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生活需要支点！爱情，烟，吗啡，博奕，酒精，游走……总得有一样，无论高雅或低俗。如同有个熟人，早上醒来，必须先从床下摸出瓶高度白酒抿上几口才能开始这一天的生活，否则这天没法开头。
当我把写作当成生活支点时，郁闷有时多过愉快——不得不承认，我对写作的热爱有限，比起以血为墨，磨骨作笔的人，我只算票友。能让我血液温度瞬间升高，直臻沸点的永远是音乐，以及舞蹈。
我曾升起抛开一切学舞蹈的念头，但我终究怕这种冲动会沦为他人笑柄，是的，一个在日常生活里没体现出什么舞蹈气质的家伙居然想在腰腿都不软和了的年纪学跳舞？脑子没进水吧？在通常知识范畴里，一个与舞蹈有染的人应当幼年起就接受了系统训练，有着鹅的脖颈、鹤的身段，鹿的腰肢，随便往哪儿一戳，哪儿就成了空灵舞台。而我无论站坐都像随时等着边上有根柱子好倚靠。当然，不靠动物般优美躯干取胜的舞蹈家也是有的，比如美国舞蹈家富勒，她既没身体技术，身段也不够感人，但她的智慧和高超舞台技术使得她声名赫赫，1900年的巴黎世博会为她专门建造一座剧院，供她实验新的舞台效果。
然而，富勒只有一个。对多数人，身体条件首先就把他们卡在了舞蹈门槛之外，不过一切并不影响我对舞蹈的仰望与热爱——它仿佛与生俱来，而一个场景的震撼更强化了这种热爱。那时我还在一所艺术学校成日与炭笔颜料为伍，年末汇报演出，大练功房，踩踏木地板的乱哄哄脚步，乐器调弦声，油彩味扩散开来，主角们次第上场。一相识的舞蹈班女生站在离我不远，但今晚，我似又不认识她了。她穿了套金光闪闪的紧身软胄甲，戴着有缨须的金色头冠，正在把杆上压腿，几个节目后就是她的独舞，我至今记得舞蹈的名字：《赴戎机》，一个描述花木兰替父从军的舞蹈。我盯着她看，无限痴迷，看她闪闪发光地做着万里从军前的准备。音乐起，夹杂着燕山胡骑鸣啾啾的雄浑，高亢，急促，她几个漂亮旋子翻到场上，做了个壮丽而动人的亮相。我呆掉，看她扬鞭策马，练功房顿时成了草原塞外，花木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我喘不过气，被舞蹈的美震慑！舞蹈，原来可在瞬间使一个人成为燃着的焰心，成为一切她想要成为的人，无论古代未来。
其实此前，我早被学校舞蹈班女生的气质迷住，她们走路永远带着骄傲优美的八字步，冬天她们披着一式的毛领军大衣如同女卫国将领，她们扬着头看人，以下巴做为视界轴心。她们用一举一动阐述一个人和舞蹈发生关联后的不同凡响（和宗教一样，舞蹈具有种“开光”的神力）。现在，这些女生的铺垫成就了今夜的高潮，一个替父从军的姑娘被推举出来充当了女神。这个夜晚我十五岁，激动得血脉贲张，半晌无眠，“赴戎机”至今对我来说是音节最美的词语之一。
舞蹈，它的美不是隔靴搔痒，它的美富含侵略，长驱直入，如箭矢直插身体的首都：心脏。那个夜晚，我种下秘密牢固的爱情，这段爱情同时无望，充其量，我只能以业余方式靠近，比方上文化宫体育馆或公园之类，以健身名义靠它近点——我羡慕那些为实践梦想不顾一切的人：在田埂上执意制造飞机的人，徒步丈量山川的人，扔掉饭碗去民间流浪学艺的人，发誓在一枚核桃上篆刻一部《史记》的人，这些疯狂而性情的家伙！他们为挑战庸碌而生，为映衬多数凡人而生！
朋友带我去S大开设的夜间成人舞蹈班，她有个同事在那儿跳几年了，同事是位身着黑衣，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她扶着把杆做课前动作，比起那些身材更好，年纪更轻的同伴们，她更有舞蹈的气质。舞蹈从她的她指尖脚背流淌出来，尽管她不漂亮，戴眼镜，曲线不详，但她真有种舞蹈的精气神儿。每周三次的课她几乎没拉过一节，无论刮风下雨，舞蹈课成了她生命一部分。她说，我要跳到跳不动的那天为止！她目光深远，坚定，是准备用一生实践这句话的神情，我惭愧地从后门走了，我做不到。
我继续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懒散表达我对舞蹈的热爱，断续地参加些班，在家旁的公园，我和主妇大嫂们一块学了蒙古舞，傣族舞，印度舞，拉丁舞……，我把专业工作者花一生时间都未必跳好的舞一径生吞了，自然只能尝着皮毛，肉还远着。不过，即便这样，音乐里的线条仍使我能想像那个熟人每天清早喝下第一口白酒的滋味，酒精一定熨平了他肠胃每处褶皱。
舞蹈也是这么口酒精。音乐中，我们找寻、熟悉并学会运用自己的身体——尽管和身体同居多年，但缺乏深入的对话与磨合，它潜在张力藏在每寸关节和肌肉，如藤，在许多人那，藤是干萎的，在舞者那儿，藤得到浇灌，郁郁葱葱地攀附在每根血脉。影片《情迷哈瓦那》中，喧腾酒吧里的古巴人和着音乐热舞，他们用抖动的腰肢火热的胯部用每个汗水淋漓的毛孔说出爱情。片中男主人公，一个清俊贫穷的年轻男人教美国女孩跳舞时说，知道吗，这是奴隶的舞蹈！奴隶们只有在跳舞时才真正自由，所以这一刻他们不顾一切！男人扭动身体起舞，如同引线燃着了骨头里埋伏的火药——我确信，世上有类人的骨子中含有干燥火药，他们和舞蹈的关系就是火药与燃烧的关系。
有这样火热胯部的地区因此才有“巴西年度狂欢节”，这是离身体最近的一个节日。桑巴舞的海洋席卷整座城，扭动的身体像收割场上疯转的马达，欢乐如啤酒四处喷薄，这样的节日注定不属于含蓄东方，东方的身体隐忍，讳莫如深，欲言又止，如地宫，主人自己都会迷失方向，找不着出口。
7点半。公园南门。
简单一个扭胯动作让她一脸憋红，险些哭出来。在四十岁遭受这份折腾可真是尴尬。“腿绷直，感觉有股力量在肌肉里面，感觉到了吗？好，提气，收腹，用胯划圈”，她仍前后摇晃，用松懈的肚腹，像堆松软泡沫，我把住她发福的腰胯，一二，一二！三百六十度的圈，以胯为轴，对，好点！其实，压根就没好点。她的身体根深蒂固，有种在尿布剩菜盘子里攒积起来的松垮——做姑娘时那股子有如风信子树的劲道已从她体内流失，在岁月里她生出了另种类似老母鸡的气力，这气力习惯了扑在男人孩子身上，舞蹈是献给自己的爱情，在自己身上花这些力气她没法习惯。
相比，68岁的老师W保持了青色劲道，高中数学教师是她本业，她用缜密的逻辑头脑业余跳了几十年拉丁——舞蹈里，拉丁最具力量与风情，铿锵又柔媚，像把漂亮的软刀子，直朝人心脏捅去，被捅的人自己听得见血液汩汩外冒的声。W跳舞的背影有种二十岁的窈窕挺拔，刚起来腾腾杀气，柔起来化骨绵掌：舞蹈和武功的上乘境界一样。
W老师和一位男伴示范桑巴，细跟鞋旋摆扭转中，年龄丝毫近身不得。和爱情一样，舞蹈是令女人保持青春的最有效方式，它在骨头筋脉间穿梭，将所有缝隙填满，时光被阻在对岸，而此岸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舞者中，杨丽萍是令我最惊叹的奇迹，她的容颜难以置信地少女般楚楚，如同无子嗣的女神，使人确信舞蹈在某个月夜将她转移到了另重时光体系内。
跟W老师学舞的多数年岁不轻，健身为主，捎带为艺术缺席的人生补点课，他们费劲地记着套路，笨拙的脚步完全有悖于英国诗人John Dryden说的，“舞蹈是脚的诗歌”，他们的腰胯无论W老师怎么示范都浑然一体，谁都不能舍了谁片刻似的。而拉丁舞要求身体每部分的独立，独立的腰，独立的胯，同时又暗渡陈仓藕断丝连——类似于一种男女的艺术。
跟在W老师后头，人们手忙脚乱，一下弄丢了身体。重心摆放和力量流向让人晕头转向，才找着臀部把脚忘了，脚找着了又丢了上半身，人们憋着劲要把身体上生锈螺母拆下，重新揩试上油，无奈有的锈住，拧不动了。他们真正体现了“体育舞蹈”，用的死气力远多过技巧。不过这不影响人们的热情，拎着早市买的菜来，带着给同伴买的打折棉袜，把这种起源于加勒比地区及沿岸的舞蹈当作一天的早操。
隔壁空地属于交谊舞。有位小个子老太太顶有意思，皱如核桃的脸，极薄的唇涂了艳的口红，斜挎小背包，长裙，平底皮鞋，很神气。她和男人跳，女人跳，总之拉着一个就跳上了，怡然自得，快节奏音乐一响，她笑嘻嘻地独自颠悠，舞之蹈之。不远处，一位老太太身子倚紧一棵歪脖子树，耳朵紧贴树干，闭目，一动不动，她每日这样贴上一个钟点——一只螺壳里盛着一个海，一棵树中难道也藏着山川？有一天，会否有人发现那棵歪脖树上印着一枚耳朵的浅浅印迹？
还有个三步跳得抒情的女人，她让人感叹“美人迟暮”毕竟还是美人！她盘发，穿优雅的鱼尾摆紫套裙，双目凹陷鼻梁挺直，极秀巧，应当六十好几了，可让人觉得称她为“老太太”（这是个让美人多么不甘的称谓！）十分不妥，她仍然光华四溢，顾盼的眼神表明她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会向老妥协，而此刻跳着三步的她仍会让头发花白的男人们冲动地为她拔剑。
19点半。公园北门。
小树林的空地拉了根电线，每晚这时他开始教舞。一个瘦小，平头，毫不起眼的男人，走在大街上瞬间会被吞没。他身上透露不出任何与舞蹈有染的气质，面目甚至市井。
音乐响起，一支熟悉而悠扬的肖邦式慢板，如泣如诉，具有救赎的美。他背对人群，静立，身体下蹲，缓缓上升，侧身，手臂打开，扬起……他在舞蹈里了，像只欲振翅的鸟。日常凡俗的壳从他身上兑下，他变得像个有故事的人。
这是每天晚上的开场白，教习交谊舞前的必跳动作，每遍他都有初始的投入与肃穆。我站在他身后，充满好奇。每晚这时，他和那支温柔慢板，一定在那片树林，除了恶劣天气。他的年纪该有家室了，退一步，即便他单身，难道没有任何需要在夜晚进行的交际？约会或干点别的，一个中年男人的夜晚怎能那么心无旁骛？像这一天专为等待夜晚的来临。为钱？他不招睐人学舞，也没向谁收过钱。他话少，不跟人搭讪，不过也有活泛时，当波尔卡舞曲响起，他步法伶俐地跳种欢快的舞，和位女同伴，如果加顶帽子，像中世纪波兰舞会上的男人。
他做什么工作，已婚还是单身？他从哪儿学的舞？有次在咖啡厅，忽然听到那支开场白曲子，空气中顿时浮现出夜晚的那片树林空地，还有那瘦小男人徐徐展开的身体——他好像已经长成了树林一部分。
日本导演周防正行的片子《谈谈情，跳跳舞》中，有个活得端正乏味的中产阶级已婚男人，在每天下班地铁途中被一处拉丁舞蹈教室吸引。确切说，是窗边一个黑衣女教师吸引了她，她以天鹅般优雅落寞神情立着。男人终于在一次地铁停靠站时下车，背着妻子报名参加了舞蹈班，从最基本的步伐生硬地练起。身体逐渐打开缺口，他在办公桌下练习舞步，在深夜地铁月台拎着公文包练，舞蹈使他拥有了一个凡冗生活的秘密。结尾，他仍回到庸常生活中，做称职的职员、丈夫与父亲，但有过舞蹈的生命确定不同了，至少在他心里。对一个女人和一种舞蹈纯洁的恋慕，使他成功脱逃过，飞过——尽管短暂，但他在舞步的驰骋中体验了。
这个树林中跳舞的男人，他也有着被碾挤的白天吗？七点半的树林，他出来为灵魂放风。双臂平举，头部略后仰，这姿势使往常的垂直于大地变为平行大地，尊严与优美同时到达，空气中电火啪的一闪，舞蹈和一个小人物电路串联。天空垂下深蓝丝绒幕布，他是主角，虽只有几十名闲杂观众，并且他们不是专程而来，是饭后消遣，不过没关系，慢板回响，世界顿时完整了，平滑了，不需要更多。树林是无垠的舞台，骄傲自一个瘦小男人头顶升起，如上弦月，光辉笼罩了大地，他在他的中央。
常常，脑海里涌起些舞蹈片断，它是长期臆想内容之一。臆想，这种精神气质型疾病，是一个缺乏实践但又耽于幻想的人为之沉溺的习惯，终生发作，无药可医。它耗费了大量独处时光，而大量独处时光反过来为之提供了充沛条件。臆想是脑子的涨潮，漫漶一片，憧憬，悲伤，愣怔……胡乱念头像海藻浮缠，梦游着打发掉许多个钟点。
脑中张挂起白色幕布，一个人的好戏就要上演。一个身着黑色（这颜色易于隐身）紧身衫的女人，衣袖宽广如翅翼，她纵腾，跳跃，像蝉要挣去肉身的壳——只有褪去才能新生。沾血的疼痛，从自身肉体逃逸，蜕化。这女人可能是你，或我，没法在现世完成的另个自己，这个奔腾的女人多令人羡慕！在舞蹈中逃遁，上升，尘世的土一点都别想弄脏她飘旋裙裾。没人能抓住她，无论是不安的童年、呼啸成年还是迟早来临的暮年，都不能侵袭她。挣脱最后一点与肉身的牵连，她飘起来。肉身隐退，她成了无碍的人，不再有重量可牵制，舞蹈帮她摆脱一切尘世引力——物理的，时空的，记忆的……，没有引力，才能飞得更高。
买过一些舞蹈家传记，想看看他们在幕布下怎样生活，最澎湃的当然是伊莎多拉·邓肯，她的身体住址就是她的世界中心所在，这座炽烈的威苏维火山熔岩沸腾，永不冷却。她穿着白色图尼克舞衣从希腊神庙跳到春天的布拉格，她的经历太庞杂，以至我读了几遍她的自传仍记不清她爱过的男人数量，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数量接近她受过的伤害，她的死又是伤害的高潮与总和，那条不慎绞进车轮的红纱巾异常凄烈，49岁，不过对她够了，她释放了许多女人几辈子都没有的能量。
过早谢幕的还有陶金，他的英年死讯（他死时仅36岁）让我很难受，他妻子后来出了本书，追忆他作为一个爱人的诸般好，把他舞者外的美德又加以补充，不过稍显多余。他是个优秀舞者，他的卷发和黑色皮装在1989年的央视春晚让我们第一次领略到中国现代舞的热血沸腾，其实就够了，何必再去书写丈夫陶金呢，把他留给私人回忆不好吗。
这些热烈的舞者们，无一例外都激情贯穿。
对照他们，不少人身体黯哑，血液不到梅雨季已经霉潮，骨头生锈，臀部成为新的支点——办公椅、车座、酒店或咖啡厅座，电视前沙发，在以臀部为支点的生活中，丢失关于身体的全部想像。手用来签单，脚用来倾轧，眼睛用来较量，器官用来欲望，灵魂用来空虚……
一个表情沉谨的男人，他从农村考上大学，如一只熊般冷峻，说话从来只用短句，甚至不用语气助词，以影响他为自己塑造的苛严主管形象。有回，我竟然看见他劲舞！舞池幽暗一角，我差点以为看走眼，无数扭动的身影中，他正在剧烈扭动，不！说抽搐来得更准确些，动物濒危前的挣扎，矮胖的他扭得那般激烈，毫无章法，奋不顾身，像要把某种东西从身上甩脱出去——而这东西恰恰是他体内一部分，无法甩脱，他像与看不见的风车大战。后来看《新警察故事》中成龙饰的警官，长期压抑后的他有次在迪厅狂扭，姿势笨拙，激烈，绝望，就如我看到的那幕，女警员在旁偷看着哭了：她看见了一个男人最剧烈地表达他的无力。
像他俩人一样，肯定还有许多看不见的跳舞。喧嚣的迪厅，拉上窗帘的小屋，舞是冷暖自知的普照。
身体的构成不仅是毛发、汗腺、脊髓、淋巴以及206块骨头，它被种更神秘湿润的体液充满着，带来比生理更永恒的高潮。
当有天，腰围成为遗址，额头成为沟壑，牙床坍塌，但愿它还不是一泓死水，尽管浪花微弱，可它醒着，在水的内部。当翻捡旧照，旧歌响起，汽笛夜半在远方拉响，外乡情侣打路灯下走过，朵朵水花在深处盘旋，它们拉着手歌唱，驱散血液中的雾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