霖苑的贞贞,不过做给阿宁的亦不会差,尤其是这套小立领广袖的外裳配着石榴裙,鸢尾花的暗纹正是当下京城流行的,通身的石榴红颜色极正,穿上必是光彩照人,娇艳与端庄并立。只可惜阿宁甚少穿着这样艳丽,倒是可惜了。
素素才将衣裳收好,便见阁中掌管姑娘们衣饰的紫鸳打帘进门,眉眼含笑道:“前几日皇后寿宴,新赏了不少金银,正巧赶上姑娘们进阁做衣,便紧赶慢赶打了这批首饰,叫我赶紧送来给姑娘们挑。”
阿宁放下琴起身,听见胭脂在门外爽朗道:“快来让我瞧瞧,是不是第一个拿来给咱们挑的?”紫鸳与胭脂身份虽有差距,却是老乡,又言语投机,也没有顾忌。紫鸳命了身后的小丫头将木托盘举得高高的,扮作一脸实诚道:“你们都好好看看,我可是头一个拿来给宁姑娘瞧得。”
阿宁见托盘里首饰不少,笑着点头应和,侧头对紫鸳道:“回头替我多谢前辈。”这些首饰定是前辈姑娘们表演获的赏,甜头却尽给了她们这些新人,不谢一声实在说不过去。
紫鸳唇边笑意更深,慢条斯理的将其中一些首饰往阿宁这边拨了拨,一面道:“宁姑娘是个识大体的,怪不得洁瑛姐姐喜欢。还叫我递了话来说,若是姑娘嫌阁里闷得慌,这几日可要多多表现。”
阿宁点点头表示记下了,见紫鸳选下的首饰风格清新淡雅,倒是很得自己眼缘,便大方承了对方一片好意,从中挑选了一对翡翠耳坠与一只羊脂茉莉簪子,又象征的取了几支绢花,请了胭脂一路送紫鸳到门外。
将紫鸳送走后,阿宁起身回房,继续未曾奏完的新曲,却不自觉弹错好几个音,索性放下琴来细想洁瑛叫紫鸳传的话。想来许是今日洁瑛见自己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心泄露消息的。不过这好好表现的含义她还未能揣摩透。
洁瑛此次虽然有所误会,却无疑是遂了阿宁的心意。她正愁无双的信鸽三月后便到,到时自己无法顺利送出消息……如此看来,神女节将会是很好的契机。
几日后。
众女孩儿正跟着李嬷嬷在屋内走步,头上顶着翠蓝色描花的瓷碗,,许是怕将瓷碗中的水洒出,皆是步态谨慎到极致,乍看之下竟是弱柳扶风,摇曳生姿。
待李嬷嬷嘴角终于勾起笑意,众人才小心翼翼的将瓷碗取下,面上的笑意还未收敛,却见兰云若与洁瑛匆匆前来,又在李嬷嬷的注视下站好。
兰云若眼神柔和的扫视众人,却莫名令阿宁觉得心中一紧。她随即牵起嘴角道:“忘忧阁承帝后恩德,于神女节前日开始,休整两天……”见众人展露欢颜,笑意更深道:“……阁中已为姑娘们准备各式材料,为宫中众女眷制作花灯祈福,制作花灯最为精美的人,方可于神女节外出。”
众人心中的喜悦被一番话生生压下些许,阿宁抬头对上洁瑛充满笑意的眸子,微微颔首致谢。
转眼神女节只剩两日,明日便要着手制作花灯,神女节当日清晨送入宫中,时间着实紧迫。阿宁愣愣的坐在桌边,素素与胭脂心知她一心出阁必有要事,也为她谋划。思虑半天,却也没有好法儿。
宫中女眷,自然以太后、皇后为首,只要得到两人青眼,便无后顾之忧。阁中女子精通琴棋书画,礼仪女红是众所周知,如今却被要求做这些百姓谋生的粗陋工艺,求的并非技艺,只是新意。
正琢磨时,胭脂轻轻在桌边放上一碗桂圆汤道:“楼中的丫鬟送来了滋补汤,姑娘干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还是用了汤歇息会儿,也好换换脑子。”
阿宁正要皱眉婉拒,侧头看向桌前的桂圆汤,心中疑惑天气仍极闷热,女子身体本就阴虚,桂圆汤不合时宜。随口问道:“胭脂,送汤来的可说是谁的旨意?”胭脂摇头。
阿宁就着汤碗含了颗桂圆,刚欲咀嚼却觉得牙尖受到异样的阻碍,将桂圆核抠出,却是早已断成两半,中间空心,徒留一层棕黑色外皮,依稀能看出一处极小的用枣泥封过的裂口。阿宁从中镊出折叠紧密的糯米纸,字迹仍清晰可见。
胭脂正在院中扫尘,只觉一袭藕红色的身影飘过,手臂便被紧紧抓住。阿宁面含焦急道:“刚才送汤来的丫鬟,你可知道名字?”
胭脂点头道:“知道,是常跟在红玉身边的小丫头阿黛,”见阿宁神色有异,又是人来人往的院中,忙试探道,“奴婢这就去将她找来。”却感到紧抓手臂的双手垂下,阿宁面色松缓,远山眉舒展,缓缓道:“罢了。”
若是这般容易便能顺藤摸瓜,对方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想来那小丫鬟也不会知道更多,阿宁转身背朝那棵倾吐茂绿的泡桐走进房中,将那两瓣核皮与糯米纸尽数吞下,又喝尽了桂圆汤。
待到夜晚,听见碧帐外细微的鼾声,阿宁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眸,赤足走到窗下一阵摸索,果真在窗与墙靠里的夹缝中寻得一本不厚的书册,就着皎洁明月,细细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