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襄出了政殿,在街上溜达,边思索方才朝螯于明日攻克崇山的设计,总觉不妥,但一时又想不起何处不妥。
当时自己亦有疑虑,却未说出,自己与他们相识不久,相交不深,若此时贸然推翻了朝螯的设计,不知他心中会作何感想。驩兜其性子她是知晓的,爽直明朗,有什么说什么,虽不是弄权谋术的朝堂上位者首选,但亦是自己最愿意结交的人。可是朝螯,游襄亦是从第一眼见他时便知其人,心高气傲,眼神中精气十足。那日驩兜与罴九终极决战之时,他亦知威力刚猛,波及力广,虽是携了阳谷,但终是丢下了随自己浴血奋战的几千亲卫。
游襄心道:朝螯目光如炬,转念间便可做到取舍决断,心性自是驩兜那直肠子不可比的,但庆幸亦是他兵法了得,却是自身修为极低,于驩兜身边是个最适合的铺臣。
思及此,已到了曲阜城城门边了,她步出城外,亦见那痴迷的小子。
庄客乘看见她,眼神跌宕起伏,游襄亦是不明他心中所思。却听他道:“你要出城吗?”见游襄点头,又道:“我可否陪着你?”见游襄点头,满脸欣喜,那表情亦如三岁孩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糖果。
前些时候经过城外耕种田地之时,并未细看,游襄亦知这个时期,农作物生产已相当发达。看着农人手中耕作的农具,亦觉新鲜,跑过去看着一位农人。
这个时代的夏制年末,天气已然转暖,虽还未到朝螯所说的春节,但农人的春耕却已然开始了。
这是个青壮的小子,感觉身边有人,抬起头来,亦是惊为天人,痴痴的望着,竟连手中犁地的三角石犁掉落亦不知。
游襄疾电伸手接住,那农人小子才回过神来,看见这仙女般的女子亲手将农具递到自己面前,再一想自己满是臭泥的脏手,亦是满脸通红,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游襄甜甜一笑,那农人小子更是呆痴住了。
庄客乘满脸怒容,接过游襄手中农具塞到那小子手中,转身对游襄道:“你若再在这里待下去,今日的农活便做不完了。”
游襄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方圆得见的田地里,那些原本专心耕作的农人全都在看着她,俏脸一红,从怀中掏出那许久未用的薄纱罩住脸颊。
这时周遭一阵唉声叹气,似是见到那明亮皎洁的圆月被乌云遮住,又似朝晖怒放的娇艳花朵突然被春雨激的粉碎般失望。
庄客乘道:“走吧!”
游襄与他施展风行术离去。隔的老远,却还是觉着身后那久久不息的目光。他们二人转进山中密林,于一株巨木上下两枝上闲坐。
游襄道:“现在春耕亦是繁忙。”
庄客乘道:“你方才所见便是明日将随我们共同为驩兜而战的赫山氏精兵。”
游襄吃了一惊,道:“他们都是个朴素的农人啊!”
庄客乘更觉吃惊,道:“他们亦是农人,也是兵士,天下安定,他们便是安居闲逸,每日劳作,自给自足。天下战乱之时,他们便是勇猛悍强的兵士,保家卫国,忠心护主。任何时候皆是如此。”
游襄听闻最后一句,终是明白:任何时候皆是如此。她前世亦是超级智囊,在屏幕后身经百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在那屏幕另一端,便是这些所谓的农人,任何时候都在为国家效力。
游襄想起一事,问道:“方才我手中所接的农具乃是三角犁吧?”
庄客乘道:“是也,便是皋陶制作的,禹帝登仙前期,亦要传位于他的,结果他却比禹帝更早的离去,但皋陶亦是个德才兼备之人,于农牧业发展贡献巨大,现在田间所用耕地多半是他制作的。”
当初禹帝欲禅位之人皋陶,在游襄的认知中,亦是个先进的发明家,青铜器前期,人们亦只是从野地里挖些吃食,或从山中寻些野味,谷种的发现是文明进化的一大步,而耕地农具的发明更是将这一大步落实的关键一步。皋陶做到这点,确是无人能及,若是大禹真无私心,而皋陶又是位名君的话……只可惜那人死的太早,否则中华五千多年的历史中亦可能会没有启的成功了。
游襄道:“三苗族地域广阔,亦都有何特色?”
庄客乘道:“赫山氏地区,空气温暖湿润,河溪繁多,四季分明,每年瑞雪多场,虫害便少,雨水颇为丰富,亦是植物生长期。农作物供应充足,乃是三苗族内最适益居住之地。”
“三苗族出自上古黄帝时期的九黎,亦自称为战神刑天之后。蚩尤战败,刑天被黄帝斩首,却以乳为眼,于徜徉冢中复生,三苗一族退回九黎,霸占东部和玄龙南部。刑天后更是降伏那时的十大凶兽之一的奇穷,黄帝疲于内陆整治,无暇顾及三苗。我想亦可能是因为那时三苗内部夺权之争,玄龙南部亦是年的地界,刑天战败本被年耻笑,而今三苗又欲打他玄龙之地的主意,他自是不允。于是便有一场大战,年败于刑天及其兽身奇穷之手,但刑天没有杀之,而与之结盟。后刑天登仙,奇穷兽身传承每代族长,而那年却不知所踪,亦有传说言年乃是海底万里深渊中的沉睡圣兽,千年一梦,梦醒后便要来这陆上走一遭,那时的年来这世上烦腻了便又回到海底去了,下一个千年方才会再出现。”
“刑天登仙,玄龙之首年失踪之后,族中便再没出什么战神级人物,三苗便逐渐被,在黄帝授意支持下的其他部落蚕食,版图越来越小,到了驩兜上代,原本的九黎东部和玄龙南部亦缩小到区区崇山和赫山两大山脉之地了,三苗多数分部沦为那些小部落的奴隶。”
“而驩兜的出现,连我亦不得不承认他乃是传说中战神刑天转世,他的出现亦给三苗族带来空前盛世,疆土扩充,手上精兵强将,曾一度将三苗原本疆土收回手中,那时三苗亦如当年刑天战事如日中天之时。但驩兜帅材任谁都无可诟病,而他却是性子太过直白硬朗,不会和缓的处理与长老会的关系,是以族中事务诸多争端,他却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再加上有人有心撺掇,他拓展的疆土越大,族内纷争却越多。最终导致他焦头烂额之下无心再去征战,被迫离族出走,不知所踪,而他这一时的义气却又成为日后大长后排挤他的最佳借口。”
“而驩兜的极力扩张领土,亦是当朝上位者不允许的,于是便有了禹亲征之战。那时在大长老授意下卿亥做了几件利于族中的大事,更是发下宁死不降的壮言,颇得族中一些长老赏识,后来在大长老的影响下,暂代族长一职。却不想此时驩兜听闻族中之事,赶了回来。大长老蓄意谋划之事便这样被驩兜打乱,他自是不甘心,一方面奉迎驩兜上位,另一方面却在暗地筹谋。便有了后来投降一事。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因着宣艺的固执而被她最敬重的大长老陷害。”
“大长老多次言说驩兜在举族受王都压迫危难之际却不在族中主持大局,他亦不想想,三苗能有今日兴盛,便全是驩兜一人的功劳呵!大长人本人心胸亦是宽广,聪明绝顶,内心亦有权谋大计,虽没有调兵遣将的领帅之材,但于部族内治却是极大的功臣。当年驩兜出走,部族内皆是大长老一人协调,虽再没有疆土纳入三苗版图,但大长老一人于族中指挥若定,外族不可随意侵犯,内治却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
“崇山乃是涧水水系中段的极佳居住之地,现下整条涧水全都是我三苗的天下,而崇山与赫山亦是涧水边两大繁华之地。崇山距涧水上游之地极近,地势险要,背后便是天堑万兽谷尾部,想要越过那谷绝无可能,而就算过了那谷,背面亦是北维朵玛儿峰山脉。而赫山虽地处极好,但背后亦是青州。”
游襄道:“中间隔着鄣鲜平原,若非青州现下是启的城池,那么濯带若与王都汇合,那么青州便可直接派兵攻来赫山了。”
庄客乘点头道:“极是。”
这是天边通红一片,那烧炙的彩霞变幻莫测,体内真气升腾,游襄亦有一种同样被烧着的感觉,她不觉起身,御空踏步,行出老远,庄客乘在树梢上看着她,却不敢说话,此时游襄在他眼中的状态是彷徨不安,他怕自己一开口唤她,她便会失神掉落下去,以至自己的一直正襟危坐,随时待命。
于庄客乘眼中,那天边的火烧云亦和身前这女子交相晖映,那天上变幻的云彩初看之时形状繁乱,亦是不入眼,但渐渐地却是汇聚拢积,风吹云动,那两边延伸的云朵亦如展翅的金凰。他透过眼前女子看向天边,而自己周身亦觉强大的烈焰之气,这是一种压迫的窒息感,此时就连他亦觉出眼前女子的不对劲之处,他亦想伸手去触碰她,但他又怕他伸手,那人便碎了,这一刻,六年前心中女神于怀中崩然离逝的一幕仿佛又将重演,他心中升起巨大的凄怆,眼角不觉间流出一珠泪水。他想要挣扎,他想要助她,可是他却被那十名圣法师围攻,看着远处那爽利英姿,她脚下已是尸骨堆积,那些全是王都大军中的超级圣法师,竟有百余人,她踏着尸骨挥舞手中神器,身边亦有十多数人。
他于远处看着,以至自己无心应战,身上多处被法器或神兵刺穿,他亦不自痛,因为心中更痛,他无能为力,若是他有驩兜的神力就好了,那他幻出兽身便可冲破这繁障,救出自己心爱的人。但是他没有那个能力,那一刻,他真是恨毒了老天,为什么让他亲眼所见了这一幕,却又不给他能救她的机会?
他看着数十根神器刺穿她身体各处要害,她以最后之力将那些神器震断,法术反弹那些圣法师身上,十灭其七,三人亦是重伤致残,她却以那十数根神器支撑,临死也不曾倒下。他看见那个人翻身下得坐骑,来到她的面前,他们两人眼神对视许久。他看着她,虽是已没有了呼吸,但那眼神却是异常犀利,那人轻轻一笑,又似是颇为无奈,道:“丫头,我说过你斗不过我的,也必将会终结于我手上。我敬你是个人物,将你还给他们吧。”
那人挥手招回围攻他的圣法师们,他才得以解困,他冲到她身边时,她的身体已然僵硬,身下血流成河,亦不知是毙命于她手中的圣法师的还是她自己的血。他静静的看着她,她却不会再回应了,再也不会叫一声“庄家小子”了,那清脆爽朗的笑声再也听不见了。他看着她,轻轻的温柔的合上她的眼眸,那如雹突泉的泉水一般清澈的眼眸,那如朝夕花般甜美的笑容,这一生再也看不见了。
那一刻,他只觉自己的心胸如被几十道真气刺穿,痛的无以复加,麻木了,再也没有知觉了。
他抱着她抑天怒啸,似是被这声音惊醒了,她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亦惊喜,复又想到,此乃回光返照吧,心中更痛,却听她说着话,但连最后的最后,她口中所唤的仍是驩兜的名字。
“清浙,清浙。”游襄口中喃喃,此时的她只觉体内真气充沛,四肢炙热而强劲,她亦觉经脉又通透了些,她的术法又提升了。
庄客乘方才亦是随着游襄走火入魔,此刻听到游襄觉醒之时叫着一人的名字,方才清醒,看见那身影,突然觉得,她身影更加高挑些吧,背影越发纤细一些,她不是她,她不是她。而心中的那个她早已在自己怀中叫着别人的名字离去了,这一生一世,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进入她的心底了,永远也不会了……
天边那烧红的云朵散去,游襄的神识恢复正常,转身去看庄客乘,只觉他眼神清明。
她轻轻唤着:“庄客乘。”
庄客乘道:“你是海语仙子。”
游襄心中一喜,道:“你终于不再魔愣了。”
庄客乘道:“她终究是她,世上只有一个她,永远只有一个。”
游襄又想起一事,本欲分散庄客乘心神,问道:“现下的农具便只有这些简单的吗?”
庄客乘看着游襄,不明所以,还是点头道:“目前亦只有这些。”
游襄眼神一亮,道:“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