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有如一把刀/
斜刺在树上/
使我想起了围墙/
使我想起心灵的周围还是一片旷野/
使我想起那只鸟依旧在枪口前/
歌唱
《声音》
鸟在枪口前歌唱是如何声音?锐利,沾着血的,一只鸟的胸脯撞向荆棘发出最后的鸣叫。
这声音必定凄厉不安。不安的声音还有许多。山谷孤独的回响,午夜汽笛,凌晨动物的屠宰,病房呻吟,瓷器砸碎在地面……不,这些还不是让我最感不安的声音。有年火车站,人流中,一妇人捧着盖了红布的匣,一路低声凄号,幼小的两个孩子跟在身后。丈夫在外地打工出了事,她领他回家,去时,他还是个囫囵的散着汗味的人,回时已是撮轻飘的灰,她没放声哀哭,只是在烈日下抽噎,胸口必定生疼。走,机械地走,她根本看不到前路,家里脊柱倒了,路和希望坍塌了,她们母子三人,不,是一家四口凄凉地穿过车站广场。
另个夏天,子夜,忽被揪心哭泣惊醒。心一下缩成皱巴巴一团!谁家有丧?不,是有人发病,她看见我们看不见的藏在暗中的怪兽,她长一声短一声哀号,没人救她。一切疾患中,这种精神的疾患最让人难受,她被自己反锁进铁笼,碰得头破血流,钥匙丢了,配不到。谁也不知道她在哪个地点,哪个环节把钥匙给丢了,她永远成了自己的人质。医学只能从笼中递进些暂时止疼安眠的药,不能真的解救。药效过去,散发臊膻的怪兽从笼子角落向她逼紧时,只能任由她把铁笼撞出碜人声响。
傍黑的街,救护车和死神赛跑,喇叭长鸣,披玄衣的死神在车子周围左奔右突,屡次要跑到车前头,他常是赢家,赢的次数多了,救护车愈手忙脚乱,一路拉响的凄厉鸣叫其实是给自己壮胆,无望作有望。
这世上,不安的声响随时被制造出。许多原本动听的声音也会被时间挤压成另副腔调,清脆变成嘶哑,甜言变恶语,言笑变成残喘。惟有音乐,那些神奇的口琴、风笛,一声吹落江楼月的笛箫……,它们性质恒定,像植物,永远荫翳清凉。
还有歌声。喜欢邝美云的声音,像她CD封套,她穿咖啡丝绒长裙,靠着秋天的石壁,身后是向上石阶。她声音里有女人的参悟,但悟得不是太透,太透就成了八大山人笔下的白眼八哥,只知斜眼睥睨。悟得不够透才有眷恋、信任。《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不止一人唱过,她诠释得最好。别人的春天略涩或沧桑,邝美云的春天慵懒迷人,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她向爱的男人说:纷乱人世间,除了你一切繁华都是背景。这出戏用生命演下去……但越是这般深情愈易被男人轻慢吧?好在,这样嗓音的女人会灰心,却不死心,余烬里又生出火,石壁上长出青苔。
齐豫嗓子就有些悟得太透,阅尽千帆后的彻,这么条嗓子正好促成她后来演绎梵歌,出了佛乐专辑《佛心》等。听她的《飞鸟与鱼》、《哭泣的驼骆》也喜欢,但那喜欢就像喜欢美术馆的艺术品,隽永得有距离,要略仰了脖子。她声音中有匕首寒意,而我亦是“寒底”之人,就想敦厚些,暖些。
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也好,像尼龙弦质地,夏日的老竹床,温润的豆沙。这声音因为有破绽而亲切,不像钢丝弦那么绷着,清脆凌厉,让人的心直提到喉咙口。不过豆沙呢,也不要沙成张柏芝那样,咽下卡嗓子。读书时隔壁班有位漂亮女生就是那样的嗓子,我常觉得她的面孔和喉咙被上帝弄错了,为她觉得无限婉惜。话说回来,不是这样一种组合我也许不会至今记得她。
面孔粗糙而声音优美同样让人难忘。莫言小说《天花乱坠》里那个一脸大麻子,在后台为人配唱的女人,有一条天籁般清亮高亢的嗓子——这个幕后歌唱的女人凭一条嗓子活在世上。嗓子是她全部家当,比美貌更惊心动魄。
而说到男人嗓音,不能不提童自荣。他的嗓音在我记忆中类似一座里程碑。最早听到他的配音,惊觉比电影情节本身还迷人。洒脱,玩世不恭,却不同于一般街头混混的不恭,好教养的不恭,有这样声音的男人多么迷人!当他穿着风衣,说些机智俏皮的话时,人生的魅力在这刻显露无遗。
与之相反的声音平板,冷淡,像硬梆梆的石头,那些热情的,急切的声音总令人不忍拒绝,通常出现在一个人仰视另一方时,声音中饱含着倾诉交谈的渴望。如果,你这时看见他的心,一定是怦怦直跳的。
——但我们,已经摸爬滚打若干年,有了些城府的我们,一般是不会发出那种声音的。经过调整,在零度的声音里,我们寻求一种不动声色的安全感,它是经过世面与风浪的佐证。
谁想让我们再发出那种跌跌撞撞,语无伦次,满怀激动的声音是很难了,比流泪还难。除非我们不可抑制而又无望地爱上一个人。因此,一旦听到这样满怀虔诚的声音不免让人感动。就像看到乡下亲戚站在村口,隔着两米远就伸出了他们粗粝宽厚的手掌。
沉默,亦是令人动心的一种声音。当一个气息相通的人,坐在面前,无语,当时也许会闷吧。云朵很厚,雨水却总不落下。回想,那却是包含了许多内容的声音,比繁复语言更值得追忆——当然,有时,空洞会被误读成有内容的沉默,像把游泳池误会成海。
失语也是种声音。
虽然残酷,但它有声音不能比拟的力量。像《钢琴课》中的哑女人,既不美丽,声音又缺失,因此力量感全都集中在了她的额头、目光与表情。
失语使人避免了一切聒躁。一个有灵魂重量的人,他只用目光与你交谈时,那种无声胜却许多美妙嗓音,如同风拂去尘,露出了底下的泥土。