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亘摇摇头,缓缓睁开眼睛,眼神空洞,似乎还陷在回忆里,“他是……”
“我哥哥。”苏禾答道,听到这答案,她心里顿时一轻,同时又有着些许失望,“数月前他留书出走,准备投军报国,那之后就杳无音讯。”
“留书出走?因为家中不同意吗?”木亘倒是善解人意。
“哥哥是家中独子,老爹自然不会同意。哥哥走之前还和老爹大吵一架,也许是心里有气,这才到现在也没有一封平安信。”苏禾顿了顿,做了几次深呼吸,想要把心里压抑的情绪排挤出来。苏禾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耀眼的阳光刺得人的眼睛想要流泪,她突然想要找个人说说这几个月的颠沛流离,哪怕对面是一段木桩也行。短短几个月,却仿佛度过一个世纪般漫长。第一次见到尸横遍野、流血漂橹,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们至今还时常出现苏禾的噩梦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跋山涉水,还留下一脚的水泡作为纪念;第一次认识所谓弱肉强食,食物药物需要拳头来抢夺,也需要武力才能保护,所谓道德所谓美德都远不及生存来得现实。每天都疲于奔命,却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甚至连明天自己是否还能活着都未可知,更遑论那些不知去向的亲戚朋友。
当苏禾终于结束了长篇叙事之后,她才惊觉自己说了多少,“不好意思,我说了这么多无聊的事情。现在每个人都是这样,我其实不应该抱怨,至少我还活着,这已经够幸运了。”
“不,说出来会好些,一直闷在心里会很难受的。”苏禾的听众并没有不耐烦,他温和地笑道:“只是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么多。”
“大概因为你是一个陌生人。”苏禾伸了个懒腰,说出来果然轻松许多,“而且你心性足够坚强,应该撑得住我这么多负面情绪。”
“心性坚强?”木亘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他扶着身边的树缓缓站起来,一袭湛蓝长袍衬得颀长的身材略显单薄,山风鼓起他的衣袂,仿若下一秒就会乘风而去,“何以见得?”
“因为活着比死亡更艰难,活着要面对各种磨难,而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敢于面对这么艰苦的现实,难道不应该是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吗?”苏禾站起来活动已经坐得麻木的腿脚,看着天色也知道该去收拾东西,准备开始新的一天的长途跋涉。
“这是讥讽我贪生怕死吗?无力保护国家?”木亘声音发紧。
“不,是忍辱负重,死亡既不能让敌人离开,也不能保卫国家,也不能为那些死在刀剑之下的亡魂复活,更不可能帮他们报仇。而这一切,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苏禾郑重地纠正道,“忍辱负重,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敬仰的。”
“曾经有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木亘笑着说,但笑容却掩不住浓烈到将要溢出来的悲伤,“他说生活就像镜子,对它笑,总有一天它也会对你笑,如果现在没有,可能只是这面镜子的反射弧比较长。”
“是啊,生活就像镜子……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反射弧?!”苏禾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不然就是另一个“夏威夷”。
“我一开始和你一样,也没有明白那是什么,他给我解释了很久:那是反射活动的结构基础,包括感受器、传入神经、神经中枢、传出神经和效应器……”木亘沉浸在回忆中,没有注意到苏禾脸色都变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知道反射弧,还知道神经,苏禾腹诽道。她尽力压下汹涌澎湃的激动心情,却连声音都颤抖了:“这人……现在在哪儿?”
“他……死了。”木亘眼中的光芒熄灭了。
“对不起……”苏禾心里刚燃起的小小希望也熄灭了,生活不是镜子,它是过山车,既能把你带到高处,也可以瞬间完成向低谷的俯冲,这就是那瞬间苏禾的感觉,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得知这位老乡的姓名,却已经知道他不存于世间的噩耗。
“他……”木亘再一次被拉回到回忆之中,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没问题,交给我吧。马上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木亘依旧记得他的口头禅。
【我的梦想嘛,就是等你当上皇帝,封我当个闲散王爷。各种各样的美人嘛,都来一个;钱也不要多了,只要看到任何东西都可以毫无顾虑地买下来。最最重要的是,我要成为史书里的传奇,要让千年之后人们提起我,依旧是一片赞叹,姑娘们都争着抢着要穿越过来嫁我,哈哈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现在木亘回忆起来还是只能摇头叹息。
【我的来历?嗯,这个,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其实最后他还是憋不住话,说出他来自未来,那真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会有金属大鸟,也会有人踏上月宫却没看到嫦娥玉兔,只有荒凉的土地。【我当你是好哥们才告诉你的,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吾命休矣。】
【是……挺不甘心的……我……还没有……当上王爷……金钱美女……一样都没有……不过,还是……开心……好哥们……带着我那份……好好活下去……】他浑身是血,根本无法止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就这么一点点消失,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我想……回家……死在这里……不甘心啊……】木亘虽然极不理解,最终还是根据遗愿将他的骨灰撒入了大海。【因为英雄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英雄的归途应该是高山大海……而且,说不定……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
“你还好吧?”苏禾担心地看着面色惨白的木亘,他的双手在身侧都攥成了拳头,用力到骨节都发白了,“那个人一定很重要吧,是你的妻子?”
木亘轻轻摇头:“不,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能知道他的名字吗?”毕竟是老乡,虽然已经离开人世,但是还是应该知道名字,纪念这世界曾有一个人和她一样,来自同一个地方。
“张天佑……”木亘望着远处的山峦起伏,说出那个许久都不曾提及的名字还是让人心中一痛。
“詹天佑?”苏禾确认道,她觉得自己的小心肝有点承受不起这么多爆料了。
“不是,是弓长,张。”木亘皱着眉头纠正道。
“哦……”苏禾点点头,心道还好不是那位知名人士,她看着木亘痛苦的表情,脱口安慰道:“别憋在心里了,也许哭出来会好一些。”木亘听了这话,奇怪地朝着苏禾看了一眼,英挺的浓眉彻底纠结在一起了。而苏禾立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悔刚才没有祭出万用句式“喝点热水吧”,事实证明有的时候盲目创新远不如循规蹈矩效果好。
苏禾摸摸鼻子,试图对刚才的话进行补救:“我的意思是,你我萍水相逢,以后也是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各不相干。哭出来若是能好过一些,你其实不用考虑那么多后果的。最重要的是,如果生活是镜子,就算它的反射弧再长,它看到你这张鬼见愁的笑脸也不会给你好脸色。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爽快点。”
木亘终于笑了,脸上僵硬的笑容面具仿佛阳光下的坚冰,碎裂,崩塌,渐渐显露出冰封之下的温润眉目,阳光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泻而下,唇边的浅笑,带动面颊微露出淡淡的酒窝,不禁让站在一旁的苏禾片刻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