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几日前,赵旭很可能被郭通的反应吓着,可在经历了种种事端后,他的心理素质又上了个档位。在那一刹那,他镇定地侧耳倾听,而后也就放心了。他按住郭通那颤抖着的右臂,微笑地安抚道:“放心吧!马蹄声自南面传来,应该是自己人。”
“自己人?”郭通将信将疑,好歹是稳定了下来。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王季魁便策马赶到。
赵旭等王季魁翻身下马,先不与其说话,而是向郭通解释道:“这位是黎园寨的王友,王季魁。”而后,他又向王季魁介绍起郭通:“这位是前蜀郡郡丞郭通,郭子达。”
“哦!王英雄。”郭通拱手抱拳,虽然嗓音微颤,但多少恢复了朝廷官员的气度。
“不敢当。”王季魁心感莫名,但还是按着礼节抱拳作揖。
一番见礼后,赵旭拉着王季魁走到了一边,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是仲魁兄到了吗?”
王季魁点了点头,回答说:“二哥不放心,所以命我前来保护。”
赵旭心生感激,感慨道:“仲魁兄重情重义,算是一位豪杰。”言毕,他看了看左右,对那满地尸首实在是看不舒服,于是说道:“死在这里的人或是朝廷官吏,或是兵卒,都是些良家子弟,暴尸荒野太惨了。能不能找些人来掩埋了?”
王季魁学着赵旭的样看了看前后左右,而后回过头来说道:“这里靠着悬崖,依着酉水,无法就地掩埋。若是能将尸首运往休整地,或许能埋在山坡上。”
“运送尸体?”赵旭嘀咕着踱了几步,目光忽然定格在那几辆马车上。他细细想了想,即刻对王季魁说道:“可以用这些马车。马车上不过是些锦缎,可以空出一辆,然后用这辆车运尸。”
王季魁认同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接着,二人便喊上呕吐稍歇的冯初一去搬挪贡品,其间,赵旭特意抽空向那郭通说明了缘由,而后也得到了他的认可。不一会儿,他们便空出了一辆马车,再然后,又耗费了些气力,将那些尸首搬运上车。自然,云上车的只有良民尸体,没有盗匪尸体。
王季魁驾起运尸马车往回赶,他的坐骑拴在车后,紧紧跟随。赵旭和冯初一学着他的样,各驾着一辆载运贡品的马车,并将坐骑拴在车后。郭通坐在赵旭车上,止不住地连声叹气。赵旭心生烦躁,耐着性子问道:“郭郡丞,又因何事叹息?”
郭通长吁一声,说道:“天下虽乱,蜀地稍安,若非我执意返乡,那些兵卒又何必扮作贡品押运使送我。况且,蜀地与关中一般往褒斜道走,若非我家在傥骆道北的盩厔,他们又何必亡命于此。都是我的错啊!”
“郡丞不必自责,若往褒斜道走,即使路上无恙,到了关中亦可能为贼匪害了。”赵旭年纪尚轻,不像郭通这般多愁善感,说话之后又暗自想道,“天下纷乱,蜀地既然太平,你又何必急着返乡。况且,你若想要平安,就该轻装简从,这才好躲过盗匪。携带如此多的贡品本就危险,结果还插上‘贡旗’,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车里运着什么。招摇过市至此,活到现在算是交了大运。”
郭通不知赵旭心中所想,反倒因赵旭之言有些想法。他暗想道:“士卒确是在我眼前被杀,可那些贡品却是真要送去长安的。若真要人为此事负责,一当为盗匪,二当是借花献佛的蜀郡太守。人是他派出的,也是他嘱咐走傥骆道的,我应当是第三才是……”经此一想,他也想开了。为此,他拱手抱拳,向赵旭谢道:“多谢赵大侠指点。”
赵旭不明所以,亦不想多问,只对那声“赵大侠”颇为不睦,于是说道:“别大侠大侠的了,我可不是郭解之流。在下赵旭,字鸣雁。”他先前多用“小可”自称,因敬重郭通为多数人,而今改用“鸣雁”,是鄙夷郭通那满肚子的小书生气。
书是好东西,古代大儒、圣贤哪个不是熟读诗书。然而,读书人往往因自己的秉性曲解、歪曲经典。这类人若成了腐儒、酸秀才,一辈子自怨自艾反倒没什么危害。若是有幸被“明君”挑中,再有幸闻达于诸侯,立传于青史,那反倒成了大危害。书由先人所著,每个人都有权解释,也有权自由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那种解释。先人或旁人的解释只应当是其中一个选择,而非是唯一正确的答案。正确答案思维只会让人思维僵化,一个民族若如此,那离衰败也就不远了。
到了目的地,赵旭向王仲魁引见了郭通,也说明了事情缘由,于是,王仲魁便招呼人手来掩埋死难者,同时,他也借了运载尸体的马车,令人将阵亡的乡兵搬了上去。乡兵到底是“志愿者”,他本就对阵亡者心怀愧意,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魂归乡里,安葬故土。
一切收拾停当,已到了黄昏。乡兵分为四部,一部上山扎营,其余散布分前、中、后扎营道上。火堆架起,他们或啃着随身带来的干粮,或烧烤着刚猎来的野味,苦中作乐,有说有笑,不像是来杀敌,反倒像是来野游。活跃气氛的是那一百六七十个先锋兵,他们正向同伴高谈阔论起杀敌故事,只有夸张,没有保守。赵旭将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算是明白了胜利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赵旭与王氏兄妹、冯道平、郭通围着一个火堆。他的左右分别是王仲魁和郭通,再后是王叔魁、王季魁,冯道平和王婷正好在他正对面。火堆上烤着乡兵从山上打来的山鸡,从酉水捕来的鱼,肉香是扑鼻而来,令腹中空虚的赵旭是食指大动。
王仲魁自火上抽出一条烤鱼,将之递予赵旭,同时说道:“鸣雁今日得此大胜,令乡亲们士气高涨,仲魁在此谢过了。”
赵旭接过烤鱼,连连说道:“不敢,不敢,旭不过纸上谈兵,侥幸得胜罢了。”
王仲魁脸色一变,肃然道:“鸣雁休再自谦,我也曾随天子征过辽东,知道行军用兵之难。鸣雁妙用伏兵、亲身诱敌,可说是智勇双全。”
听见这些,赵旭也就不再自谦了,但他也只是微笑着默认,未再高谈阔论起功绩。本想着这事就此过去,却忽然听见冯道平说道:“智勇双全不假,妇人之仁也是真。我要是你,绝不放过那群盗匪。那群盗匪罪大恶极,纵是万死也不可赎其罪。”
赵旭不是居功不自傲,而是觉得浴血厮杀的乡兵才是第一立功者。因此,他在听了冯道平的风凉话后,不禁眉头一皱,生出无明业火。不过,他也自重身份,不屑与这等“废柴”多言,于是只以微笑对应。然而,如他这般想得开的人毕竟是少数,王氏三兄弟颦眉朝他望去,生怕闹出什么来。
正在这时,王叔魁灵机一动,自作聪明地问道:“鸣雁老弟,此地距黎园不远,那儿还被盗匪围着,应当如何解救?”
王季魁不明所以,只道到了谈正事之时,于是接着三哥王叔魁之语说道:“我方才又去探查一番,黎园外少说有七八百盗匪,为首的叫孙大同,据说是关中大帅丘师利的部下。”
“哼……”未等赵旭说话,冯道平便先冷哼一声,信誓旦旦地说,“管他什么丘师利,还是什么孙大同,他们来多少,我冯家堡乡兵都能击退。”
赵旭暗暗一笑,嘲笑那冯道平纸上谈兵,众人也多与他一样,只有那郭通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以为这少堡主说到做到,便急忙劝诫:“少堡主勿要轻敌,盗匪人多势众,还需小心应对。”
冯道平心生不悦,冷声回道:“郭子达,我敬你是前朝廷命官,所以不与你多言。本少堡主言出必行,说能击退就能击退。”
“这……这……”郭通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王氏兄弟知这冯少堡主虚有其表,言出必不行,又见郭通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旭初时也陪着笑了笑,可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计策,便收起了笑容,正色向那冯道平问道:“冯少堡主可知一言九鼎?”
冯道平拍了拍胸脯,说道:“自然知道。”
“既然知道,可做得到?”
“当然。”
“好!”赵旭霍地站了起来,问道,“你可愿为先锋,于明日率领弟兄们前往破敌?”
“当……当然……”冯道平说到第一个字顿时哽咽,可话已出口,为了面子也只能将后一个字说出。
众人本将冯道平之话看做玩笑,也以为赵旭是在说笑,可越到后来,见赵旭始终严肃,便都收起了笑容,转而露出忧虑之色。
王仲魁站了起来,握住赵旭的手臂,轻声说道:“鸣雁,不可妄语。”
另一面,王叔魁也拉住了冯道平,附耳说道:“少堡主,玩笑而已,不必认真。”
周遭气氛热烈,可这里却刹那冰冷了下来,也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