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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弢园随笔(1)

《弢园随笔》一册,史念祖撰。其门人周肇祥为之梓行,跋云:“右《弢园随笔》一卷,先师江都史绳之先生遗著也。先生所为诗词,骈散文已先后刊行,独《随笔》不轻示人,先生昔语肇祥身后为刊之。今先生殁将十年,惧久而散失,函其家,因索得所存各条,皆先生手自删定,莫不言精而旨粹。先生之立身守道,与夫战功治行,略见于此。犹记清光绪甲辰、乙巳间,先生以老成硕望,奉旨帮办奉天赈抚,兼督办财政局,肇祥居补庵(按:赵尔巽别号)制府幕,并任财政局税务主稿。僚属中肇祥年最少,秩最卑,气最盛,于兴革利病,辄多所指陈,甚或与先生抗争不少让,先生虚怀听纳,或竟舍己见以从。尝与涕泣论天下事,而痛清之必亡,自恨年老无能为,以远大相期许。先生学赅内外,笃信空宗,每谓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人身难得,不过可错过。导以读楞严持净土,屡有所开示。肇祥之得发三藐三菩提心者,实先生之赐。悲夫,士生斯世,感恩易而知己难,先生于肇祥,诚可谓知己。至于指迷途出火宅,恩义深重,等于出生,则迥非世俗所谓感恩云者。其种因不知在几千万劫以前,而结果又不知在几千万劫以后,遇合之数非偶然也。先生于《清史》例得立传。补庵馆长以为知先生莫肇祥若,命撰传,凡三千言。今践夙诺,将《随笔》付梓,以广其传。肇祥时命不偶,无足以副先生之期许,然先生身后事,则已了然无复挂漏,肇祥亦可无憾矣。谨薰沐稽首而为之跋,中华建国之六年丁巳十有二月,弟子周肇祥。 ”其笃于师门,可以概见,而此书饶意致,富史料,亦甚有可传之价值。

史氏咸同间佐英翰治军,以功擢任司道,洊跻封疆,书中所记关于军事者颇多。如记军律云:“余擢统领,年才二十一,诸将皆长于余。时适出师豫鄂,首集诸将戒之曰:‘军营恶习莫过扣饷,恶孽莫过淫掳。余自营哨官以来,曾誓神不扣一空名,久为诸军所共知,亦所窃笑。今与众约,统领断不提一名空饷。各营有缺数,统领执法,亦毋怨。又余历观皖中军律,掳虽不敢,淫则未尽绝也。欲除此孽,须自贵者始。今与众约,我最少且未娶,请誓神明:凡攻克城寨,余于妇女少一流盼动念,神请殛之。营官将弁,倘有沾染,或藉词收幼女作婢等等,犯则立参。平时作狎邪游,察出立撤。兵丁平时犯淫插耳箭,行军时无论和强皆立斩。’至是余每攻破营寨,遇妇女麇聚处,辄闭目坐马上,竟无一卒敢有所干犯。嗣兼统方宇新军卓胜等军,英果敏奏派营务处,凡皖将之素称难驭及资深爵高者,亦罔不就范,甚矣正身之效百倍于语言条告也。犹忆果敏有亲军千人,皆死士。果敏素善抚士卒,以其善战尤溺遇之,而骄悍犯科,日益横暴。果敏每怒极,辄扬言曰:‘行将以若等归史六兼统矣。 ’得是一言必敛迹十余日,然亦终不忍真有是举也。黑石渡之役,受降粤匪男女十四万,以僧王疑其数过众不实,必欲按名过点,于是沿山遍谷数十处分发护照,凡同籍者或百余一照,或千余人一照,事既极琐,弹压尤难。余时奉僧王饬都护各降军,凡乘机淫掳者日有斩戮,势犹不止。一日,果敏将之三十里外朗斋(按:张曜字也)营议事,约晨往晡返,勉将亲军交余兼统,且面饬营哨官今日务安静,其意亦知此军素不安静也。日落果敏返,军事略叙,亟问曰:‘我亲军安静否?’余从容对曰:‘尚未大扰,仅小有强夺,斩八人耳。首级在阶下,公可令营官认辨除名,余未暇细诘姓氏也。’果敏色变,下阶流泪,痛责营官不约束,致我死士干法。至是亲军气夺,不敢大肆。”其自道如是,固可反映其时军纪情状,亦史料之一。

盖咸同军兴,卒能戡定大乱,有清有中兴之目,将帅之功,固属甚伟,而官军纪律因仍夙弊,实亦未能尽肃,统军者之贤否所关自甚巨也。

《雉河集解围纪略》一篇,写得最为有声有色。据云:“同治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僧王战殁曹州。……六月初,侦贼将回雉河集老巢。雉河集者,蒙亳之交一市镇,约四五百户耳,后改县治,其即今涡阳县也。捻贼渠魁悉产颍寿蒙亳,以故沿涡淮数百里皆贼窟。雉河集又为其盟主张乐行故里,贼尤视为必争之地。时英果敏以皖藩奉旨总统山、英、强、方四军及马队千人,驻镇雉河集。……探贼已入界,前后三路,号称百万,实约三十余万。……(按:中叙战状,互有胜负,而损失颇多,众寡不敌。)大势已去,不可复战矣。明日(按:六月十九日也),贼进河西,遥立一百二十余垒,恃其众,不欲迫我也。又一日上下游分造浮桥,进窥河东,连营亦百余座,而围将合。是时盐犹可入,文书可出。不一日而长城筑,长城三匝成,而偃月营又加矣。偃月者,古有其名,莫知其式,自苗沛霖用以围蒙城,咸诧其巧,余视之乃知为偃月。其法就长城作一面如弓之弦,再筑弓背以合之,乃成月形,每营相距以二十步为准,用兵可省方营什之七,而长城不守自守也。至是而围真合矣,文报断矣,城中人心益惶惶矣。果敏日夕忧叹,誓必死,先遣勇士持家书、玉玦颍州别父母,又思击其浮桥,使东西隔绝,然后与之背城决死战。祷雨乞长河水,果大雨,而河水日涸,舟师胶焉,大骇,莫测其故。后此十一年晤朗斋始悟,盖彼时屯军亳州,壅水便粮运,岂知雉河默受其祸哉。

贼围既密,日出数十骑营外嬉骂,略谓围合援绝,城中旦暮皆饿殍,我不与死人斗,但预备禽老英耳。果敏愤恚极,日思仰药伏剑,幸防之严,刻不令独处,然余心颇惴惴焉。一日方午,张敬云部郎与果敏小院闲话,余适至,果敏叹曰:‘僧王萃东豫皖三省之精,一旦摧之。今日各省援绝,固由诸军震于王之阵殁,亦本无强援可望矣。雉河虽非名城,顾我既以重兵守,一朝失之,淮南北大局尚堪设想耶?虽然,稗官说部遇奇难往往获奇策,今岂竟束手耶?’语至此,张忽大言曰:‘史六饶有解围策,公不能用,但日觅死奚益?’果敏大惊曰:‘弟于我如一人,军中巨细罔不由弟,何至大计不我告?’余曰:‘知必不能用耳。’果敏急起,自闭门,且曰:‘弟计必奇,速言之。’余曰:‘贼以三十万众围孤营,不分兵取寿颍徇淮南,独蹈苗围蒙城故辙,直下策也。如雉河者,只用二万人围三面,留粮道,以驻守之,使走则不敢,战则不奋,乃真坐毙矣。今贼贪逸,以为可卧而虏我,倘得一旅自外来,军不必精,惟用作线,内以八千死士夹击,此笨贼破之必矣。今日可独当战守者,惟我与公耳。两虎困一穴,毋怪猎人之瞰,户以外援绝,可分我以自援。自援之法,公出而我守,公出则宿蒙之民团可集,康锦文之军不敢不会;我守则贼无所挟而气夺,兵知有援而气壮。自古行大计者贵勇断,一疑豫非英雄矣。’果敏默听久之,叹曰:‘我朝行夕溃耳,诚知弟不畏死,弟与兄谁守?’余曰:‘无论营务权久属我,公谓诸将有梗,我能尽歼之乎?’果敏曰:‘能。’曰:‘然则余平时抚循诸军,士卒几各忘其将,公所知也。今日实言,虽公之尊,士卒亲公不如亲我,兵心属,他何足言。公此时岂犹有所爱虑死于我耶?’果敏笑,顾张曰:‘我纵欲出,奈长围三匝何?’余曰:‘有路。苟无路,半日呓语也。’因低声曰:‘公晨登台,不见西山下小箭沟乎?再迟加小垒,则生机绝矣。’果敏凝想,拍几大悟曰:‘弟诚奇才也!’初,城中建三层台,果敏时登以料〔瞭〕敌,诸将咸指挥议论。余见山下有深涧可绕通山后,下流涓涓,计水不深,长城筑至此中断。余默识之不敢声,至是始言之。张亦豁然,叹曰:‘甚矣用兵之难也,贼徒三十万败此一罅矣。’余曰:‘虽然,部署正繁也。公先留一手札,略言自出调援兵,饬诸军归营务处总统,违者死。再一札以张为亲军统领,不可使丁吏知,用图章印泥倒醮于印可也。公乘何马?’果敏曰:‘我亦思之,今当穿沟跳涧,非弟之小黄马不可,特何以对弟?’张曰:‘马小如驴,公体重而多所挟,能任乎?’余曰:‘惟其小,故战阵不招枪不属目,而又善超越,是以足奇,否则公厩良骥宁少耶?公宜一更出令巡营,随从不宜多,只小童江春儿戈什六七人,余预令马军挑八十精骑河西营畔听调。公三更至,可率之即行。公马上应怀印,携洋枪,握短刀,带碎银四百两。’张问此何为,余曰:‘四更计可出险,然度高炉、西阳等集,天当大明,仍在贼境,倘追兵迫,急抛碎锭以饵之,数骑必可脱也。今夜口号已传西林二字,毋使呼帅。 ’果敏曰:‘弟为我虑极周。天明不知弟将若何?’余曰:‘我无事,惟院中伏死士四十,门外枪队四十,天明集诸将宣公遗札而已。惟私计山军我自将,方军属我,马军我旧部,亲军新将为张兄,所不可知者强字一军耳。程素机警,且其兵多营于外,似当无烦戈矛也。’日晡部署备,坐以待时,果敏曰:‘我甚恐。四月朔日之梦,弟忆之乎?’余曰:‘妖梦难凭。’张问所以,果敏告之曰:‘初梦独立于大屋三间,东间先倾,西间继之,即走出院,回顾中间亦倾,惊而醒。今山军败,英军溃,强军为吾旧统应中间,非一出即倾耶?’余曰:‘就以梦论,既回顾,是公出无害矣。公苟出,大局之幸,他何必顾。 ’果敏默然,起携余手,偕张入卧室,再拜而泣曰:‘弟以计出我,天日上鉴,弟死我决不独生。城中粮尚支几日?’余曰:‘军粮七八日,以法均之,军民勉可二十日。 ’曰:‘即请以二十日为约,约内溃,弟之过;二十日兄不到,兄之罪。 ’余遂送其上马,嘱曰:‘苟得军,战勿激。’于是余与张亦分道巡城,五更不闻贼营有声,知已济。黎明以八十人守门,集诸将于果敏寓,程文炳先问:‘帅未起耶?’余笑曰:‘毋问帅,帅且抵蒙城。’程大惊起立曰:‘公竟擅使帅出耶?‘余曰:‘毋多言,现有札在,吾为公等宣之。’宣讫,四座无言。少间,程曰:‘帅出亦好,特长围不易越,须出万全,且何不谋我?’余曰:‘万全我不知,惟帅竟安然越矣。至不谋公者,正恐顷之大惊误事耳。’张乃扬言曰:‘大军在围,不可一日无主,公等有言速赐教。’于是诸将皆拜,余答拜。因发令均粮,凡城中民粮举纳公仓,计人授五合,与兵同,小口半之,造户丁册,一日一领,军中二十日内毋得杀马。令河东西诸军,日必出数百人列营外,候余亲至,伺便挑战,战不必大,期日必一胜。盖军气挫久矣,非逐渐振之不可大用。自是日日获小胜即止,贼知果敏出,亦加营深垒,不值一哂矣。果敏之出也,一日夜抵宿州境,宿人受恩深,素为用,闻其突围,不约而至者万馀人。

筹军粮,调蒙城军火,延八日始克进攻西阳集。康锦文军亦来会,攻七日不能下。果敏几二日不食,亲督战,大哭于阵曰:‘前途尚有高炉,今一集不得下,何生为?’万众为之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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