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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弢园随笔(2)

康故受果敏知,又虑其自尽,遂亲率诸将,各持一束稭当先,顷刻攻破,果敏为之进餐。留宿团二千人守之,又别营十二垒于沿河通蒙城,自以康军进攻高炉。贼知我利急战,三日不出,我军迫而攻之,每一进一退,所伤实多。果敏谓康曰:‘事至此,成败间不容发,惟昼夜攻之,勿退勿息。’就濠外筑二台,高与城等,临以火器,俾下得尽力掘其墙。是时雉河城中亦昼夜闻枪炮声。余恐贼掣重兵往援,遂逐日四出攻其长城。又二日,瞭望高炉一带火起,知集已破。又一日,枪声近,知与援贼战矣,下令城中居民尽登埤,抽城营各精军四千人,备门扉椽板等物以待,明日巳正,果见援军旗。余急督诸将,分两路夹击填濠,军心困激久,各舍死进。长城既破,犹大战一时许。午刻河东西贼尽走奔太和,于是围解。未刻果敏入城,执余手,遽拜于地曰:‘迟二日期,苦吾弟矣。’余亦悲喜交集,莫知所对。知余粗粝不饱,亟制酒馔,痛饮不啖。果敏谓余曰:‘贼走甚迫且乱,明早宜疾追之,可逼出皖境,勿令得喘息,又难制已,弟能以五千人追之乎?’余曰:‘痢疾四年未愈,近因二十二日身不著床寐,痢更剧,守埤本可轮卧,以公出之次夜,有伏女墙睡者,余怒手斩之,嗣甚悔,誓不床眠,每乏极,略闭目一二刻即自惊矣。此乌可再纵巨寇?’果敏凝想曰:‘弟再苦一日,抵太和则大事定,务勉一行。我恐其反斗不易当也’。于是议发禀报捷。初,果敏出围,有禀上曾相,得批大惊,因加诮让,谓自古无大将潜逃偏裨能守者,拟劾之。盖雉河如失,乔帅议弃寿州并曾相军守淮南矣。未几见围解且逐贼,全省肃清,转叹果敏知人,亟檄余往见,故有临淮之行,此后事也。次日黎明余整队将行,果敏送余,又拜于地。余大惊问故,乃索其家书。先是,果敏出围之次日,有壮士二人,为果敏封翁福公隆阿募递书。书至,余与张同观,大略言:‘启儿平时信史六如神,谓在皖鄂多奇功,我久疑之。尝闻黄秉忠、边小园等言其人狠鸷,现当生死危急,务宜防范,恐其自谋弃吾儿也。’余阅毕,纳诸袋中,久忘之矣。至是还果敏,果敏终惭怍曰:‘弟数数与我共险,今挺身代我死,乃谗者谮父反言之,令我立无地。’余笑曰:‘论大伯之疑我非一日,公忘攻麻城时两书耶?弟虽不肖,然此益征公之专且明耳,何足为惭?’后余到颍,福翁见而自挝,极道惭悔,且曰:‘足下无怪,老夫向以启儿誉佩过甚、信用过专,实先疑诧,非尽坐谗人。今举家拜生全德,直老耄瞎眼,愿视吾儿勿介怀。’此亦后事也。余追贼二日,即抵太和之界首集,仓卒莫克裹粮,沿途或拾贼遗,或食田中倭瓜,幸未令贼喘息,三日出境,于是全省肃清。按:雉河之役,在围者有朱观察一峰,乔鹤帅委办城工者,其果敏幕府,则同知张敬堂,营务处委员,则新投效同知任畹香典史、乔子峰县丞金少甫也,合并及焉。又雉河解围,始终不见外军,乃近阅《平捻纪略》,谓有淮军周盛波。噫,是役也,不佞忝主其事,虽在围昏瞀,亦何致有军不知哉?周盛波者,后三月余与之同入豫境,因攻圩同获谴,始识面,或雉河解围余追贼行后即到耶?不得而知矣。总之,解围攻在康军,不敢不辨。”写来兴会淋漓,不特史迹攸资,且可作小说读,以其绚烂动人也。

《生擒李允安徽肃清纪略》云:“同治丁卯冬,捻匪李允等窜渡淮安六塘河,骤入皖境。初,英西林中丞以皖师驻江苏宿迁县,会东豫诸帅,分认地段,困贼于山东境。七月贼势益促,中丞以部署既定,留诸军扼守,偕念祖回颍州。旋丁封翁忧,得旨藩司护印,一切军务仍责成督办,缺固未开也。十二月中旬得报,贼于漕督界内六塘河溃围,直奔安徽凤庐一带。中丞时在苫块,急谋念祖曰:‘皖军尽暴于外,千里无一卒,今贼斜刺入,必趋凤庐,诸军返救,尽在后矣。’时念已久卸兵柄,但充当〔营〕务处,因曰:‘公宜急据寿州,念愿星夜趋凤阳。公即奏请,凡诸军回皖者,无后先均归念总统,当必有一二旅先回可调拨者。’议定,索契箭一,立率十余骑行。是夜度颍上,明日过寿州,沿途无闻见。二更抵凤阳,时郡守为李捷峰,城不开,示以契箭,仍不开,心急如火,绕城走。天明入五河境,不见烽火,心稍定。忽睹路旁行人中有肩刀而上担号衣者,行甚驶,呼问谁军,以凯字营张得胜对,余曰:‘贼在何处?’曰:‘李允昨日已至五河投李世忠家,其众或散或降无能为,淮军同追而至者且数十营矣。’余思我军势孤,李世忠必以李允予淮军,若然,非皖空受其扰而彼擒渠乎?急下马,于树下出纸笔,先拟一片奏稿,又作西帅致李书,略云:‘当贼入境,已驰奏派史君总统诸军。顷知李允投足下,当又飞章入告,派史君持契箭提取,翰亲到寿州来迎。并陈足下忠诚素著,必能不烦兵力缚献渠魁也。一切不及公牍,史君面述,前后两折稿抄呈。’云云。一面将权宜办理及非震之以入告世忠不为我用大略,飞书寿州。诸事毕,日已午。驰抵五河,直入世忠家。世忠见余来,惊愕,邀入别室,将契箭及书面致与阅。世忠踌躇曰:‘公来稍晚,奈何?淮军到者不下四十营。昨其营务处余观察紫垣又至,坐我家逼索李允。皖军继张凯臣至者惟程从周第一二军,奈何!’余曰:‘此非战阵,何论多寡哉!贼入皖境,足下为皖人,与皖帅素厚,公谊私情,均当交皖。且足下独不自谋乎?昨日以李允交淮军则可,今日我至,见手书奏稿不交,是于淮未必见功,而于皖必先受祸矣。试思淮军受李允,何人出奏?而西帅咫尺寿州,倘别有所陈,足下恃谁为辨之?’世忠色动,曰:‘我固计未决,故一日来以妓酒款余紫垣及淮将于西屋。我初疑帅未必如是知之速。今思倘非事急,岂值遣公递书哉。今夜必交人。但我亦不可留,当同公之寿州。其何以备淮军,则在公之善其后矣。’余曰:‘毋忧,足下但以眷属及李允等先水道行可也。’议定,出会淮军诸将。余紫垣首问何事来?对以迎统皖军耳。少顷,皖军诸将佐程从周、张凯臣、牛慕琦、任畹芗、程希禹等亦集。余密告以帅到寿州,特奏遣余来提李允,今夜饬五河水师二更以二十艘出口听调,诸军四更尽拔,分南北岸,辎重在先,各用精卒列阵行。事虽不至用武,宜戒备也。独留凯臣一军勿动,与余紫垣烟床夜话。明旦事发,即出奏稿示之,若辈震于出奏,且帅在咫尺,必不敢擅动。且凯臣资最老,刘省三曾为其帐不卒,于淮军为有恩,再缚之以情,但得排宕两时,我去远矣。诸将喜诺,主人开筵宴客,觥筹甚乐。一更各散,余托入营先赴河干,食顷,世忠三大艘驶过,余亦登舟,顺风扬帆。黎明接帅复书,谓‘申刻抵寿,三更接途中信,当集幕僚议,五弟以为太险,翰则料其必济’云云。辰刻入城,帅迎呼曰:‘良臣解李允先到,居西院矣。’余笑曰:‘此时计凯臣当吃苦耳。’帅曰:‘此番肃清、擒渠不遗一失,弟以伪奏立奇功,我必以真奏奉酬。’明日诸军皆至,降众二千余人,分别遣留,贼首除李允请旨正法,余如牛遂等均赦之。知天明余紫垣果大惭怒,得凯臣多方喻解之,始怏怏拔队去。帅曰:‘我不忘凯臣功,当附片保之。’是役旨回,西帅得二等轻车都尉世职,念祖加恩以按察使记名,凯臣得云骑尉世职,诸将准择尤汇保,李世忠则赏荷包等件并传谕嘉奖也。

初,世忠先入城,与帅谈已久,余不知也。次日,帅戏谓余曰:‘弟计诚奇,然只合欺武夫耳。’余干笑曰:‘兄处之当若何?独不思兵柄在我,彼有富名,而为中朝所畏。今留贼首住其家,我若猝发,淮军岂得而救哉。’帅大笑曰:‘良臣不愚,彼早窥其几矣。我顷问彼当史六到时,胡竟慷慨不再谋。彼叹曰,此事甚险,初固迟回。后见史六言婉而目光射,转念此人非余紫垣比,勿因功而获奇祸,一旦玉石俱焚,我从何辩哉。良臣不愚也。 ’”此役淮军以重兵临皖,李允若已在掌握,而史氏出奇制胜,以诈术诱胁李世忠而得之,使淮军向隅,而皖军擅其功,以得优奖,运思之巧,赴机之敏,写来极有兴趣,殆亦所谓兵不厌诈耶。当时诸军争功之状,于斯亦可略睹,淮、皖二军盖几于相哄矣。此等史料,实颇可珍。至谓李世忠皖人,稍未谛。李籍河南固始,特家于皖耳。

咸同间之内乱,“发”(太平天国)“捻”并称,二者若即若离,未能合作。清军虽受牵制,卒先后戡平之。盖一则建号称尊,略具规模;一则纯为流寇,难就范围,性质既异,不克有统一之步调也。惟同治三年,清军已下金陵,军势方盛,捻匪独当其冲,宜以势孤而不振,乃忽甚炽。剿捻大帅威声夙著之僧格林沁,阵亡于曹州,大乱数年,震动京畿。萃诸路将帅,用百战劲旅,惨淡经营,多方苦战,至同治七年而始定,其事颇出清廷意外。故当时统兵者,自钦差大臣以次,屡奉严旨诘责。推其由来,洪氏覆灭,众无所归,乃合于捻,势遂大张,成燎原难遏之象。而据史氏所记,其间僧格林沁实尸其咎也。《受降中变纪略》云:“马永和之来降也,其时粤捻合股,众逾百万,回援伪都。其首入皖境,其尾犹在汉襄。及中途闻南京已克,大势瓦解,故其降甚迫也。僧王拟拔队出黄陂、孝感截其腰,以马降稽留三四日。适马以各股乞降书夜投果敏营,且告曰:‘我之后为某王倪矮子,倪之后为扶王陈得才,陈之后为某王蓝长春,蓝之后为某王赖文光,众各数万、十数万不等,再后则为任住〔柱〕、为张宗禹(按:张宗禹盖其本名,官书作张总愚也),皆捻党矣。公开诚受降,徐收徐遣,不六七旬可散百万豹虎而定两省之地,此岂非天数哉。’果敏大喜,置来书于怀,独以僧王多疑为虑,问:‘能缓十日乎?’马笑曰:‘彼以人心已涣,各求生路,故降。倘可缓,彼有众如此,独不能他窜乎?’念曰:‘王行甚急,愿少秘,犹可为。’天明,王促果敏往议拔队,至则恩鹿圃翼长已微闻其事,觊受降可邀功获赂,于王前迫果敏出降书,王曰:‘彼众太巨,我宜亲降之。’遂不行,令果敏复书令次第来谒。自倪矮子始,倪给都司衔,予五百人。陈得才未至三十里仰药死,尽散其众。至蓝长春而局变矣。蓝广西人,固道光末初起事之党也。王一见怒曰:‘粤匪叛恶久,他省胁从姑挠法以宥之,至籍隶粤西者势在必诛,械蓝于营讯供。’斯言一出,凡广西贼一夜散走千余人。明日蓝供上,慷慨自言与洪杨同党,即斩首榜示,果敏力谏不听,于是蓝众半散半回窜,而数百里贼氛一旦复然矣。嗟乎,攻败垂成,更酿中原大劫,以致任住〔柱〕一炽于皖东豫,张宗禹、赖文光再肆于东直,波及于苏,而僧王则首受其毒于曹州,谁实使之哉!夫僧王之愎,犹不失忠,彼怀私者不几于一言丧邦乎。”

《降马永和纪略》一篇,亦颇有致,缀录之。据云:“马永和乞降,果敏初欲少缓。俟僧王行,马单骑来,言人心已涣,迟且溃。不得已偕余与郭黄诸将至其军,宣谕准降,令各自剃发,各省同府人分集一处,候给照。午刻携马回营,遂即日受降。晚饮马于营,马欲得统领,将万人。意甫露,偶问余曰:‘阁下自杨柳湾回乎?’余曰:‘然。’曰:‘孤营陷重地,终侥幸也。’余曰:‘我自巡探,遇大敌出不意,岂好为孤注哉?特不解若等以十余万众,不战不走,率然请降,为何说耳?’马骇然曰:‘此地名黑石渡者,两山夹一沙冲,有水则狂流巨浪,无水则两岸壁削,有崤函之固,阁下不知耶?’余笑曰:‘愿闻其固。’曰:‘官军已分扼对岸矣。有紧则以马队顺沙冲直下,虽铁阵必腰截。况我师太众,非两昼夜不得尽渡,倘中崩则首尾立溃。’余顾果敏曰:‘何如?我固知彼中无人也,彼狃于流沙不能成垒,未见我后山竹营之法耳。霍六〔丘?〕无山无竹,若以竹编篱两层,中离五六尺,实以沙,其御枪炮捍铁骑与土垒何异,如是连屯五六垒,作诸军之传舍,分起开拔,无虑数十万众可从容渡也。两岸有战事,官军或迎截我前,或迫追我尾,得此沙营作中权,前后接战,都为有根。

今已秋深,无山水,崤函之固安在哉。’马变色瞠视,击案称奇计。果敏急乱以他语,夜谓余曰:‘何与此辈谈兵?’余曰:‘彼军分心涣不虑有他,惟降将半伪王侯,马尤志大,使知才如区区,官不逾四品,众不满三千,其奢望可稍遏耳。’嗣遣降众,留千人,予马游击衔,为两营分统,帖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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