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天都走在狭窄的栈道,看着奔腾咆哮的江水拍击着脚下的山岩,河水带着令人厌恶的腥味吐出巨浪,每每只差一点就能将人卷入冰冷的地狱。这种窒息般的恐惧感总是能让人心生寒意,尤其对于苏禾来说更是成了如影随形的梦魇,溺死于河水中的记忆太过刻骨铭心,如果有选择,她或许一辈子都不愿再亲近江海湖泊;或者她情愿自己当时喝过了孟婆汤。难道当时自己会因为孟婆汤是草莓味的就拒绝喝掉,以至于现在来忍受这样的痛苦?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又忍了几天,她终于盼到了这段路程的结束,大河与栈道分道扬镳,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进入更深远的崇山峻岭。
“前面是怎么回事?”就在磨人的旅途快要结束的时候,逃难人群的脚步突然放缓,前面的人拥挤着,却都是一脸茫然。
“不会是路断了吧?”
“那些恶贼难道已经杀到这里了?!”
“唉,不用说,肯定又遇到他妈来抢钱的!”
木亘一瘸一拐地走到苏禾的身边,皱着眉头低声说道:“前面没有人退回来,应该不是没有路,只是前进的速度变慢了。”他的担心并没说出口,如果狄人已经到这里设立关卡,那么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去看看。”苏禾发挥自己挤公交上地铁的本事,转眼消失在人群里,不一会儿又灰头土脸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没什么,又是来收钱的。”
“收钱?”现在连官府都不能运转,哪里来的机构可以收钱。
“小姑娘只是用了个好词罢了,这群混蛋都他妈是来抢钱的!”周围人一听忍不住插嘴道,“这一路到处都是这些个占山为王的土匪,每过一处都要把你全身上下搜刮个干干净净,那些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也统统给收进寨子里了。小姑娘,你可要小心一点啊。”
木亘依旧有些茫然,苏禾一边手法娴熟地往脸上搽泥土,一边解释道:“现在这些山贼一般都不动手抢,因为费时费力,通常他们会在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设置关口,这样反而少有漏网之鱼,可以赚个盆满钵满。”苏禾随手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整个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脏兮兮又面貌不佳的少年,显然苏禾应付这个已是驾轻就熟。
化妆完毕,苏禾看看木亘,语重心长地劝道:“你最好也来点,要知道只要漂亮,他们可是男人女人百无禁忌的。”
木亘眼角抽搐,最后还是乖乖地往脸上涂了一层泥灰。
不知是不是木亘初次化妆,技术不过硬,过关的时候几个虬髯大汉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放他离开,看他离开眼神中还充满了近似于恋恋不舍的情绪。若不是几位大叔均不够美型,身为腐女的苏禾必定会竭尽所能劝说木亘留下做压寨相公,成就一段佳话。
不过自从过关之后,苏老爷的脸色就十分不好,莫非……苏禾摇摇头,决定问个清楚:“爹,谁惹您不高兴了?”
“老爷,可是盘缠吃紧?”崔夫人皱着眉头低声问道。
苏老爷沉痛地点点头,“这已经是第四次,钱财已所剩无几,现在竟连食粮药品也不放过。”
“还能撑多久?”崔夫人忧心忡忡地问道,“如今离皋山还有段距离,之后这段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这可怎么办呢?”
“走一步算一步吧,这山里用钱的地方不多,也有不少可以吃的,总不至于饿死,撑些日子也就到了。”苏老爷叹口气,大踏步向前走去,昔日挺直的背影已在重负之下显出佝偻的老态。
愈向山岭深处中走,大队的逃难人群就渐渐分流减少,有的投奔亲戚而去,有的看着山清水秀就不想往前走,留下来永久定居。人数愈发少了,彼此的关系反倒亲密起来,几番往来就成了患难之中的朋友。
苏禾他们就是这样和阿英母女俩混熟的。阿英是个瘦小的女孩,年岁与苏禾相仿,性格却十分爽朗,时不时还有几分男孩子的顽劣。苏禾很是喜欢她这样不扭捏做作的性格,总让她回想起没有拘束的从前,来到这里苏禾为了生存收敛了许多骨子里不安分的因子。正因如此,苏禾常常和她天南海北的聊天,享受放任的自由。不过可能是看不惯苏豆娇小姐的派头,阿英经常恶作剧的对象都是苏豆。苏豆虽然惨遭阿英的毛虫等攻势袭击,毒舌的本领却丝毫不落下风,端起有教养的小姐架子,每每要教训不懂规矩的假小子。鸡飞狗跳一阵子,只有苏禾出面调停二人。
阿英和她的母亲也是要去投亲,阿英的舅舅住在离皋山不远的小村子里,一路行来也就阿英她们和苏家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临别的时候,阿英邀请苏禾一家去村子里歇歇,反正离皋山只有两三天的路程,安稳地休息一下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于是在阿英盛情邀请下,苏家恭敬不如从命,准备在村子里歇一歇,睡上几个月来第一个有床有被的安稳觉。
果然是一夜好眠,早起时苏禾心情极好,伸着懒腰,迈着摇晃的步子来到院子里,看着村子周围的绵延青山,一时也格外亲切。不过平日里最具有文艺青年气质的木亘居然没有出现,这时候正适合他深情地遥望远山,再吟上一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什么?走了……”
“去……留下……”
“果然如此……”
随风飘来苏老爷和夫人隐约的话语,这种刻意压低声音的做法很容易勾起人的好奇心,能把本不是秘密的事情变得极具神秘感。苏禾不由自主地悄悄向苏老爷的房间移动,想要听的更加清楚,反正听墙角这种事情苏禾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苏禾才刚刚站定,就听见苏老爷唤她:“禾儿,你进来吧。”
苏禾只得低着头,一脸挫败地进去,装傻道:“爹,什么事啊?”苏禾扫了一眼,这才发现不仅母亲一脸严肃地坐着,连苏豆也在,可是苏豆倒是喜不自禁的样子。然而最可疑的地方,莫过于桌上一堆用黑色绸布包着的东西,和一封信。
苏老爷沉默地把桌上的信递给了苏禾,所谓字如其人,看到雪白纸张上清俊有力的字迹,苏禾立刻想到了那个笑起来会有酒窝的俊俏青年。苏禾愣了片刻,才开始认真地读起信上的内容,文采飞扬的文艺青年木亘先用极其深情的笔触表达对苏家救命之恩最深切的感谢,并奉上黄金千两作为酬谢,恳请苏家人不要推辞。苏禾扫过那堆黑绸布里面的东西,心想自己两辈子加起来都还没见过这么多黄金呢,一千两啊,完全没法想象啊。
“爹,他说的激将法是什么啊?”苏禾抬头问道。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用言语激他,一来是为了探知他的身份,二来是也是想看看他是怎么想的。”苏老爷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从苏禾进屋起,他就一直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黄金。
“爹,你当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能给咱们这么多钱,一定是非富即贵啊。”苏豆接口道,从苏禾进屋起,她热切的视线也一直没有离开过桌上的黄金。
“看到他匕首上的纹章,就已经猜出大半,他应是皇族出身。”苏老爷叹了一口气,“至于试探他,也是存了私心。我们本已自身难保,若是他无意复国,我们带着一个前朝的皇族逃命,一定被视为同党,必成为新朝的眼中钉,定要处之而后快,既然如此,不如让他自生自灭的好。若他还愿意为国家尽力,自然最好,毕竟没有人希望成为亡国奴,在狄人手下哪里会有我们的好日子。救了他,虽然有风险,但说不定日后他位高权重还能帮上我们。”
苏禾默默听着,心情复杂,混杂着钦佩与叹息,苏老爷以一个商人的精明算计把一条人命仔细衡量,最终做出了他认为最好的投资。虽然风险高,运作好了依旧会带来高收益,尽管投资的对象是一条人命。
显然皇族出身的木亘比苏禾更早洞悉这些阴谋算计,信中他用极具感染力的语言许诺自己此番离开后,一定会收复失地,让所有人都能重回家园,日后他们可以带着那把匕首为信物去找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必定在所不辞。一封长信在他对光明未来的美好展望和不能当面告别的惆怅中缓缓落下帷幕,苏禾在看完之后却禁不住小小失落,木亘的信中只字未提她,或许这就是萍水相逢,又各奔东西的真实意味。苏禾轻轻摇摇头,按掉自己头脑中冒出来的旖旎幻想,他们只是路人,又偶然说过几次话,仅此而已。
“爹,这么多金子,可够我们用上好一阵子了!爹,你说木亘他应该至少是个郡王吧?”苏豆两眼放光,已经伸手拿出一块沉甸甸的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